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沒在攻城陣地。


    元帥軍的中軍大營駐紮在城西矮山一座供奉懼留孫的寺廟裏,隻有數百羽林郎在周遭警戒。


    虎賁營的將校都在開戰之初分散小隊,在遼陽郊野測繪地形、勘察地利,羽林騎則有不少人跟著張獻忠行動。


    不過羽林騎倒不是跟著縱火去了,而是同樣負責測繪地形、記錄莊堡田宅、劫掠所獲與收容俘虜押送至圍城營地。


    劉承宗與中軍留下的軍官,則在戰鬥中匯總四麵八方送來的各種情報,加以分辨,感知遼東戰場的全麵環境。


    一收到孫龍出城投降的消息,劉承宗就覺得事有蹊蹺。


    因為據左光先所說,孫龍出城攜帶的部隊比他想象中要少,少得多。


    左光先的騎兵收到消息,就飛馬前去接應,見到三百多人,裏麵超過二百人都是家眷仆役,正兵僅八十餘人,算上孫龍自己,軍官僅有十六人。


    孫龍等人的家眷,被劃至宗人營的信地安置,左光先僅帶孫龍與幾名軍官至寺中拜謁。


    孫龍看著戰戰兢兢,見著劉承宗立即叩頭請罪,滿嘴胡話,說什麽沒把北城門打開,也沒把西城門給元帥府打開,隻是帶了家小部下跑出來。


    亂七八糟的請罪,把劉獅子都看驚了。


    他尋思這人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給你的命令不就是帶家小部下跑出來,有什麽好請罪的?


    劉承宗心想,那李九成手下連戰諸鎮的驍勇叛軍,怎麽就叫黃台吉調成這樣了?


    遠方的炮聲壓住他的思緒,遼陽城比想象中要好打,守軍的還擊軟弱無力,尤其在孫龍帶人出城之後,守軍在城上的部署就亂了。


    聽著孫龍顛三倒四的請罪,劉獅子突然意識到問題在哪,他對孫龍問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沒看我的迴信?”


    抬頭的孫龍傻了。


    啥迴信?


    “明稟帥爺,小人在城上寫了降書,沒多久就被王爺調到西城牆了。”


    果然。


    劉承宗心中了然,不過緊跟著更大的疑惑冒出頭來:“那你為啥出城投降?”


    “小人剃發降金是迫不得已,聽聞帥爺領王師攻入遼東,正是小人得以反正的天賜良機!”


    “嗬!”


    坐在交椅上的劉獅子笑出一聲,隨後收斂笑容,目光定定地看著孫龍,指了指他道:“你沒說實話。”


    劉承宗相信,孫龍出降有不願侍奉崇德皇帝的可能,但這肯定不是決定性因素。


    但他也沒看見自己的迴信,說是為了升官發財,又說不過去。


    難不成真是慕名而投?


    這話,劉承宗自己都不信啊,他在遼東能有啥名聲。


    而且……他看向不遠處跪拜的十六名軍官,這肯定都是孫龍的親信。


    這些人的官職從孫龍的遊擊將軍到管隊都有,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年輕。


    所有人看著都沒到三十。


    就這年紀,說是一個百總帶了一群伍長都有人信。


    顯然這也是三順王一係部隊的明顯特征,他們本身是孫元化征募的東江兵與遼南難民,叛亂後在短時間、高烈度的叛亂戰役中被提拔,少部分人轉而投金,再度被提拔。


    官位都至少虛高一級。


    “小人不敢欺瞞帥爺,有心反正,句句屬實。”


    孫龍說罷,抬頭看了一眼劉承宗的表情,這才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偽降之計,是遼陽副將全節提的。”


    劉承宗點點頭,等著孫龍繼續說。


    但還沒等孫龍沒開口,劉承宗突然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皺眉問道:“我軍若入城,你們在甕城設了埋伏?”


    孫龍不敢再說,隻是頭如搗蒜。


    “行了,起來吧。”


    劉承宗直到這會兒,才明白孫龍投降的動機,不禁擰起眉頭望向遼陽城頭。


    孔有德這幫人夠狠啊。


    就這麽點人在城裏,還琢磨咬一口大的,把他的軍隊騙進甕城殺?


