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哈哈哈哈。”第一次被人打到了臉,然而傀儡師卻沒有迴以顏色的意思,反而奇怪地笑了起來,“不錯,我當然不會見怪。好身手啊。”


    看到傀儡師微笑的刹那,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唯獨空桑皇太子眼裏波瀾不驚——絕不要畏懼、也絕對不要縱容那樣乖戾陰梟的脾氣,對於每一個鋒銳的毒刺都要針鋒相對的迴敬過去。這樣,他才會把你放到對等的位置上。


    果然是正確的…看來,這世上唯一能了解這個孤僻傀儡師的,也隻有她了。


    “九頭金翅鳥的令符不能給慕容修——”仿佛被那樣一擊打迴了冷漠的常態,蘇摩忽然間轉開了話題,將手中握著的令符舉起,“這樣的權柄,應該還有更重要的用途。”


    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你是想拿到澤之國兵權?那是不可能的。”


    “我當然不會笨到以為拿著這塊石頭就可以掌控澤之國。”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指緊握那一麵令符,紅潤的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澤之國內民怨沸騰,軍隊也多有怨言,我隻是要借著這個攪渾一潭水,好讓大家各自安然上路。”


    真嵐眼睛停留在這個傀儡師身上,不知什麽樣的表情,慢慢凝聚神光。


    “昨夜在那些死人堆裏,聽到有軍隊想不顧上頭禁止地反擊征天軍團…好像總兵姓郭罷?”一說到正事,蘇摩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裏就變得看不見底,字字句句透著寒氣,“無令舉兵自然是株連的罪名,可如果給他‘總督同意’的諭示,又會如何呢?”


    “呀,好主意!”慕容修脫口稱讚,西京和如意夫人均是動容。


    蘇摩不出聲地笑了笑,忽然將令符揚手扔出,扔到慕容修手裏:“給你。”


    年輕商人下意識地接過,卻有些發楞,不明白這個方才還堅決反對如意夫人贈與自己令符的人為何忽然如此舉動,耳邊卻聽到了傀儡師沒有感情的冰冷聲音:“我們鮫人不便親自出麵,想要假你之手去傳布‘總督口諭’——你是個聰明人,做這點事不難吧?”


    慕容修感覺到了手中沉甸甸的玉牌,聽到那樣的要求,不由有些錯愕地握緊。


    “護身符不是不給你——但你總要做一些什麽作為迴報。世上沒有不付代價的東西。”蘇摩的聲音是冷定的,沒有了方才的邪異和惡毒,字字句句清晰而帶著壓迫力,“你替我去傳播煽動軍隊的口諭,讓澤之國開始動亂,然後你便可趁機上路。在商言商,這生意很公平吧?”


    “是很公平!”脫口,年輕商人點頭答應,看著麵前這個喜怒莫測的詭異傀儡師,眼睛裏卻掃除了方才的記恨,微微顯露出欽佩讚許。


    “這樣西京將軍也不用太擔心了。”蘇摩淡淡道,卻是頭也不抬,“可以把你的光劍收入鞘中了吧?”


    光劍悄無聲息地滑入鞘中,西京有些感慨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暗自歎息。


    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可、可是…少主,這樣一來高舜昭總督怎麽辦?用他的令符調動軍隊對抗征天軍團,不是讓他變成了叛逆麽?”隻有如意夫人臉色青白不定,沒有料到少主居然將情人贈與她的令牌做了那樣的用途,“十巫會派人殺了他的!”


    “那麽,就在十巫沒有下手前舉起反旗吧。”蘇摩臉色不動,冷冷道,“——他若不反,就隻有一死。”


    如意夫人怔住,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俊美傀儡師,怎麽也看不清這個年輕男子眼底沉沉的碧色。蘇摩…蘇摩少爺,何時變得這樣的看不到底?連她自己在麵對他的時候。都感到某種無名的恐懼。


    “如姨,如果你真的為他好,我想你應該趕快去往總督府幫他看清局勢,”仿佛感覺到了旁邊女子蒼白的臉色,蘇摩麵色微微一緩,修長的十指輕輕拍了拍如意夫人的肩膀,聲音卻是冷而輕的,吐出最後一句話,“不然,莫要說是我們把他逼上絕路。”


    “如果…如果舜昭不反呢?”如意夫人想起當初總督對十巫作出的妥協、將自己遷出總督府移居桃源郡,忍不住蒼白了臉顫聲問,“如果他不肯反呢?”


