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居然出現了空桑亡國的殘餘力量——這樣的情況下,為什麽還要封閉當年的事情?難道…智者在意圖隱藏什麽?


    跟在老師身後,巫謝不明白地暗自搖頭。然而,這種疑問在帝國鋼鐵一般的秩序中是不允許存在的,而他雖然身為十巫,更多的興趣卻在書籍和治學上而已。


    等走開遠了,巫謝才戴上鬥篷,對著吟唱著古老歌曲的老人輕輕提醒:“老師,巫鹹大人還未宣布結束,您就離席了——這不大好吧?”


    “巫謝…”須發花白的巫即微笑起來了,停下腳步看著年輕的弟子,忽然轉頭指著天空,“你來看,這是什麽?”


    然而,天空中居然有一顆星白色而無芒,宛如白靈飄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讀過天文書籍的巫謝脫口驚唿,臉色發白,迴頭看向老師,“這是…”


    “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戰星。”巫即淡淡迴答,看著那幾不可見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現的地方、相應的分野內必然有大亂。巫謝,你算算如今它對應的分野在哪裏?”


    巫謝在剛才脫口驚唿的時候已經明白了昭明星出現的含義,轉頭定定看著老師,鬥篷下的臉色發白:“在…就在伽藍城!”


    “嗯…”巫即摸著花白的胡子,緩緩點頭,顯然默認了弟子演算的正確,然後帶著書卷走下了塔頂,低低囑咐,“所以,千萬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謝呆住,迴頭看了看猶自爭執不休的其餘八位長老,又迴頭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東方吹來的明庶風溫暖濕潤,從塔上看下去、作為雲荒中心的伽藍聖城一片靜謐。


    ——然而在這樣靜謐中,又有多少驚濤駭浪、戰雲暗湧?


    十、分離


    那一架風隼在空中連著打轉,然而終究無法再度掠起,最終直直地栽到了地上。那樣巨大的衝擊力和攪起的颶風、震得幾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連著滾翻出去。


    風隼折翅落地,木鳥的頭部忽然打開了,幾個人影如同跳丸般落地,四散逃開。


    天空中另外一架風隼貼地俯衝過來,長索拋下,兔起鶻落、那幾個滄流帝國戰士迅速拉住繩梯、隨著掠起的風隼離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裏。


    “啊…幸虧他們逃了…”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看著離去的風隼喃喃自語。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動彈——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麽了,隻記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那一架巨大的東西就忽然從半空掉了下來。


    ——可怕的是、方才揮動的手臂,居然似乎不是自己的。


    她忍著痛,想要爬起來查看旁邊炎汐的傷勢,然而剛一動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邊聽得厲喝:“別動!趴下!”


    傷重到如此、炎汐居然還有那麽大的力氣,那笙剛一抬頭就被死死壓下去。


    同一個瞬間,驚天動地的轟響震裂了她的耳膜。臉已經貼著地麵、眼角的餘光裏,她震驚地看到了幾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煙火綻放開來,映紅了天空。


    碎片合著熾熱的風吹到身上臉上,割破她的肌膚,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奇景,感覺如同夢幻,直到炎汐放開了壓住她的手、東巴少女都懵懂不覺。


    “天啊…這、這都是什麽?”那笙看著騰起的火光雲煙,張大了眼睛,喃喃自語,“我不是在作夢吧?——炎汐,炎汐?”


    她用還能動的左手撐著地、掙紮著起來,四顧卻發現炎汐不在了,大唿。


    前方映紅天空的大火裏,映出了那個鮫人戰士的影子,長發獵獵、滿身是血的炎汐卻是奔向那架還在著火的風隼,毫不遲疑地徑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你幹嗎!”那笙大吃一驚,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緊追過去。


    迎麵的熱氣逼得她無法喘息,鋁片融化了,木質的飛鳥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殘骸中,炎汐拖著重傷的身體衝入風隼中,探下身子、從打開的木鳥頭部天窗裏,想要用力拉出什麽。然而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整個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燒的風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顧不得問怎麽迴事,同時探手下去,拉住風隼中的那個東西。感覺手中的東西冰冷而柔軟,她咬著牙,配合著炎汐同時使力。


