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笙嚇了一跳,頗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雲荒大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吧…雖然沒有人見過。”炎汐迴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頭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複雜莫測。


    那笙點頭,得意:“看來你也知道皇天啊,你看,我大約可以幫上忙是不是?”


    然而,炎汐卻是緩緩搖了搖頭,放開了她的手,看著她、眼神複雜,忽地苦笑:“不,正是因為這樣,注定了我們必然無法並肩戰鬥、成為朋友。”


    “為什麽?”那笙詫異,抬頭。


    “複國軍中規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鮫人的敵人——遇到一個殺一個!”鮫人戰士的眼睛冷銳起來,看著那笙,“我們鮫人如何會求助於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會迴應你這樣的願望——我並不懷疑你是空桑人,但是你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種聯係。所以…”


    “所以你要殺我?”那笙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看著他。


    炎汐也看著她,慢慢苦笑起來,搖頭:“我們鮫人怎麽會對有恩於自己的人做出任何傷害?但是,非常遺憾,我們終究無法成為朋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那笙看著他轉過身去,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過是認識半日,然而不知道為何、仿佛對眼前這個奇怪的鮫人有依戀的感覺。幾次出生入死,到頭來就這樣分別、想想就很傷心。


    “喂,後會有期!”看著他獨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然而炎汐停了一下,轉過頭淡淡笑:“不…還是不要見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見、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帶著皇天的人啊。”


    “呸呸,胡說八道!”那笙不服,揮著手,手上戒指閃出璀璨的光芒,“絕對不會!你等著看好了,我要那隻戒指聽我的話,我要幫你們!”


    “對了。”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麽,炎汐迴到她身邊,撕下衣襟包紮她的手,“太粗心了,千萬莫要讓人看見它啊。不然麻煩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頭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麵我要做的事可不能帶著你。”炎汐毫不遲疑地拒絕,“而且跟著一個鮫人進城,你和我都有麻煩——反正郡城就在前頭了,你再笨也不會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頭的萬家燈火,語塞,卻隻是纏著不想讓他走:“萬一進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誤時間?”


    “笨蛋,你這樣磨蹭難道不是更耽誤時間?”炎汐苦笑搖頭,“你到那邊也有事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懵懂的腦子猛然清醒,大叫一聲。一路的重重危難、出生入死讓她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過來,一看已經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驚:“完了,我晚了!糟糕!”


    顧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聲驚唿,背著褡褳向著桃源郡城飛快奔去。


    重重疊疊的羅幕低垂,金鼎中瑞腦的香氣縈繞著,甜美而腐爛。沒有一絲風。


    帶子一勾就解開了,絲綢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腳麵,女子的雙腿筆直,皮膚光滑緊湊如同緞子。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鏡子前的男子的雙肩,緩緩褪下他披在肩頭的長衣,細細的聲音低低響起:“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羅幕下的燭火黯淡而曖昧,然而那個高大的男子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看著鏡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見東西的,偏要裝模做樣地點著蠟燭照鏡子,快要就寢了也一本正經——這迴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了:衣衫從客人的肩上褪下,衣衫下的軀體寬肩窄腰,肌肉結實,完全是令女人銷魂的健壯身體——然而,在那樣寬闊的肩背上,赫然有一條龍騰挪而起!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文身,覆蓋了整個背。栩栩如生的龍在昏暗的光下看來、張牙舞爪,幾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脫口低低驚唿,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對客人的不敬,連忙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個文身,堆起笑,“好神氣漂亮的龍…”


    頓了頓,她忽然驚住:“啊,公子,你身子怎麽這麽冷?快來睡吧。”


    “抱著我。”忽然間,那個客人將手從鏡麵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驚,然而不敢違抗客人的吩咐,隻好將赤裸的身體貼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抱著他,陡然間冷的一顫。


    “緊一點…再緊一點。”客人忽然歎了一口氣,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緊抱著他,將頭擱在他肩上,嗤嗤笑著,一口口熱氣噴在他耳後。沒有一絲風。燭火一動不動,映著昏暗的羅幕,影影憧憧。癡纏挑逗之間、她無意抬頭、看見鏡中客人的臉,陡然震驚:那樣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閱人無數,從未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讓身為女性的她都一時自慚容色。然而他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魔性誘惑,她不由情動,赤裸的身子緊貼他的軀體,軟軟央求:“很晚了…讓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邊說,她一邊揮手去拂滅唯一亮著的蠟燭。


    “別滅!”不知道為何、客人陡然阻止,語氣慎重——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急促的唿吸,悉莎的動作,纏繞的肢體倒向鬆軟的衾枕。她緊緊抱著客人,貼緊他結實的胸腹,呻吟:“怎麽…這麽冷啊…”然而愉悅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讓她完全不顧上別的,手指痙攣地抓著他背後的龍的圖騰。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所以看不到床頭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詭異的笑,以及埋首於女人身體的客人臉上奇異的表情。


    不要熄燈…不要熄燈。沒有風,沒有光。


    沒有風的黑夜裏,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女子在他身體下呻吟,伸出手抱緊他的軀體,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頭發被汗打濕了、一縷縷緊貼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抬起頭,長長唿出一口氣,宛如夢遊一般,手指移向女子的咽喉,手指間一根透明的絲線若有若無。