    “那麽,如姨,你就逼他反。”蘇摩的臉色絲毫不動,聲音也是毫無起伏,“如果他不肯背棄十巫,那麽…”頓了頓,傀儡師嘴角忽然露出了一個奇特的笑:“那麽沒有‘他’也不是不可以——我隨時可以造出一個傀儡來取代他目前的位置,繼續做一切我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不如一個傀儡聽話。”


    如意夫人放開了手,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怔怔抬起頭看著傀儡師毫無光亮的深碧色瞳孔,忽然間打了個寒顫。自從第一次看到蘇摩少爺迴到雲荒、她就感覺到了歸來者身上陌生的氣息——歸來的,到底還是以前那個蘇摩少爺麽?


    傀儡師懷中的小偶人一直沒有說話,隻是張著眼睛看著,忽然間對著如意夫人笑了笑。


    那樣詭異的笑容,讓如意賭坊的老板娘臉色唰的蒼白。


    “你不要害舜昭…你不要害舜昭!”如意夫人看到偶人那樣惡毒詭異的笑容,忽然間脫口而出,拉住了傀儡師的袖子,“蘇摩少爺,你、你不要害他,我去勸他…”


    “那就好。”雖然對方是自己的乳母,但是對於那樣的接觸還是覺得嫌惡,傀儡師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淡淡微笑,“如姨,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也不要逼我走那一步——高舜昭他畢竟是滄流的冰族貴族。如姨是聰明人,可別像那些沒見識的小女人一般、犯了一時的糊塗,誤了大事。”


    “…少主說的是。”如意夫人怔住,不出聲地倒抽了一口氣,低聲迴答,臉色蒼白。


    “事關重大,如果他不肯迴心轉意,”傀儡師感覺到了美婦心中的變化,知道這位複國軍的隱秘戰士已經迴複到了平日的心緒,才從懷中拿出一個指甲蓋大的小瓶子來,“那麽就把這個送給他罷。”


    一邊說,蘇摩的手指輕輕一震,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奇形的戒指忽然打開了,一隻極其細小的白色東西從戒麵的暗盒中爬了出來,發著奇異的光,宛如閃電般落入了那個瓶子中。


    蘇摩隨即將瓶子擰緊,遞給一邊發怔的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下意識接過,喃喃:“那是…”


    “傀儡蟲。”傀儡師俊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萬一事情不順,那便是最後的底牌。”


    “你要逼她對那個人下蠱?”終於明白過來那個瓶子裏是什麽,慕容修雖是頗曆風霜,依然忍不住脫口。


    “我沒有逼她。”蘇摩眼神依舊是淡然渙散的,語氣也漠然,“輕重緩急,如姨心裏自己應該明白——二十多年前她留在總督身邊,以色侍人曲意承歡、也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連真嵐和西京都驀然驚住,說不出話來。


    “我們鮫人是脆弱而不擅戰的,偏偏有著令貪婪者擄掠的種種天賦——但是,畢竟我們有一種好處…”傀儡師的手指托著懷中的偶人,阿諾歪歪頭,作出奇異的動作,“就是我們活的比陸地上的人類更久——上天給予我們千年的歲月,去承受更長時間的痛苦,但,同時我們也可以長時間的隱忍,一直等著看到你們的滅亡。”


    那樣的話語,讓原本激動的如意夫人都沉默下去。這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經曆過諸多風霜坎坷,也已經不再如同少女時期。


