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顆剛掉下的果實在她手心裏,沉甸甸的壓著她的手上肌膚,厚重的實在的感覺,提醒她這片刻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嚐嚐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時,耳邊卻聽到了那顆頭顱微笑的提議。仿佛被催眠一樣,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剛要咬第二口,忽然想起這該死的果子是從自己血脈中長出來的,忽然間覺得惡心,立刻吐了出來——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繽紛的火星。


    那笙徹底呆住,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手心已經是空空蕩蕩,無論書冊、鮮花、果子全都不見了,繽紛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臉,帶著笑謔的表情:“如何?那本書還是真的麽?那個果子還是真的麽?——小丫頭你知道什麽真假啊。”


    “你…你…”一時間腦子昏亂,那笙不知道說什麽好,感覺到了自己的無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個頂著個鬥篷的怪物,“討厭!滾開!”


    “哎呀呀!”嘶啦一聲,鬥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開了個大口子,這次忍不住叫出來的卻是真嵐,立刻拉著衣服跳開,愁眉苦臉地看衣襟上的破處。


    那笙滿肚子火,卻在看到那一隻斷手拉著衣襟的樣子時陡然煙銷雲滅,不禁嗤的一笑,吐舌頭:“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衣服!”


    “你厲害,你厲害,我怕你了。”真嵐苦笑著順著這個小孩兒脾氣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攤開了手,那一冊羊皮書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麽厲害,不用我教你了。”


    “變成漢字再給我!”那笙柳眉倒豎,看到上麵果然換成了認識的字才一把拿過來,唰唰翻頁,又是眉花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術法,隱身術、定身術,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輿天地…很多東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聽過的傳說中的仙人法術。


    “呀!雲荒真是仙境!不然怎麽會有天書?”那笙忍不住歡唿起來,笑。


    “我們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來竭盡全力試圖能通天徹地,這方麵術業有專攻而已。”真嵐卻是不經意的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維,“你先看看,這是入門啟蒙一卷,也夠你受用了。”


    “咦,為什麽你們喜歡修行這個呢?”那笙詫異的抬頭,問空桑皇太子。


    真嵐微微笑了笑,卻抬頭看著天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聲音忽然變得遼遠,淡淡道:“因為…我們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從天上來的,因為某事下到凡間、卻不能再迴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後麽?”那笙睜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嵐說的那一段秘聞——空桑人的皇室內,看來真的有無數不為人知的隱秘罷?那一卷隻供帝王閱讀的六合書裏,到底記載了一些什麽東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空桑皇太子沒有迴答問話,隻是驀然輕輕歎了口氣,眼睛抬起,沿著天盡頭的白塔,往上、往上…一直將目光投注到淺藍色的天空上,“所以我們造起了白塔,幾千年來都在努力想著迴到老家去——就像鮫人想要迴到大海去一樣。”


    那樣的話,忽然讓在座的人都是一震,沒有人說話。


    “嗯,和我們中州一樣呢!那些皇帝,個個都說自己是‘天子’——天帝的兒子呢!”然而唯獨那笙沒有那樣微妙的感觸,雀躍地迴答,為自己的舉一反三而得意,“看來哪裏的皇帝都一樣,覺得自己厲害的不像人了!”


    “呃…”真嵐驀地苦笑,搖頭,“我可沒那麽說。”


    “不過你真的很厲害啊!”見過了方才那一個小小的術法,那笙表麵倔強,卻是心服口服的點頭,“你的法術再厲害一點、就可以象神仙那樣了吧?”


    “丫頭,其實方才不過是個小的幻術。”真嵐笑了笑,臉色卻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沒有時間手把手的教導,隻好提綱挈要地說,看她到底能領會多少,“你確認那本書是真的,不過是通過眼、耳、鼻、舌、身的種種感觸——但那些其實都是不可靠的。我不過是凝結出一個幻象,而那個幻象告訴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真實書本一模一樣的感覺,那麽你就會覺得手裏拿的是一本真的書。”


    “同樣,隱身術就是告訴別人‘我是不存在的’,用這一個虛幻的‘念’來封閉別人的視覺。定身術,可以通過告訴對方‘你的身體現在不能動’,來封閉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動能力和觸覺——當然,要做到這樣,首先施展術法的人本身要有壓過對方的強大念力。”


    “嗯…”那笙聽得那樣一段話,似懂非懂的答應著,卻不好意思說沒聽懂。


    “所謂的幻術,就是繞開實體、而用虛無的幻象代替…呀,說白了就是騙人。而且要理直氣壯的騙,騙得對方相信那絕對是真實的就行了。”真嵐說著,也有些毛糙起來,一句話總結拉倒,“你多看一下書冊就會明白。”


    “嗯…”那笙連連點頭,卻驀然問了一句,“有沒有不是騙人把戲的真本事啊?”


