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遙遙一點,大雪紛揚而起,地窖的頂板忽然被掀開。


    “天啊……”那一瞬間,所有人失聲驚唿,握著弓箭的手幾乎鬆開——木板移開後,地下露出齊刷刷的一排排人甕,裏麵全是沒有四肢、滿臉流血的鮫人。


    那樣慘不忍睹的景象,震驚了大漠上的戰士。


    “娘!”柯爾克眼角直跳,目眥欲裂,轉向了大妃,顫聲,“這……這些,真的是你和大巫師做的?為什麽?”


    大妃被扣住了咽喉,說不出一句話,然而眼神卻冷酷,毫無否認哀求之意。柯爾克深知母親的脾性,一看這種眼神,便已經知道答案,隻覺得全身發冷,原本血戰到底的一口氣立刻便泄了。


    “這個惡婦陷霍圖部於如此境地。”時影冷冷,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到了每一個戰士耳邊,“我奉帝君之命來此,誅其首惡,脅從罔治!赤王已經帶兵前來,帝都的驍騎軍也即將抵達——你們這些人,難道還要助紂為虐,與天軍對抗嗎?!”


    “……”荒原上,鐵甲三千,一時間竟寂靜無聲。


    朱顏心裏緊繃,用流著血的手默默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傘,不聲不響地往師父的方向挪去,生怕那些虎狼一樣的騎兵忽然間就聽到了號令,一起撲了過來。


    然而,寂靜中,忽然聽到了“當啷”一聲響。


    一張弓箭從馬背上扔了下來,落在雪地上。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柯爾克居然當先解下了弓箭,扔到了地上,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迴頭對身後的戰士們道,“一切都是我母親的錯,霍圖部不能對抗帝都天軍,不然滅族大難隻在旦夕——大家都把刀箭解下來吧!”


    “……”戰士們看到新王如此做法,躊躇了一下。


    “你們真的要逼霍圖部造反嗎?快解甲投降!”柯爾克有些急了,生怕局麵瞬間失控,厲聲大喊,“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是我們家犯下的罪,不能帶累你們父母妻兒,更不能帶累霍圖部被滅九族!請大家成全!”


    戰士們遲疑了一下,終於紛紛解下了武器,一個接著一個扔到了雪地上,很快地上便有了堆積如山的弓箭刀槍。


    “各位千夫長,分頭帶大家迴大營去!”柯爾克吩咐,聲音嚴厲,不怒自威,“各自歸位!沒我命令,不許擅自出來!”


    很快,雪地上便隻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人。大妃看著這一切,拚命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眼神裏又是憤怒又是憎恨,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兒子,幾乎恨不能上前用鞭子將這個如此輕易屈服的人抽醒。


    “柯爾克親王深明大義,實在難得。”時影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對著柯爾克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並未卷入此事。等到事情完畢,自然會上訴帝都,為你盡力洗刷。”


    “洗刷什麽?",柯爾克搖頭,慘然一笑,“我母親在我眼皮底下做出這等事情,我身為霍圖部的王,竟然毫無覺察,還有何臉麵為自己開脫?


    他往前走了一步,對著時影單膝跪下,道:“事情到此為止,在下身為霍圖部之王,願意承擔所有責任。隻求大神官不要牽連全族,那柯爾克死也瞑目——”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拔出一把匕首,便往脖子割了下去!


    時影身子一震,手指剛抬起,卻又僵住。


    “別啊!”朱顏失聲驚唿,拔腳奔過去,卻已經來不及阻攔。柯爾克這一刀決絕狠厲,刀入氣絕,等朱顏奔到的時候已經身首異處。她僵立在雪地上,看著這個本該是自己夫君的人在腳邊慢慢斷了氣,一時間連手指都在發抖。


    她低頭看看柯爾克,又抬頭看了看時影,臉色蒼白。


    時影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神色不動,手腕一個加力,將不停掙紮的大妃扔到了地上,冷冷開口:“現在,你知道那些被你殘害的人的痛苦了嗎?這個世間,因果循環,永遠不要想逃脫。”