    靜靜握著手心裏那個小瓶子,如意夫人眉間忽然沉靜如水,跪了下去,用額頭輕輕觸碰蘇摩的腳麵,低聲:“我們終將迴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但、希望以後的鮫人都可以自由地活在藍天碧海之間…少主,如意一切都聽從您的吩咐。”


    “希望不至於動用傀儡蟲。”俯下身去拉起自幼撫養他的女人,蘇摩空茫的眼睛裏也帶著罕見的歎息意味,莫名的深沉的哀痛,“如姨,明知如此、為什麽當日你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蘇摩少爺。”迎上傀儡師那樣空茫而洞徹一切的眼睛,曆經滄桑的美婦人忽然間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掙紮,失聲痛哭。這一次她的額頭抵住了傀儡師的肩,而蘇摩卻沒有嫌惡的神色,隻是靜靜任憑她痛哭,有些疲倦地闔上了眼睛——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但是卻不得不出聲支配當前的局麵,真是感覺不耐煩之極。


    鬥篷下,真嵐臉色靜默,但眼睛裏卻有神色複雜地變幻。西京有些茫然地抬起了手,卻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麽——對於鮫人的一切,因為紅珊和汀,他或許比很多空桑人更加了解。然而,對於他們的痛苦雖然明了,自己一百多年來居然選擇了旁觀。


    室內,隻有簌簌的輕響,那是鮫人淚化為珍珠落地的聲音。


    “鮫人所有一切痛苦都由空桑而起…千百年未曾斷絕。”蘇摩漠然的眼光仿佛穿透了麵前的空桑人皇太子,聲音也是遼遠沉靜的,忽然間抬手拍了拍如意夫人,冷然,“所以,如姨,不要在他們麵前哭。”


    如意夫人的手指在袖中默默握緊,身子慢慢站直。


    那個瞬間,房間裏的氣氛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凝重——幾千年來兩族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宛如看不見的深淵裂開在腳下,讓近在咫尺的雙方忽然間不能再說出什麽。


    真嵐的眼睛看不到底,蘇摩深碧色的瞳孔也是散漫空茫的。


    方才他們交握的兩手,原來並不是代表徹底的諒解——不過隻是架起了一座橋梁而已。橋底下,依然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和鴻溝。


    那樣的盟約,不知道又能堅守多久。


    十九、征途


    東方第一縷曙光劃破天宇的時候,萬丈高的伽藍白塔的頂上,新一批的風隼集結待發。


    那是征天軍團中北方玄天部的軍隊,正準備飛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訪的巫抵帶領,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的攜帶者。這一次一共出動了二十架風隼,領隊更是用上了帝國內寥寥可數的幾架“比翼鳥”之一。


    滄流帝國的統治如鐵般不可動搖,幾十年來,還很少有這樣的大規模出動。


    那些穿著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戰士眼裏,都有掩不住的興奮和戰意——雖然前幾日先行出動的東方蒼天部已告失敗,損兵折將地返迴,但這樣挫敗的消息卻無法抵消玄天部戰士的士氣。征天軍團下屬分為九個部隊,號稱“九天”,分別監視著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動靜,但是各支部隊之間相互並不服氣,所以玄天部並不以蒼天部的失利而氣餒。


    巨大的機械發出鳴動,風猛烈地流動起來,吹起待發戰士的發梢。所有人都已經在風隼上就位,隻等少將一聲令下便出發遠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負責行動的飛廉少將並未出現在座駕“比翼鳥”上。


    “咦,那邊是——”有人忽然低聲叫了起來,指向另外一個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飛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銀白色的風隼已經開始緩緩滑動。然而在越來越猛烈的風中,一個黑袍的戰士站在通道旁邊,手指抓住了窗欞,說著什麽,跟著開始起飛的風隼跑動起來。


    “飛廉少將在幹什麽啊?”認出了己方的將領居然跑到了那邊去,副將旭風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那不是雲煥少將的風隼麽?他難道要跟著去砂之國麽?”