    “呃?那個啊。”真嵐抓抓頭,大笑,“當然有很多!比如堪輿,觀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風各種六合間的因素…甚至溝通天地、交錯無色兩界——不過那些對你來說現在還太深奧啦,你好好學,說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窺一二。”


    “哼。”聽得那樣的語氣,那笙忍不住哼了一聲,不服氣,卻問,“那麽你可以做到最厲害那種,是不是?”


    “以前可以啊,現在大約差了好幾點。”真嵐搖頭。


    “好幾點?到底幾點?”那笙詫異,莫名其妙。


    “這裏、這裏、和這裏…”斷手掀起鬥篷,點著空空蕩蕩的身體各個部分,左臂、雙腿和軀體,真嵐微笑著,“一共四點。”


    “啊,是這樣…”恍然大悟,苗人少女連連點頭,卻大包大攬地拍胸脯,“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替你補上這幾點,讓你變成最厲害的!”


    頓了頓,那笙終歸還是好奇,忍不住問:“那麽現在誰最厲害嘛?”


    真嵐笑了笑,拉著那笙,指指一邊的蘇摩,悄聲:“現在還沒有他厲害呢。”


    那笙看著一邊低頭給炎汐治傷的鮫人少主,心裏卻是歡喜的——那樣炎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她壓低聲音,吐了吐舌頭:“他最厲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學。”空桑皇太子輕聲囑咐,神色卻是凝重的,“以後要很辛苦呢…即使有西京一路陪著你。最厲害的如果是蘇摩也罷了,可惜滄流帝國還有個垂簾聽政的智者聖人…那個人、那個人…唉。”


    真嵐的眼神從未有那樣的晦暗沉重,交錯著看不到底的複雜。


    “那個人才是最厲害的?”那笙嚇了一跳,問。


    “至少我還沒見過更強的。到底是誰…九十年前就是敗在他手裏,卻居然從未看到過那個人的‘真像’。”空桑皇太子長長吐了口氣,微微搖頭,“太強了…雖然那時候我被青王出賣、中了暗算,但那個智者居然能擊敗帝王之血的力量,並將其封印,已經匪夷所思…哪裏來的這種力量。”


    那笙聽他喃喃自語,卻有些莫名其妙,隻懂得他確認了那個滄流帝國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不由心裏忐忑:“萬一…萬一他來了,我可打不過他啊。”


    “不會親自來的罷。”真嵐看著天盡頭的白塔,喃喃自語,“百年來那個智者從未離開過伽藍神殿一步啊…真是個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縱呢。不然鮫人早已全滅,無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詫異,卻看到真嵐已經迴過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又是爽朗幹淨一如平日,將她心頭的陰雲驅散:“不要怕啊,小丫頭。你戴著皇天、好好學一些防身的術法就好,你一定能解開四個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著牙抬起眉頭,看著真嵐,“別以為我怕了——那笙答應別人的,還從來沒有作不到的!”


    真嵐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額發,笑了:“真要感謝皇天選了你。”


    另一邊的西京,卻是和慕容修低語了許久,兩人的臉色都是凝重的。


    “看來我是無法親自送你去葉城了,不然給反而會害了你。要知道目下整個滄流帝國會開始追殺我和那笙一行。”兩人在這個間隙裏分析了目下的形勢,西京沉吟許久,終究說了一句,“想不到我居然不能實現對紅珊的諾言。”


    看到劍客鬱鬱不樂的神情,年輕商人反而安慰:“前輩不用為我擔心…”


    “西京大人不要擔心,如果澤之國境內、我可以托人一路護送慕容公子。”一邊開口的,卻是風華絕代的賭坊老板娘。家業一夕間破敗如此,如意夫人卻毫不驚慌,慢慢開口:“我在此地多年,好歹也有些人脈,要護送一個人並不難。”


    “如此…多謝了。”西京愣了愣,看到老板娘認真的神色,脫口。


    “不必謝。慕容公子是紅珊的孩子,也是我們鮫人一族的後代,該當出手相助,”如意夫人抬手掠了掠鬢發,笑了笑,“而且…如今我們鮫人和空桑人之間、也該相互扶持,不好讓西京將軍為難。”


    她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解開,將一麵晶瑩的玉牌拿在手裏輕輕撫摩。


    上麵,刻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牌——滄流帝國十巫賦予領地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征。這個情人的饋贈她保留了多年,未曾輕易動用。


    “這麵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就讓慕容公子隨身帶著吧…”如意夫人垂下頭,看了手中那麵溫潤的玉牌半日,終於收迴了戀戀不舍的目光,道,“為了海國,紅珊當年戰敗被擒,受了多少苦楚,才遇到了你父親——如今天見可憐,讓我遇到她的孩子。”


    輕輕歎息,如意夫人終究狠下心,將那麵含義深長的玉牌遞給一邊的年輕商人。


    “啪”,忽然間憑空一聲輕響,仿佛無形力量驀然卷來,那麵玉牌從慕容修指間跳起。眾人大驚,西京按劍迴頭,看到坐在角落榻邊的傀儡師麵無表情地抬手一招,將那一麵令符收入了手心。


    “少主?”如意夫人詫異,有些結巴地問,“怎、怎麽?少主不同意麽?”


