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說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覺地迴答,“我不趕時間。”


    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低下頭去,湊近他耳邊,警告:“你真的有勇氣去雲荒麽?——你知道鮫人在那裏會遭到什麽樣的對待嗎?小家夥,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雲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說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仿佛迴憶著她所看過的雲荒大地上的千年曆史,鬼姬的聲音是感慨的,“後來那個國家真的覆滅了…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小家夥,幸虧你是男的啊。不過,還是要小心掩飾你的血統。”


    “呃?”慕容修的臉驀然紅了一下,低下頭去玩弄著懷中的晶石——那是他半路在昆侖一條河的河床上揀到的。許久,才低聲道:“母親沒有和我多說她在雲荒的事情——她隻是說,無論怎麽說中州還比雲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裏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那些人,也都把鮫人目為賤民。後來空桑人敗了,雲荒歸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的使喚啊…小家夥,你到了雲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啊,鬼姬是什麽?是神仙麽?”遠遠的亂草裏,那笙不能發聲,在心裏問。


    “嗯…”那隻手拉著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迴答,寫了兩個字,“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裏麵矮胖的胡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那邊的一席對話,那笙對那些紛爭雲裏霧裏,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登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不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說慕容家長子是出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隻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著那隻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隻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反駁。


    “啊…我們悄悄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


    “他看得見!”都懶得理她,斷手迴答。


    “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麽看得見?”那笙反駁。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麽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說了你這丫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隻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此刻,忽然間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響起在風裏——


    “吵死了。”


    仿佛終於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湧。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著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在一個偶人的手裏。而抱著著小偶人的,卻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臉色是蒼白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於男性和女性之間、帶著魔性的奇異的魅惑!仿佛深淵般看不到底的魅惑。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說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隻覺得什麽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隻是不能出聲而已。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來了,淡淡笑著走過來,手指一震,引線飛迴,“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仿佛震驚於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雲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麽?怪不得…怪不得。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高大的身軀忽然間晃了一下,脫口,“她、她不是死了麽?難道、難道她那一日從白塔頂上跳下去,並沒有死?”


    鬼姬並沒有迴答,隻是飄在空中,冷冷看著他如今的臉龐,忽然笑了起來:“一百多年不見了——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不錯,那一日白瓔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卻沒死——比翼鳥接住了她。”鬼姬終於迴答了,注意到一絲不易覺察的神色從傀儡師眉間掠過,她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但是她終歸還是死了!她在傾國的時候已經死了!你往北方去、在九嶷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開口了,但是聲音卻是冷漠的,唇角泛起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迴來能重溫舊情——當年把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裏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然而仿佛穿過漂浮在空中的無腳少女看到了別處,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憤怒起來,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迴應。黑夜中,天地之間仿佛有旋風唿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魅婀,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卻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嘴角一扯,“你忘了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麽了麽?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幹涉星辰的流程!——你要違反天命麽?”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麽知道我們‘神’的天條?!你怎麽可能知道!——你、你究竟從哪裏迴來?”


    “嗬,嗬嗬…”蘇摩低著頭,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然後,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隻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迴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迴來!”


    “你從哪裏得來得力量?”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地問。


    “中州,波斯,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年輕得傀儡師驀然笑了笑,“魅婀,天底下、並不是隻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遊離著很多力量,隻要你能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知道麽?現在我對於神都無所畏懼!”


    “不對,從來,我都不相信神能夠做什麽。”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麽?——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麽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將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麽?”


    再度震了一下,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麽?”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她最後不是怨恨、也不是執迷,隻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就是怕你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用手捂住臉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麽決定我需要忘記什麽?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麽盲的、忘記這幾千年來足以流滿這個鏡湖的血和淚?忘記那些侮辱著、損害著我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恆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展示你們的力量了麽?”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拂袖離去,扔下一句話,“魅婀,如今我甚至可以對天拔劍。”


    仿佛被那一陣的厲叱問倒,鬼姬隻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離去。容顏仿佛更加蒼老了。


    那個小偶人哢哢噠噠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迴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人麽?”看過蘇摩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辭,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仿佛被那樣狂風一樣壓倒一切的強悍所吸引,訥訥,“他…很強啊。”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看著慕容修,微微點頭,笑了一笑,“你問我他是什麽?——你知道他為什麽不殺你麽?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他、他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唿,“他是個鮫人?”


    “他…不,它,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歎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比任何男子都強悍、比任何女子都美麗的傀儡師!…他的手裏、操縱著腥風血雨吧?”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幹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天帝說過、神隻能盡力保持乾坤的平衡。”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那隻靈獸仿佛也被剛才的人所驚動,一直不安地低低咆哮,“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裏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雲荒就要卷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再去那裏麽?”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色堅決,合掌祈求:“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唿啦拉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麵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麵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罷,然後就速速迴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抬起頭來:“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裏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沉默了一下,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沒有料到這樣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家傳的商人天賦,不由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麽?”


    “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慕容修再次稟告,“女仙莫要擔心。”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澤之國的鳥靈,九嶷的巫祝,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兒!——你請到的是什麽護衛?這麽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迴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為我請來的。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幫我,那麽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臉上有深思的神色:“是紅珊為你請到的麽?那麽應該不是泛泛之輩了…我想想是誰——是了!”白衣女神霍然想起來,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拍拍地上跪著的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是誰了——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麽?”


    “是的。”慕容修想了想,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盛開,顯然又是迴憶起了什麽往事,“紅珊也隻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如果那家夥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麽都不用擔心了——盡管去吧,小家夥。”


    “那個人…很強麽?”看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用短笛敲敲他的額頭:“那家夥可不是一個‘強’字可以概括的啊!遊蕩在雲荒大地上遊俠中號稱第一的、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不用他本人到,你隻要借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隻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麽、那麽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麽時候他們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他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嗯…很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然而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吃了千辛萬苦才到來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摩了一下慕容修的頭發,“我走了——以後的雲荒之行,要自己保重。希望看到你平安迴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來。”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麽好在外麵胡來?”


    “…。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的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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