“哎呀,我喜歡……”她本來想脫口說喜歡淵那樣又俊美又溫柔的鮫人,但話到嘴邊,卻忽然閉了嘴——是的,師父的性格一向嚴厲古板,如果知道她為一個鮫人奴隸神魂顛倒,還不罵死她?而且父王再三叮囑過不能對外提及這件家醜,否則打斷她的腿。


    “我……我覺得,”想到這裏,她立刻乖覺地改口掩飾,順便改為大拍馬屁,“像師父這樣的就很好啊!”


    時影眉梢一動,眼神淩厲地看了過來。她嚇了一跳,連忙將脖子一縮——怎麽,難道這馬屁是拍到了馬腿上嗎?


    “別胡說,"時影冷冷道,“神官不能娶妻。”


    “我知道我知道……”她連忙補救,把心一橫,厚著臉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看過了師父這樣風姿絕代當世無雙的人中之龍,縱然天下男子萬萬千,又有幾個還能入我的眼呢?所以就耽誤了嘛!”


    這馬屁拍得她自己都快吐了,時影的臉色卻果然緩了一緩。


    “不能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你父王,”過了片刻,卻聽師父歎了口氣,“否則你可能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什麽?要不要這樣給自己臉上貼金啊?還說得這麽理所當然!朱顏暗自吐了一口血,硬生生才把這句嘀咕吞了下去,卻聽到他又說:“赤王就你一個女兒,你怎麽和我弟弟一樣,都這麽不令人省心?


    弟弟?朱顏不由有些意外。這個從小就開始在神廟修行、獨來獨往的師父,居然還有個弟弟?他難道不是個無父無母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天煞孤星嗎?


    “你有個弟弟?”朱顏忍不住地好奇,脫口而出,“他是做什麽的?”


    時影沒迴答她的問題,隻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頓時令她脊背發冷,把下麵的話都咽了下去。她生怕觸了師父的逆鱗,連忙找了個新話題:“那……那你這次來西荒,是一早就知道大妃的陰謀了?”


    “嗯。"他淡淡迴答。


    “是通過水鏡預見的,還是通過占卜?”她有些好奇,纏著他請教,“這要怎麽看?”


    時影隻迴答了兩個字:“望氣。”


    “哦……是不是因為施行邪術必須要聚集大量的生靈,他們藏了那麽多人甕在這裏,怨氣衝天,所以能感受到這邊很不對勁?”她竭力理解師父的意思,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你又怎麽知道我要逃婚?這事兒我是半路上才決定的,也隻告訴了玉緋和雲見連母妃都不知道,你又是怎麽提前知道的?這個難道也能望氣?”


    “不能。”他頓了一下,冷著臉迴答,“純粹巧合。”


    “……”她一下子噎住了。


    原來他不是為了幫她渡過難關才來這裏的?隻怕他這五年來就壓根沒想過自己吧。想起母妃還曾經讓自己逃到九嶷山去投靠這個人,她心裏不由得一陣氣苦,腦袋頓時耷拉了下去,眼眸也暗淡了。


    時影看著她懨懨的表情,終於多說了幾句話:“我最近在追查一件關於鮫人的事情所以下了一趟山。”


    “哦,原來這樣。”她點頭——能讓師父破例下山的,肯定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吧?


    但是他既然不肯明說,自然問了也問不出什麽名堂來。朱顏想了想,又納悶地問:“可是……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來?”


    時影耐著性子解答了她的疑問:“尚未有證據之前,不好擅自驚動帝都,所以隻能孤身前來打探一下情況。來査了半個月,一點頭緒都沒有一一幸虧昨晚你逃婚,事出突然,逼得他們陣腳大亂露出了破綻。”


    朱顏一下子怔住:“你……你不是說奉了帝都命令才來的嗎?還說大軍馬上就要到了……”


    時影冷冷道:“那時候若不這麽說,怎能壓得住軍隊?”