    大妃在地上掙紮,想要去兒子的屍身旁,身體卻怎麽也不能動。淚水終於從這個一生悍勇殘忍的女人眼裏流下來,在大漠的風雪之中凝結成冰。


    朱顏在一邊看著,心裏百味雜陳,身體微微發抖。


    “既然你兒子用自己的血給霍圖部清洗了罪名,那麽,我也答應他此事到此為止,不會再牽連更多人。”時影說著,從袖子裏飛出一條銀素,瞬地將大妃捆了一個結實,“隻把你送去帝都接受審訊,也就夠了。”


    他俯視著地窖裏密密麻麻的人甕,眼裏露出一絲歎息,忽然間一拂袖——雪亮的光芒從雪地憑空而起,如同數十道閃電交剪而過。


    “不要!”朱顏大驚,失聲。


    然而,已經晚了。那些閃電從天而降,瞬間就繞著地窖旋轉了一圈。人頭如同被收割的麥子一樣齊齊被割下,從酒甕上滾落!


    隻是一刹那,那些人甕裏的鮫人,就全都死了。


    朱顏站在那裏,看著滿地亂滾的人頭,又看著身首異處的新郎,一時間隻覺得全身發冷。


    “為……為什麽?”她看著時影,顫聲問,“為什麽要殺他們?”


    “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為什麽不讓他們幹脆死了?”


    影俯身看著她,微微皺眉,“難不成,你還想讓我把這些沒手沒腳的鮫人都一個個救迴來嗎?”


    “難道不行嗎?”她怔怔,“你……你明明可以做到!”


    “不值得。如果是你被裝到了酒甕裏,我或許會考慮一下。”時影從她手裏接過了傘,走到了柯爾克的屍體邊上,低頭凝視了片刻,歎了口氣,“可惜了……這本該是一個很出色的王啊!他的死,是空桑的損失。”


    朱顏默默看著,心裏也是說不出的難過。


    一天之前,她還從心裏抵觸和厭惡這個名為夫君的人,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他,又以這樣的方式和他告別——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瞬乎縹緲,刹那百變,如同天上的浮雲。


    時影迴頭看了她一眼,道:“我跟你說的沒錯吧?你的夫君是一條好漢。你如果嫁了他,其實也不虧。”


    “你……”朱顏看著他,聲音再也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脫口而出,“你為什麽不救他?你……你當時明明是可以救他的!為什麽眼看著他自殺?”


    時影垂下眼簾,語氣冷淡:“是啊……剛才的那一刹,我的確是來得及救他可我又為什麽要救他呢?”


    “他不該死!”朱顏憤然,一時血氣上湧,竟鬥膽和他頂起嘴來,“我們修行術法,不就是為了幫助那些不該死的人嗎?”


    他抬起眼睛淡淡看了她一眼,聲音平靜:“不管該不該死,以此時此刻而論,他還是死了比較好吧?如果他能作為一個出色的王活下去,倒是有價值的;如果他能作為朱顏郡主深愛的夫君活下去,也算有價值,可是,現在他什麽都不是了——他既不能做霍圖部的王,也不能做你的丈夫。我又何必耗費靈力去救他呢?他若是活下來,反而麻煩。”


    “……”她說不出話來,怔怔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


    那樣溫雅從容的眼眸裏,竟然是死一樣的冷酷。


    “別這樣看著我,阿顏。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量尺。”仿佛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他淡淡地看著她,反問,“其實,為什麽非要指望我去救他們呢?你自己為何不去救?”


    “我……我趕不及啊。”她氣餒地喃喃,忽地覺得一陣憤恨,瞪著他,“你明明知道我是怎麽也趕不及的!還問?!”