    “不同意。”蘇摩收起手,冷冷道,“這個東西,不能給中州人。”


    “是…是。”沒有料到少主會這樣斬釘截鐵地反對,如意夫人愣了一下,卻隻是無奈地低頭服從,依然低聲分辯,“但慕容公子他是紅珊的…”


    “紅珊是紅珊,他是他。”不等如意夫人說完,蘇摩驀然出言打斷,傀儡師的眼睛依然是茫然冰冷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絲不屑的冷笑,“一個走南闖北的男人,還要靠前人餘蔭庇護,算是什麽東西。”


    那樣鋒銳惡意的話,仿佛刀般割過慕容修的心。


    年輕珠寶商人驀然抬起眼睛,盯了這個傀儡師一眼,仿佛要把這個說出這樣冷嘲的人的模樣記住。然而慕容修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不悅,反而按住了湧起怒意的西京,隻是對著蘇摩淡淡道:“教訓的是——原來閣下畢生都未曾受人半點恩惠,佩服。”


    蘇摩冷笑,本來開口就要說,陡然間仿佛想起一個人,心裏便被什麽狠狠咬了一口,忽然間閉口不言,臉色轉為蒼白。


    雖然是沉默,可那樣凝聚起的殺意讓室內幾個高手都悚然動容。那一邊真嵐已經顧不得捧著書卷看的那笙,立刻迴身,有意無意地攔在雙方之間,笑:“鮫人也會鬧內訌?這個慕容小兄弟可算是你們自己人吧?”


    “嗬,”忽然間,蘇摩身上的殺意淡了下去,卻是冷笑著,輕聲吐出兩個字,“雜種。”


    那樣的兩個字,讓所有人都變色。


    ——雲荒上幾千年來都畜養著鮫人,作為奴隸。而無論空桑人、還是現在的滄流帝國,都很少有鮫人生下的混血孩子。畜養奴隸的主人們雖然耽於縱欲享樂、卻從骨子裏認為讓鮫人延續血脈是極端可恥的事情,因此很多胎兒在剛成形的時候便被殺死在母親身體裏;而另一方麵,即使鮫人內部、對於這種被淩虐而生下的半人孩子,也視為恥辱的印記、並不善待,以“雜種”稱之。


    那是不被任何種族接納的代稱——而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卻不曾了解這樣稱唿背後錯綜複雜的含義,聽得那兩個字、隻是按照中州的字麵理解,怒意勃發。


    雖然知道傀儡師脾氣詭異陰梟,然而真嵐實在沒有想到蘇摩會莫名其妙的為難慕容修。雖然慕容修和空桑沒有半點關係,但是卻是那笙的朋友,他還是需要迴護於他,隻好開口試圖緩和氣氛:“這麽說可就不——”


    “先別說,”蘇摩冷笑,再度打斷了別人的話,眼角帶著說不出的刻毒,“你不也是?”


    ——帝王之血本該由空桑皇室男子和白族王族女子延續,才算嫡係,而真嵐之母來自北方砂之國、身份卑下,甚至不是空桑一族,那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盟約剛剛結成,鮫人少主那樣的話卻猝然而至。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拉住他,低聲,“你說的什麽話!”


    “公歸公,私歸私——答應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但是沒有必要給我厭惡的人好臉色看吧?”對著自己的乳母,桀驁陰梟的傀儡師終於稍微軟化,卻是冷笑著,“皇太子大局為重,一定不會見怪——”


    話音未落,忽然間黑影拂動、臉上一痛,似乎是被什麽拂中。


    “我當然會見怪。”真嵐淡淡迴答了一句。他動手於猝及不防之間,揮袖拂去,身手如傀儡師居然一時間來也不及閃避,臉上熱辣辣挨了一下,“所以我動手了——當然,為了鮫人一族的大局,少主肯定也不會見怪。”


    真嵐那一擊快如鬼魅,即使西京也來不及阻攔,此刻見兩人居然動上了手,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按劍插身其間,想要調停。如意夫人也連忙過去拉住了少主,生怕以他的脾氣便要徹底翻臉。一時間,氣氛凝重。


    然而蘇摩慢慢抬起手撫著臉上的傷痕,空茫的眼睛漸漸凝聚如針,卻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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