    “啪”仿佛什麽東西忽然斷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輕了,兩個人一起踉蹌後退。


    “快逃!”炎汐陡然大喊,一把從她手中奪過拉出來的東西,一邊轉頭飛奔。


    仿佛燒到了什麽易燃的部分,火勢轟然大了,舔到了兩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隻是跟著炎汐拚命地奔逃著,遠離即將爆裂開的風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煙火熏得落淚,耳邊忽然聽到一聲斷喝。她用盡了力氣往前一躍,耳邊嘩啦一聲響,水淹沒了她的頭頂。


    轟然的爆炸聲中,無數的碎屑如同利劍割過頭頂的水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再聽到炎汐的聲音。她終於憋不住氣,浮出水麵唿吸,外麵已經完全安靜了,隻隱約聽見木料燃燒的劈啪聲。青水靜靜地流過,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來也不叫我,想讓我淹——”濕淋淋地爬出來,發現褡褳全濕透了,沒好氣,她罵,忽然間不知道為什麽猛地頓住了口,不敢再說話。


    炎汐全身是血,背對著她坐在河岸邊,低著頭看著什麽,肩膀微微顫抖。


    “炎汐…?”她猛然間感到了氣氛的沉重,不敢大聲,輕輕問,走過去。


    “別過來。”忽然間,炎汐出聲,抬手製止。


    然而那笙已經走到了他身側,低頭一看,陡然脫口尖叫。


    “別看!”炎汐拉過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懷裏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右手拿著斷劍,劍尖挑著一顆挖出來的心髒,血淅瀝而下。


    一眼瞥見開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嚇得騰的跌坐在河岸上,感覺雙手都軟了,喃喃:“你、你…”


    屍體的頭發從衣襟下露出,深藍色,宛如長長的水藻貼著河水,拂動。


    炎汐沒有看她,微微閉著眼,口唇翕動,仿佛念著什麽,然而卻沒有聲音。片刻,他睜開眼睛,徑自將那顆心髒遠遠扔開,低下頭,用手指輕輕覆上屍體同樣深碧色的雙眼,低聲:“兄弟,迴家吧。”


    那笙看到衣襟從死人身上拉開,直直瞪著,嘴巴因為震驚而張大,卻喊不出聲來:鮫人!那個從風隼裏拉出來的、居然是個死去的鮫人!


    衣襟下方才死去的鮫人肢體已經不完全,雙足齊膝而斷,胸腔被破碎的鋁片刺穿,全身上下因為最後爆炸的衝擊已經沒有完整的肌膚——然而奇異的是、流著血的蒼白的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樣反常的平靜、反而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著炎汐將那個死去的鮫人推到青水邊,她連忙脫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遞給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做聲地接過來,裹住鮫人的屍體,然後將他推入水中。


    屍體緩緩隨波載沉載浮,漸漸沉沒,最後那一頭深藍色的頭發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圍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擁著屍體、沉沒。


    “走吧。”炎汐注視了片刻,淡淡道,用斷劍支撐著站了起來,上路。


    那笙默不做聲地跟在他後麵,過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很小聲地問了一句:“那個人…也是鮫人?”


    “嗯。”炎汐應了一聲,繼續走路。


    “你們不是同胞嗎?”她忍不住不解,“他、他為什麽會幫著滄流帝國殺你們?”


    “你以為他們願意嗎?”炎汐猛然站定,迴頭看著那笙,眼睛裏仿佛有火光燃燒,“你以為他們願意?!——他們被十巫用傀儡蟲控製了!來殺他們的同類!”


    “啊…”想起方才那個死去的鮫人麵上毫無痛苦的詭異神色,那笙一個寒顫。


    “風隼非常難操控,而且一旦派出、如果無法按時迴到白塔,便會墜地——為了讓風隼不落到敵方手裏,必須要有人放棄逃生機會、銷毀風隼。”炎汐看著沉入水中的屍體,眼裏有沉痛的光,“我們鮫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靈敏和速度卻是出眾的,非常適合操縱機械——於是滄流帝國在每一台風隼上、都配備了一名鮫人傀儡來駕馭。他們不會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後一刻便用生命和風隼同歸於盡。”


    怪不得,方才那些棄風隼逃離的滄流帝國戰士走得那麽幹脆。原來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那笙怔怔看著炎汐,喃喃:“那麽,就是說…你們、你們必須和同類相互殘殺?”