    “怎麽會呢?你當然趕得及。”時影淡淡笑了一聲,“在大妃那一刀對著我砍下來的時候,你都能趕得及。”


    “……”朱顏忽然間愣住了。


    是的,當時,她和大妃之間相隔著至少幾十丈,那一刀迎頭砍下、快如疾風。可就在這樣電光火石之間,自己居然及時地衝了過去,赤手握住了砍下來的刀鋒——這樣的事情,如今轉頭迴想起來,簡直是做夢一樣。


    她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手心深可見骨的刀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是的,那一刻她如果真的衝過去,說不定也能救下柯爾克吧?


    可……可是,為什麽她沒有?


    “你當然能,阿顏。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有力量。”看著她手心裏的刀痕,時影一貫嚴厲的語氣裏第一次露出了讚許之意,“要對自己有信心。記住:隻要你願意,你就永遠做得到,也永遠趕得及!”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被如此誇獎,朱顏不由得懵了,半晌,才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真……真的嗎?”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時影抬起手指,從她手上深可見骨的傷口處移過,觸摸之處血流立止,“好了,事情結束了,我送你迴家吧——”


    “迴家?”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


    “現在事情鬧成了這樣,你也不用出嫁了,不迴家還打算去哪裏?”他審視了一下她的表情,又道,“放心,我親自送你迴去,一定不會讓你挨父王的打。”


    然而她卻縮了一下,喃喃:“不,我不迴去!”


    “怎麽?”時影微微皺眉。


    “迴去了又怎樣?還不是又要被他打發出來嫁人?”她不滿地嘀咕,頓了頓,又道,“不如我跟你去九嶷山吧!對了……你們那裏真的不收女神官嗎?我寧可去九嶷出家也不要被關迴去!”


    “……”時影啞然,看了她一眼,“先跟我迴金帳!"


    “噢。”朱顏不敢拂逆他的意思,隻能乖乖地跟了過去。


    第四章:小紮


    隻不過一夜而已,玉緋和雲縵見了她倒像是生離死別一樣,一下子撲上來抱著她,幾乎哭出聲來:“謝天謝地!郡主你平安迴來了……昨晚事情鬧那麽大,我們,我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朱顏心裏很是感動,卻也有點不好意思和不耐煩,便隨口打發了她們出去,斜眼看看師父,心裏有點忐忑。時影在一旁的案幾上鋪開了信箋,開始寫什麽東西,卻果然沒有放過這個教訓她的機會,冷冷道:“你看,連侍女都為你擔心成這樣子,你就想想你父母吧。


    “……”朱顏心裏一個咯噔,也是有些後怕,卻還是嘴硬,小小地“哼”了一聲,嘀咕:“還……還不是因為你?否則我早就逃掉了。”


    “說什麽傻話?”時影終於抬起頭正眼看著她,眼神嚴厲起來,“你是赤之一族的唯一繼承人,難道因為一門不合心意的婚事,就打算裝死逃之夭夭?”


    “一門不合心意的婚事還不夠嗎!”朱顏再也忍不住,憤然頂嘴.“換了讓你去娶一個豬一樣的肥婆你試試看?”


    “……”時影看了她一相眼,不說話。


    朱顏被他一看,頓時又心虛了。是了,以師父的脾氣,隻要覺得這事必要,無論是娶母豬還是母老虎,他估計還是做得出來的吧。不過,九嶷的大神官反正也不能娶親,他也沒這個煩惱。


    “總有別的解決方法。”時影重新低下頭去,臨窗寫信,一邊淡淡道,“你已經長大了,不要一遇到事情就知道逃。”


    “那你讓我怎麽辦!”她跺腳,氣急敗壞,“父王怎麽也不聽我的,帝都的旨意也下來了——我沒在天極風城就逃掉,撐著到了這裏,已經是很有擔當了好嗎?”


    時影想了一想,頷首:“說的也是。”


    他穩穩地轉腕,在信箋上寫下最後一個字,淡淡說了一句:“其實你若是不願意,大可以寫信告訴我。”


    什麽?朱顏微微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自從她下了山,師父就沒再理睬過她。五年來她寫了很多信給他,他從來都沒有迴複過一句,也從未來看過她一次——她以為他早就不管她的死活了,此刻卻居然來了這一句?


