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無咎的嗓音還是那麽柔和,明明是要叫醒他,卻又怕吵醒他。沒有迴應。看著千裏心無旁騖的睡臉,無咎有點出神。他蹲下身來, 靠在千裏的座椅邊,默默地端詳著他, 屋子裏的空調在無聲無息地悄然運轉,清涼的空氣恬然地縈繞著他們,夜色寥寥, 世界如此寂然。那個熟悉的名字,無咎再叫不出口, 他實在不願意打攪他短暫的好夢。就這麽看著就好。他想。再給他3分鍾……不,哪怕1分鍾也好。願時光能流淌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就像那一年裏的許許多多個深夜, 他也是這樣,靜靜地看著千裏的睡臉。透著疲憊,卻隱隱地有抹嬰兒般的寧靜安詳。這個畫麵, 溫暖著他的靈魂,也灼燒著他的心髒,疼痛中沐浴著滿足。其實,早在ldm首屆職業聯賽進行到世界賽階段的後半期時,無咎的狀態就開始顯現出異樣了。他以前到底因何住院,具體生過什麽病,做過什麽手術,會有什麽後遺症,他一點都沒有詳細地跟千裏說過,千裏也聽不懂,他要是追問,無咎隨便弄幾個艱深的專業術語就能把他給糊弄過去,千裏隻能聽得一愣一愣的,百度也百度不出個所以然。他隻大致地告訴過千裏,他的身體已經無大礙了,隻要遵照醫囑注意作息和飲食,保持運動,以後也就和正常人一樣。打算參加職業聯賽時,他不是沒有意識到這點,即便他沒想到,他父母也不會遺漏的,那一次春節,吾名戰隊初代成員第一次線下見麵後,無咎迴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門見山地和父母商量這個問題,並特意去諮詢了他的主治醫生。醫生的結論是,盡管理論可行,他也不建議無咎從事這樣對身體和精神都負擔極高的行業,始終都有風險。無咎的手術是成功了沒錯,可他最大的隱患不是那個病本身,而是從小到現在因生病和手術引發的一係列連鎖反應從而導致體質和免疫力不停地被削弱。高三那年,手術過後的無咎就像一個瓷娃娃,稍微用力碰一下仿佛就會摔得粉碎,至少在他父母眼裏是這樣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曾經健健康康、各方麵都比別人卓越優秀的兒子,怎麽突然就遍體鱗傷了?這也是為何無咎在那時驟然間心灰意冷,醫生對父母說,他以後恢複得順利自然是好,但也要作好心理準備,若恢複得不順利,就隻能好好養著,甚至,得一輩子養著。這對父母來說不算什麽,他們有信心提供這樣的經濟條件,這可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可對無咎,這句話相當於上帝以手中的印章在他身上蓋上了“殘次品”三個大字。什麽事業,什麽前程,都與他無關了吧?除了父母,誰會願意拖著他這個累贅?誰會願意一輩子照顧他?他感激父母的愛,但這種愛,隻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是個被自然淘汰了的失敗者。聽醫生那樣說,父母的意思也是堅決反對,無咎要玩遊戲他們不阻止,但沒必要去打什麽職業,他們家不缺那個錢,更不需要那種無關緊要的榮譽,無咎就閑時娛樂開心開心就好,怎麽就當真了?無咎就是當真了。他看著父母,麵色平靜,卻無比堅定,他說,他決定了,他要去參加職業聯賽。他要投身職業生涯。也許是衝動,但這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衝動。父母都訝異了。無咎身體垮了後,性子反而硬了起來,小時候,父母怎麽安排他就怎麽做,因為他認為父母就是人生各方麵都成功的榜樣,他們的智慧值得跟從。可現在,無咎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不聽父母的話,而要遵循自己的意願了。從童年到青春期,他雖然一直堅信自己的未來一片光明,可這未來確切的模樣,他並不知道。功成名就、前程似錦到底意味著什麽,他也不清楚。反正,他是天之驕子,他注定一帆風順。而當他以為他徹底失去所有希望後,他忽然找到了一件自己強烈想要去做的事。未必功成名就,未必前程似錦,投入不一定能得到迴報,一切都是未知之數。一切,都要去做了之後才能看到結果。麵對無法理解的父母,他說,當初醫生判斷他未必能順利恢複,可他順利恢複了,到底哪一種才是他的命運,是注定被擊倒,還是注定要爬起,誰知道哪一條才是原本的軌跡?他不知道,他隻能去繼續前進。既然參加職業聯賽理論上可行,那誰又能斷定他會失敗呢?他不想要什麽安全,不想要什麽穩當,手術之前的他,躺在病床上迴想起自己短暫的一生,發現它是那麽無趣,那麽平庸,那麽不值一提,除了一股本能的求生欲,連自己都尋找不出什麽獨一無二的閃光點。夠了,夠了,他隻希望,當下一次他將要麵臨生命可能到來的終結時,他發自內心湧起的是燃燒過激情的熱淚與無憾而滿足的笑意,而不是空虛的悵惘與悔恨。讓我去做吧。無咎深知這一路將會非常艱難,然而,艱難的程度,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他的預料。積分賽後半段,他和千裏之間猝不及防激發的矛盾不僅影響了他們自己,也影響了整個隊伍,隊伍的戰績不堪入目,無咎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煩亂。他已盡力控製自己,他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鍛煉,可心情不是他說好就能好起來的。幸運的是,事情總算解決了,吾名戰隊及時迴到了正軌,以最後的絕地反擊成功衝出了積分賽的重圍,名列第八,在尾巴的位置驚險地擠進了季後賽。由於季後賽是冒泡賽規則,這個賽製下,積分賽排名越高的隊伍越安全,最大限度地保護了發揮穩定的高水平隊伍,吾名戰隊要打進前三,冒泡賽的前半段就一場也不能輸,輸一次就得卷鋪蓋走人。他們承受的壓力是空前的,這是之前對突發事件處理不當所造成的惡果,當名列前茅的隊伍在悠哉悠哉地調整狀態、稍加休息的時候,吾名戰隊卻一刻不能鬆懈,別人隻要研究兩三個甚至一兩個對手,他們卻要研究五六個對手,且比賽間隔還那麽密集,他們連一分鍾都浪費不起,日程緊張,心態更緊張。隱隱約約地,無咎一天比一天感到力不從心,但在戰隊快節奏的運行下,他不能說,一句也不能說,他們的士氣不能再經受任何打擊了,他們容不得一點失誤與意外。無咎以自己強悍的毅力與韌性,硬生生地堅持了一場又一場比賽,直到吾名戰隊打進前三,走出國門,登上世界舞台。後來,即使他們沒有止步於四強,無咎估計也撐不到總決賽了。最後一場比賽結束的那一晚,無咎就病倒了。他們以最快速度迴國,無咎入院,一段時日後,吾名戰隊不得不宣布,無咎休賽一年。一年已是最好的期望,醫生一如既往地沒有給出絕對的保證若情況不樂觀,則需要休養更久。然而,一年是無咎給自己的最大期限。就在這時,無咎和千裏起了第二次爭執。也是他們認識這麽多年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執。千裏不得不麵對一個兩難境地一邊是無咎,另一邊,是職業聯賽。千裏沒有糾結太久,他的決定甚至有點快刀斬亂麻的意味。他要和無咎同時宣布休賽,陪他養病。無咎拒絕了。非常堅決。那一天,在冷冰冰的病房裏,無咎坐在床上,千裏站在他麵前,兩人各執一詞,誰都不肯退讓一步。無法退讓。“你也休賽了,戰隊怎麽辦?比賽怎麽辦?”無咎鏗鏘地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