    “沒有辦法的事。其實要和風隼那樣的機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它飛低的時候,首先射死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炎汐轉過頭,不再看死去的同類,上路,淡淡道,“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他們是無罪的。傀儡蟲種在他們心裏,所以必須挖出他們的心,才能讓他們好好的迴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滿身的血,然而他卻將身子挺得筆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星光。


    “我們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迴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氣,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聽到炎汐的聲音緩緩傳來,平靜如夢,“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迴到地麵和大海…”


    那笙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天,忽然間,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


    她轉頭看向炎汐,然而這個鮫人戰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靜的,沒有一絲悲戚——“抱歉,我從來不曾哭過”——片刻前,對著她的要求、他那樣淡笑著迴絕。


    怎麽能夠不流淚呢?若是孤身戰鬥到連同胞都是對手,要怎麽才能做到不流淚呢?


    “人們都說,魚看不見水就像人看不見空氣…但是說話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麽殘酷的距離。”炎汐靜靜沿著路走往桃源郡,抬頭看著星光,“都已經七千年了…無論是空桑人、還是後來的冰族,都把我們鮫人看成非人的東西,會說話的畜類,可以畜養來牟取暴利…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麽。”


    “我曾說有空跟你解釋這片土地上關於鮫人的故事,其實很簡單,”炎汐靜靜看著星光,不知道上麵一共有多少鮫人靈魂化成的星星,對身側聽得出聲的少女解釋,“《六合書》上有那麽一段記載:


    “海國,去雲荒十萬裏,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麵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雲荒人圖其寶而捕之,破其尾為腿、集其淚為珠,以其聲色娛人,售以獲利。然往往為龍神所阻。七千載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滅海國,合六王之力擒迴蛟龍、鎮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是以鮫人失其庇護,束手世代為空桑人奴。”


    那笙還聽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迴頭淡淡笑了一下,“也許你覺得我和你們人沒有什麽不同——其實現在你看到的鮫人、都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我們本來不會有和你們一樣的腿,都是被捕捉以後、用刀子硬生生剖開尾椎骨分出來的。”


    “很痛吧?”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怯生生問。


    “當然,”炎汐點頭,深碧色眼睛裏卻是平靜的,“用那樣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


    “但是你、你剛才還和他們打…”那笙驚唿。


    炎汐轉過頭,不做聲走得飛快,許久,才道:“鮫人如果自己不反抗,就不能指望能有獲得自由的一天——沒有人能夠幫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戰鬥。”


    “可那什麽滄流帝國好厲害啊…你們怎麽能贏過他們?”想起方才的風隼,那笙打了個寒顫,搖頭,“那樣的東西簡直不是人能抵擋的啊。”


    “是很難。”炎汐頓了頓,微微一笑,然而眼睛卻是堅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沒落的空桑王朝、我們也許還有勝的可能——而如今…嗬,滄流帝國有著鐵一般的軍隊。二十年前我們發動了第一次起義,想要迴歸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鎮壓了。很多鮫人死了,更多被俘虜的兄弟姐妹被賣為奴。”


    “後來,我們又重新謀劃複國——不料,他們那邊又出現了一個雲煥,比當年的巫彭還要善於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絲苦澀:“也許…隻能和他們比時間吧?畢竟我們鮫人壽命是人的十倍。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到時候看誰能笑到最後。”


    星光淡淡照在這個鮫人戰士身上,蒼白清秀的臉有界於男女之間的奇異的美,然而那樣的目光讓他過於精致的五官看起來毫無柔弱的感覺,宛如出鞘利劍。


    “我幫你們!”胸口一熱,那笙大聲迴答,“他們不該這樣!我幫你們打他們!”


    炎汐猛然站住了,轉身看著個子小小的東巴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卻是緩緩搖頭:“不行。”


    “為什麽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揮著右手,“別看不起人——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剛才我揮揮手那架風隼就掉下來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那是皇天迴應了你的願望。”炎汐看著她的右手,淡然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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