    “你要是早點寫封信給我,也就沒這事了。”時影淡淡說著,一一邊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拿起信箋迎風晾幹。


    “真的?你幹嗎不早說!”朱顏愕然,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師父,沒想到你手眼通天啊!九嶷神廟裏的大神官,權力有這麽大嗎?”


    七千年前,空桑人的先祖星尊大帝驅逐冰族、滅亡海國,一統雲荒建立毗陵王朝,將自己和白薇皇後的陵墓設在了九嶷山帝王穀,並同時設了神廟。從此後,空桑曆代帝後都安葬於此。每隔三年,帝君會率領六部王室前往九嶷神廟進行盛大的祭祀典禮。


    一般來說,被送到九嶷神廟當神官的多半是六部中的沒落貴族子弟,因為他們無法繼承爵位,也分不到什麽家產,剩下唯一的出路便是進入九嶷神廟修行,靠熬年頭爬階位,謀得一個神職,或許還有出頭之日。


    她不知道師父是出身於六部中的哪一部,但既然被送到了九嶷,肯定也不會是什麽得勢的人家。而且,說到底,九嶷神廟的神官所負責的也隻是祭祀先祖、守護亡靈,哪裏能對王室的重大決定插手?


    然而,時影並沒有迴答她的提問,忽然咳嗽著了幾聲,從懷裏拿出手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潔白的絲絹上頓時染了淡淡的緋紅。


    “師……師父!”朱顏吃了一驚,嚇得結結巴巴,“你受傷了?”


    “一點內傷而已,不妨事。”時影將手巾收起,淡淡道。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可思議地喃喃:“你……你也會受傷?”


    “你以為我是不死之身?"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以一人敵萬人,是那麽容易的事嗎?”


    ”她一時間不敢迴答,半晌才問:“剛,剛才那一招,叫什麽啊……為啥你沒教給我?”


    “沒有名字。”時影淡淡,“是我臨時創出來的。”


    朱顏又噎了一下,嘀咕:“那一招好厲害!教給我好不好?”


    “不行,”時影看也不看這個弟子,“你資質太差,眼下還學不了這一招。如果硬要學少不得會因為反噬而導致自身受傷,萬萬不可。”


    “這樣啊……”朱顏垂下頭去,沮喪地歎了口氣。


    是的,那時候師父空手接箭,萬軍辟易,看上去威風八麵,其實她也知道這種極其強大的術法同時也伴隨著極大的反噬,恐怕隻一招便要耗費大半真元。但從小到大,除了在夢魘森林那一次之外,她從沒見過師父受傷,漸漸地便覺得這個人是金剛不壞之身。


    時影專心致誌地寫完了信,拿起信箋迎風晾幹。


    朱顏湊過去,想看他寫的是什麽,他卻及時地將信收了起來。她覺得有點奇怪,卻也不敢多打聽——師父的脾氣一貫是嚴厲冷淡的,對於她那種小小的好奇心和上躥下跳的性格,多半隻會迎頭一桶冷水。


    時影將信箋折成了一隻紙鶴,輕輕吹了一口氣,紙鶴便活了,展開雙翅朝著金帳外翩然飛去。這種紙鶴傳書之術是術法裏築基入門的功夫,她倒也會,就是折得沒這麽好看輕鬆,那些鶴不是瘸腿就是折翅,飛得歪歪斜斜,撐不過十裏路。


    看著紙鶴消失在風雪裏,時影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話說,你到底想要嫁一個什麽樣的夫君?”


    朱顏沒想到他突然有這一問,不由得愣了一下:“啊?”


    “說來聽聽。”時影負手看著帳外風雪,臉上沒有表情,淡淡道,“等下次我讓赤王先好好地挑一挑,免得你又來迴折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玉骨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玉骨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