    “是在跟湘話別吧?…”忽然有戰士低低笑了起來,“飛廉少將總是婆婆媽媽。”


    副將旭風默不作聲地盯了那個大膽的戰士一眼,卻沒有喝令那個人閉嘴——和雲煥少將治軍的嚴厲鐵血相比,飛廉在征天軍團內一向有優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來各方麵都在軍團中出類拔萃,攀升的速度卻總是落後於講武堂同一屆出科的雲煥。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作為下屬、很多戰士卻是樂意接受飛廉的帶領,而不願歸於雲煥麾下。


    然而,一門中出了兩代聖女,雲煥的出身和背景卻是遠遠優於平民出身飛廉。而雲煥雷厲風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風,更是符合巫彭元帥對於軍人的定義,成為整個征天軍團戰士的典範。而飛廉,從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劍上敗給了雲煥,此後步步落後於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帥的青睞,經常被派駐外地——雖然實戰經驗多於長期鎮守帝都的雲煥,可提升速度卻非常慢,就連提拔為少將、也比雲煥晚了好幾年。


    這一次追捕皇天攜帶者的事件,巫彭元帥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派出雲煥。


    可惜雲煥失手,錯過了這次立下大功的機會,從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議下、改派飛廉出馬——而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到來時,這個人卻尚自怠惰、耽誤出發的時機?


    副將旭風有些不耐煩地坐在風隼裏,等著那個人尚在雲煥風隼邊的主將。


    黑衣在風中獵獵舞動,風隼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而飛廉卻不放手,拉著窗欞對裏麵的雲煥大聲叮囑著什麽,隨著風隼一起跑著,臉色關切。


    “飛廉少將,是被鮫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這一幕,陡然間,旭風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想起了軍團裏的傳言。


    傳聞裏,飛廉幾次該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帥的青睞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對於配備的鮫人傀儡往往懷有不適當的感情。在征天軍團戰士的眼裏,那些臉孔漂亮的白癡傀儡,不過是一件用來操縱風隼的器械,偏偏優柔寡斷的飛廉少將卻不能將其視為非人的東西,反而當作同伴一樣地對待。一次風隼墜毀時、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鮫人傀儡,飛廉冒著爆炸的危險衝入火焰,赤手拉斷禁錮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險的傾向。”當巫彭元帥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立刻下了斷語,“飛廉太優柔寡斷,不足以當大任。”


    於是,那個傀儡被調離了飛廉身邊——那以後,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任何一位和飛廉搭檔的傀儡,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年。


    這一次,借口雲煥的傀儡死去,又將湘從飛廉的身邊調走、去試飛伽樓羅。


    那是多麽危險的任務,隻要是征天軍團的戰士、心裏都有數。為了讓伽樓羅飛起來,幾十年來已經有三位數的軍人和傀儡死去。何況這一次和湘合作的軍人又是雲煥少將…那個在軍團內部以冷血聞名的軍人。


    “還有,湘吃辣的東西會過敏…”風隼的移動已經越來越快,然而飛廉依然對著坐在風隼內的雲煥做最後的囑咐,“砂之國幹燥的氣候會讓她皮膚裂開的,帶上這個——傀儡是不會自己說話要求什麽的,所以請你好好留意她…”


    海貝穿過劇烈的氣流,劃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曲線落在雲煥的衣襟上,那個掏空的貝殼裏麵,填滿的是防止皮膚開裂的油膏。雲煥一直漠然地看著窗外邊跑邊說話的同僚,臉色木然得如同另一邊的傀儡。然而,看到那個海貝,他忽然間笑了。


    “那個,你還真是愛惜她呀…”笑容在軍人薄而直的唇線邊上露出,讓冷酷的麵容都有了奇異的變化,雲煥抬手拿起那個貝殼,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來,“不過,請記住湘現在起已經是我的所有物了——再羅羅嗦嗦地說下去,我會認為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經快到了甬道的盡頭,風隼速度越快越快,疾風托起巨大的機械翅膀,讓飛廉幾乎無法說話,“她雖然不會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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