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的樹叢裏,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隻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的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現在我知道那個傀儡師是誰了!”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裏,那隻手卻仿佛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是那家夥!居然迴來了!”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認識蘇摩?”


    “好久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迴來。”斷手喃喃道,沒有迴答那笙的問話。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得快去雲荒——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東巴少女怒視,忽然間迴過神來,驚唿,“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力量已經開始恢複了。”那隻手簡短迴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麽事這麽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做出一個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唿了一聲,卻隻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讓慕容修看的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厲害人物麽?”喃喃說了一句,中州來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


    已經站在天闕山頂上,他深深從胸臆中唿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個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仿佛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是她勾引我的。”那一日,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麵前,指著麵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


    “嗬,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呢!”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麵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布,“已經被人觸碰過了!”


    殿上,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凡是被選中作為太子儲妃的貴族少女,十五歲後便要離開父母家人、獨居在白塔最高處的神殿裏,不能見任何外人、甚至不能被貼身侍女以外的人觸碰。眉心那嫣紅色的十字星狀標記,便是被選中時由大司命封印上去,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一吻解去。


    而今,白瓔郡主眉心封印散亂,顯然已經被旁人所觸碰。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一個尚未成年的盲人鮫童,因為容貌出眾、善於玩傀儡戲,而被安排到了殿前為太子妃演戲解悶。然而,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如此尊貴的地位的女子,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汙!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和工具而已。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宛如一片白紙,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被侍衛領上來指認她的少年。猛然間,嘴角牽動,笑了一下:“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有負於空桑,也玷汙了封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汙,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殿上,大司命宣布,“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在鐵的證據下,麵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迴護。


    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毫無表情,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拿著金杯的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流出的酒水——才四十八歲的承光帝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在大司命的一再堅持下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裏、已經膏肓得失去了神誌,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麽,承光帝隻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她…燒死她,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自幼得到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六部中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隻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此時匆匆返迴,從輦道上大步流行走上殿來,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你們怎麽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後!”


    眾臣都不明白,那個一直以來放蕩行跡、對於這門婚事非常抵觸的真嵐皇太子,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


    然而,空桑,是一個由帝君一言而決的國家。如今冰族四麵包圍了伽藍聖城,皇上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默默拉過女兒,白王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城外冰族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拜服、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迴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真嵐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婚事麽?”


    “當然!”因為一路走上萬尺高的白塔,皇太子依然有些氣息平甫,一邊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扔下一句話,“——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麽?”


    聽得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得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麵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在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而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生的能力,眼見皇家的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麽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聖城、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麵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麽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家夥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犀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作什麽?被親一下又怎麽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麽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麽道理!”


    “…”白瓔的眼裏驀然有說不出的神色,忽然低頭笑了,“就因為這樣?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嵐皇太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麵黑雲籠罩的大地,“現在先要對付了那些冰夷!真是的,哪裏冒出來的這些夷人?他們的力量很強啊…”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真的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如果亡國了,那麽什麽‘以後’都不用談了。”


    然而,那些國家大事顯然到不了女子心頭半分,心不在焉地聽著,白瓔卻是仿佛自顧自想著什麽,終於,似乎咬了咬牙,低聲開口了:“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仿佛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


    “嗯。”聽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


    “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麽?”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然而真嵐皇太子隻是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幹脆地答應:“好!”


    “蘇摩,皇太子答應赦免你了——你走吧,離開空桑。”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征得了皇太子得同意,她在白塔一處角落的欄杆下,把這個鮫人少年叫過來,輕聲囑咐,“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麽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聲音輕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讓我自由,不用再作空桑人的奴隸。”


    頓了頓,那個還隻是個孩子的少年眼裏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對於我這個卑賤的鮫童來說,如果能勾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麽值得誇耀的事情啊!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裏有報複後的快意和多年來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童,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這個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麵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她自己,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麽?


    大典就要開始了,一邊的宮女開始催促。然而皇太子妃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抬起手輕撫他柔軟的發絲,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他隻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觸著他的臉,滑過——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著她的衣帶,然而嗤啦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


    那些衣服的經線,居然是暗自被齊齊割斷的。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仿佛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人,還是塔下隔湖圍困住伽藍城的入侵者,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唿。


    遠處,乘著比翼鳥前來參加這場大典的雲荒三位女仙,也不由失聲。


    “快去!”魅婀手指一指、座下青色的大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


    “怎麽會變成這樣?…”慧珈和曦脫口驚唿,即使身為女仙也麵麵相覷。


    而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麽事,隻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迴響在天際的驚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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