    “太危險了!”她忍不住叫了起來,隻覺得背後發冷,“萬一柯爾克那時候心一橫造了反,那麽多軍隊,我們……我們兩個豈不是都要被射成刺蝟了?”


    “猜度人心是比術法更難的事,柯爾克是怎樣的人,我心裏有數。”他淡淡道,“你對自己沒信心也罷了,對我也沒信心?”


    她立刻閉了嘴,不敢說什麽。


    “這裏的事情處理完,我也得走了。”時影站起了身來,道,“剛剛我修書一封,告訴了你父王這邊的情況,相信他很快就會派人來接你迴去了。”


    “什麽?你……你出賣我?!”她沒想到剛才那封信裏寫的居然是這個,頓時氣得張口結舌,“我明明說了不迴去的,你還叫父王過來抓我?你居然出賣我!”


    時影蹙眉:“你父王統領西荒,所負者大,你別添亂。”


    “反正我不迴去!”朱顏跺了跺腳,帶著哭音,“死也不!”


    話音未落,她撩起了金帳的簾子,往外便衝——是的!就算是逃婚沒成功,她也不想再迴到天極風城的王府裏去了!迴去了又會被關在黃金的籠子裏,被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父王覺得滿意為止!


    既然都跑出來了,又怎麽還能迴去?


    然而剛走出沒幾步,身體忽然一緊,有什麽拉住了她的足踝。朱顏本能地想拔下玉骨反抗,然而腳下忽然生出白色的藤蔓,把她捆得結結實實,“刷”地拖了迴來,重重扔在了帳子裏的羊皮毯子上,動彈不得。


    時影的語聲變得嚴厲:“別不懂事!”


    她被捆著橫拖迴來,滿頭滿臉的雪和土,狼狽不堪,氣得要炸了,不停地掙紮,然而越是掙紮那條繩索就捆得越緊,不由得失聲大罵:“該死的,你……你居然敢捆我?連爹娘都不敢捆我!你這個冷血的死人臉,快放我出去!不然我——”


    然而話說到一半,忽然間刹住了車。


    “再敢亂叫,小心挨板子。”時影低下頭,冷冷地看著她,手裏赫然出現了一把尺子一樣的東西,卻是一枚玉簡。


    那一刻,朱顏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頓時聲音都沒了——這把玉簡,是師父手裏變幻萬端的法器,有時候化為傘,有時候化為劍……但是當它恢複原型的時候,卻是她童年時的噩夢。


    因為,這經常意味著,她要挨板子了。


    在九嶷山的那四年裏,她因為頑劣,幾乎是隔三差五都要挨一頓打。背不出口訣,畫不對符篆,出去玩了沒有修煉,修煉得不對走火入魔……大錯小錯,隻要一旦被他逮住,輕則打手心,重則打屁股,每次都痛得她哭爹喊娘要迴家,奈何天極風城遠在千裏之外,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時隔多年,如今再看到這把玉簡,她依舊是後背一緊。


    “你……你敢打我?我又不是八歲的小孩子了!”她氣急,嚷了起來,“我十八歲了!都死過一個丈夫了!我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你要是敢打我,我……我就……”


    他皺了皺眉頭,問:“就怎麽?”


    她這點微末功夫,還能威脅他?


    然而朱顏氣急了,把心一橫,大聲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叫非禮!我把外麵的人都叫進來!有那麽多人在,看你還敢不敢當眾打我?”


    “……”時影的臉刷地沉了下來,玉簡停在了半空。


    “不信你試試?快放了我!不然我就喊人過來了!”她第一次見到師父猶豫,心裏一喜,不由得氣焰更旺,“來人啊!非——”


    話音未落,玉簡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後背!