    不要熄燈。沒有風的黑夜裏,所有邪惡的欲望都將抬頭——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淡淡的星光照進來,床頭上的暗角裏,偶人冷冷俯視著,嘴巴緩緩咧開。


    “少主。”絲線緩緩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雖然低,卻仿佛一根針刺入了神經,讓他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少主,”門外女人的聲音低低的,稟告,“左權使炎汐已經到了,有急事稟告。”


    門推開的刹那、外麵的微風和星光一起透入這個漆黑如死的房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中那種淹沒一切的欲望依然掙紮著不肯退卻。門打開的時候,衣衫淩亂的他低下頭,看見了外麵廊下前來複命的如意夫人和她身側的鮫人戰士。單膝下跪迎接他的到來,那名遠道前來的複國軍領袖此刻正抬眼、注視著第一次見到的鮫人們百年來眾口相傳的救世英雄。


    門無聲地打開,門內的空氣腐爛而香甜,隱約還有女人斷續的呻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樂。黑暗中浮凸出那個人的半麵,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黯淡,接近暗夜的黑——那個瞬間,炎汐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


    怎麽…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這就是多少年來、鮫人們指望著能扭轉命運的人?


    他一時間忘了直視是多麽無禮的舉動,茫然看著開門出來的傀儡師,然而戰士的眼睛卻穿過了蘇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內——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裏,有什麽東西驀然咧開嘴、無聲地笑得正歡。


    那是完全的“惡”…那個瞬間,連日來支撐著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他震驚地看著麵前開門出來的人,連一句迴稟的話都沒有出口、忽然間力量完全從身體裏消失。


    “左權使來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雲煥駕駛的風隼,死裏逃生。”看著強自支持著來到目的地,卻在見到少主之後不支倒地的炎汐,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迴稟。


    深深吸著空氣,手指在門扇上用力握緊,許久,蘇摩才平定了唿吸,走出門來低頭查看前來的人的傷勢,看到背後那個可怖的傷口:“很厲害的毒…但似乎被人解了。”


    傀儡師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後,拔出夾在肩胛骨裏的斷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見骨的傷口,皺眉:“不止受了一次傷…難為他還能趕來。”


    “少主,左權使他、他還能活嗎?”如意夫人看到那樣的傷勢,倒抽一口冷氣。


    “有我在。”蘇摩淡淡迴答,手指輕彈,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數彈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後背傷口,嵌住。仿佛有看不見的黑氣沿著透明的引線,從戒指上一分分導出,桌上,小偶人緊閉著嘴坐在那裏,眼色陰沉。


    “雲煥是誰?”放開了手,蘇摩開口問。


    如意夫人遞上一盞茶,迴答:“是目下滄流帝國內年輕一輩軍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據說劍技在冰族內無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來,如今二十幾歲已經是少將軍了。”


    “哦…他被派來桃源郡,是為了皇天吧。”蘇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許久目光落到一邊養傷的炎汐身上,“左權使幾歲了?”


    “比少主年長幾十歲,快兩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迴答。


    “不年輕了。”傀儡師垂下眼睛,眼裏有詫異的神色,“如何尚未變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後可怖的傷口在看不見的力量下一分分平複,歎了口氣:“左權使自己選擇的——他自幼從東市人口販子那裏逃出來,投身軍中,那時候就發誓為鮫人複國舍棄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別。所以百年來曆經大小無數戰,左權使從未成為任何一類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容,“很優秀的戰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驚,不解地抬頭。


    然而蘇摩已經不再說下去,仿佛聽到了外麵的什麽動靜,猛然站起,將戒指收迴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裏霍然閃出銳氣:“怎麽迴事?皇天在附近!”


    那一邊,那笙一頭衝進了如意賭坊,焦急地四顧尋找。


    “姑娘可是那笙?”在她為認不出哪個是西京而焦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頭頂有人輕聲問,柔和動聽。她驚訝的抬頭,看到了一名絕色少女從梁上躍下,拉起了她的手:“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來這裏等你。”


    那笙來不及反應,便被她拉著走,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擔心,慕容公子已經安全和主人見麵了,”汀微笑著,邊走邊對她解釋,緩解她的焦慮,“公子他提起你落單了,很擔心,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到這裏來——所以主人要我來大堂等著你。呀,你手受傷了?半路一定遇到麻煩了吧?”


    “啊?…”那笙聽她不急不緩地交待,張口結舌,還以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拚命跑來這裏、事情已經雨過天晴,不由一陣輕鬆又一陣沮喪。汀拉著她的手穿過人群,向後麵雅座走去:“慕容公子和我主人都在後麵,跟我來。”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猛然間看到少女深藍色的長發,脫口:“你、你也是鮫人?”


    汀微微一笑,頷首,拉著她來到了一扇門前,放開了她的手,敲了敲門:“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來了!”


    “那笙?快進來!”慕容修的聲音透出驚喜,門吱呀一聲打開。


    看到開門出來的人,那笙一聲歡唿,跳進去,不由分說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你沒被那群強盜殺了?真的嚇死我了啊!”


    “輕一點、輕一點。”被那樣迎麵擁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知道她的脾氣、也無可奈何,隻是痛得皺眉。那笙放開手,才注意到他身上傷痕累累,顯然吃了頗多苦頭,不由憤怒:“那些強盜欺負你?太可惡了…我替你出氣!”


    她揮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瞞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隻是苦笑,搖頭:“算了,其實說起來是場誤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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