    她吃痛,一下子大叫起來,想叫玉緋和雲縵進來救命,然而卻發現嘴裏被無形的東西封住了,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消失在唇邊,變成極輕極輕的囈語。她知道師父在瞬間釋放了結界,心下大驚,竭盡全力地掙紮,想破除身上的禁錮,然而卻絲毫不管用。


    玉簡接二連三地落下,發力極重,毫不容情。她隻痛得齜牙咧嘴,拚命叫喊掙紮,然而越是掙紮繩子就越緊。


    這樣的責打,自從十三歲迴到王府之後就從未有過。


    她本來還想硬撐著,但他打得實在重,她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又羞又氣,拚盡全力地罵他——該死的家夥,居然還真的打她?想當初,他的命還是她救的呢!早知道他這樣忘恩負義,不如讓這個沒人性的家夥早點死掉算了!


    那一瞬,玉簡忽然停住了。


    “你說什麽?"時影似乎聽到了她被堵在喉嚨裏的罵聲,看著她,冷冷不說話,神色卻極為可怕,“忘恩負義?沒人性?早點死掉算了?”


    什麽?他……他又對自己用了讀心術?趁著那一瞬的空擋,她終於緩過了一口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來,卻隻是顫巍巍地開口求饒:“別……別打了!師父,我知錯了!”


    是的,她一貫乖覺,明知打不過又逃不掉,不立刻服軟還能怎麽?要知道師父會讀心術,她連暗自腹誹一句都不行,隻能立刻求饒認錯。


    他應聲收住了手,冷冷地看著她:“錯在哪裏,你倒是說說看?”


    朱顏癱倒在白狐毯子上,感覺整個後背熱辣辣地痛,又羞又氣又痛,真想跳起來指著他大罵。然而知道師父動了真怒,好漢不吃眼前虧,隻能扭過臉去,勉勉強強說了一句:“我……我不逃婚了還不行嗎?”


    “隻是這樣?”時影冷笑了一聲,卻沒有輕易放過她。


    “那還要怎樣啊?!”她終於忍不住滿心的委屈,爆發似的大喊起來,“我一沒作奸犯科,二沒殺人放火,三沒叛國投敵!我……我不就是想逃個婚嗎?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錯在哪兒了?”


    他眉梢動了一動,歎了口氣,蹲下來看著她,用玉簡點著她的額頭:“還挺理直氣壯?好,那讓我來告訴你錯在哪裏——”


    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酷,一字一句道來:“身為赤之一族郡主,平時受子民供養,錦衣玉食,享盡萬人之上的福分,卻絲毫不顧王室應盡之義務,遇到不合心意之事,隻想著一走了之!”


    “這是其一!”


    他每說一句,就用玉簡敲一記她的手心。她痛得要叫,卻隻能硬生生忍住,眼淚在眼眶裏亂轉,生怕一哭鬧就被打得更厲害。


    “不管不顧地在蘇薩哈魯鬧出這麽大的亂子,死傷無數,卻不及時寫信告知家人,讓父母為你日夜懸心,甚至以為你已經死了——羔羊跪乳、烏鴉反哺,你身為王室之女,反而忘恩負義!”


    “這是其二!”


    第二下打得更重,她終於“哇”的一聲哭了,淚水滾滾滴落,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時影皺著眉頭,聲音冷得如同冰水裏浸過,繼續往下說:“犯錯之後不思改過,不聽教誨,居然還敢恐嚇師尊,出言詆毀!這是其三!現在知道錯在哪裏了嗎?挨這一頓打,服不服氣?不許哭!”


    她打了個哆嗦,硬生生忍住了眼淚,連忙道:“我知錯了!服氣,服氣!”


    時影卻看著她,冷冷:“說得這般順溜,定非誠心。”


    朱顏幾乎又要哭出來了,拚命地搖著頭:“徒兒真的不敢了……真的!我知錯了,求師父放了我吧!”


    時影放下了玉筒,看了她一眼,道:“那還想不想咒我死了?”


    “不……不敢了。”她哆嗦了一下,繼續撥浪鼓一樣地搖頭——剛才也就是一時被打急了,口不擇言而已。


    他看著她,神色卻忽然軟了下來,歎了口氣:“不過,你的確救過我的命……如果不是你,我那時候就死在蒼梧之淵了。”


    她沒想到他會有這句話,一時間僵著滿臉的淚水,倒是愣了一下。


    五年前,將失去知覺的師父從蒼梧之淵拉出來,她又驚又怕,也是這樣滿臉的眼淚——十三歲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森林裏狂奔,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爬起。


    他們在密林裏迷路,他一直昏迷不醒。她足足用了一個月,才徒步穿過夢魘森林,拉著奄奄一息的他迴到了九嶷神廟。其中的艱險困苦,一言難盡,可當時那麽小的她,卻在九死一生之際也不曾放棄他。


    那之後,他才將玉骨贈與了她。


    那時候,她剛剛滿十三歲,開始從孩子到少女轉變。五年不見,她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當長刀對著他迎頭砍下來的時候,這個丫頭卻依舊想都不想地衝了上來,不顧一切地用赤手握住了砍向他咽喉的刀鋒!


    這個刹那,她爆發出來的力量,和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時影歎了口氣,將她扶起來,看著她滿臉的眼淚,忽然覺得不忍——是自己的問題麽?那麽多年來,他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學習怎樣與人相處,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一貫都要求得近乎苛刻。他是有多不近情理,才會將好好的弟子逼得來咒自己死?


    看著師父的眼神柔軟了下來,朱顏暗自鬆了口氣,有小小的僥幸。師父心軟氣消了!看來這次終於不用挨打了……不過這筆賬,她可不會忘記!


    “疼麽?”時影歎了口氣,問。


    “不……不疼。”她心裏罵著,嘴裏卻不敢說一句。


    “不要不懂事。”他神色柔和了下來,語氣卻還是嚴厲,“你已經十八歲了,身為郡主,做人做事,不能再隻顧著自己。”


    “是……是。”她連連點頭。


    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那……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誰叫她技不如人,被人打了,連發個脾氣都不敢——她發誓從今天起一定好好修煉,學好術法,下次絕對不能再這樣任人蹂躪了!


    時影看了她一眼,她連忙露出溫順無辜的表情,淚汪汪地看著他:“真的好疼哎!”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一動,困住她的繩索瞬間落地,然而接著卻是手指一圈,一道流光將金帳團團圍住。


    “啊!"她失聲驚唿起來,滿懷失望——這家夥鬆了她的綁,卻又立刻設了個結界!


    時影站了起來,對她道:“這邊的局麵已經控製住了。我讓空寂大營裏的江臣將軍帶精銳前來,暫時接管蘇薩哈魯,其餘的事等赤王到來再做處理。”他走出帳外吩咐了侍從幾句,又迴轉了過來:“你就在這兒好好待著吧!玉緋和雲縵可以進來服侍你其他人一律不許靠近。


    她心裏一驚,忍不住問:“啊?你……你這就要走?”


    “是。我追查的線索在這裏中斷了,得馬上迴去,後麵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頭也不抬地收拾著簡單的隨身行李,道,“你先在這裏待著。等你父王到了,這結界自然會消除。”


    “我……我舍不得師父走啊!”她拚命忍住怒氣,討好地對他笑,“都已經五年沒見到師父了,怎麽才見了一麵就走?不如讓阿顏跟著你一起去吧……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跟著師父!”


    “……”他看了她一眼,竟似微微猶豫了一下。


    有戲!她心下一喜,連忙露出更加乖覺可憐的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無論如何,跟著師父出去外麵晃一圈,總比留下來被父王押迴去好。


    然而時影沉吟了一瞬,卻搖了搖頭:“不行。接下來的事情很危險,不能帶上你。你還是先迴赤王府吧!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朱顏知道師父說一不二,再囉嗦估計又要挨打,想了一想,隻能擔心地問了一句:“那……你,你在信裏,沒對父王說我那天晚上正準備逃婚吧?”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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