    知道了這事,劉獅子對孫龍的投降就沒有疑慮了。


    毫無疑問,孫龍投降,單純是怕被報複。


    別人提的偽降計,孫龍負責實施,如果幾百個元帥軍真進了無敵門的甕城,孔有德的軍隊槍打炮放,恐怕沒幾個能活的。


    那城破之後別人投降興許還有條活路,這孫龍被劉承宗記恨,肯定一萬個活不成。


    劉承宗收迴目光,踱步間眼神變得柔和,心中思忖,看來三順王一係的將官確實不能以等閑視之。


    這幫人先反叛再投降,打仗的本事高低不好說,但隨機應變的求生能力確實很強。


    就比如這個孫龍,連自己的迴信都沒看過,找著機會就幹脆地帶家眷出城投降,一點不拖泥帶水。


    沉吟片刻,劉承宗再看向孫龍與一幹降將:“我在迴信中就說,孫將軍是遼陽首降,本帥自當掃榻相迎,隻管攜家眷部下小心出城,特設遼陽一營,由將軍任職參將,待城破之日,所有遼兵俱劃你營內。”


    “那雖是守軍對我用計,但我未入城,將軍卻還是出城投我,這便是將軍與帥府的緣分。”


    “封賞不變,隨你出城反正之兵將,俱提拔一級。”


    “戰後如不滿三千之數,準你於民間自募壯勇充為營兵。”


    孫龍剛站起來,聽了劉承宗對首降的待遇,又跪下去叩頭去了:“謝帥爺恩典!”


    他這話謝的是真心實意,但並不是因為劉承宗給他參將的官職。


    因為對孔耿一係軍官而言,他們對官職的需求很低。


    甚至某種程度上,官職,是他們許多人在後金國小心謹慎夾著尾巴做人的根本原因。


    孔耿的天助兵,攏共六千出頭的兵力,但由於早前在登萊叛亂的架子大,投降後金絕大多數將領的官位都不低。


    光副總兵就有八個,而像孫龍這樣的遊擊將軍,率領軍隊最多也沒超過八百人。


    官職不等於權力與財富,後金又沒有軍餉那迴事,軍民靠的是擄掠分配與奴隸農莊經濟來生活,官職隻不過是逢年過節黃台吉會發下點賞賜而已。


    這年頭天災人禍,能存活下來的政權,都是取舍之後靠糊弄和湊合維持。


    奴隸農莊經濟對八旗貴族十分友善,但漢軍不是八旗貴族。


    三順王相對獨立,但劫掠也沒他們的事,黃台吉經常會拉他們上戰場,但很少上陣,一般都是推著炮去轟城堡。


    轟了城堡,登城是別人,劫掠的自然也是別人。


    因為三順王在後金國的框架裏,就這六千人八個副總兵十幾個參將的配置,根本就不能立大功,沒有封賞可以給他們了。


    真讓孫龍發自內心感激的,是劉承宗那句,戰後準他兵力補滿三千。


    一句話,誠意就出來了。


    這是真讓他當營參將啊!


    實際上別說補滿三千了,哪怕隻是統率兩千人,都能讓孫龍感恩戴德。


    “你好好為本帥做事,比說什麽話都有用,先坐,我有事問你。”


    劉承宗說罷,看向後麵拜倒的軍官,也跟他們道:“你們也都起來,帥府疆域廣袤人口眾多,有的是諸位用武之地。”


    “城內守軍、各級將領、布防圖,需要你們畫出來,除此之外……黃台吉在哪?”


    一幹孔係軍官,對這事還有些遲疑,不過孫龍毫不猶豫便率先開口,將他出城時的兵力布防、城內關竅統統說了出來。


    甚至說完還對部下心腹找補一句:“帥爺攻取遼陽越易,弟兄們死傷越少,到時候我們這遼陽營兵力便越多。”


    接著便大倒苦水,說了一堆孔有德帶他們投奔後金以來的委屈。


    劉承宗對他們的委屈不感興趣,不過還真聽出些有意思的東西。


    孫龍認為勸降孔耿的部隊很容易,言語中對尚可喜的部隊充滿貶低,那意思就是孔耿投金是割據後的無奈之選,而尚可喜是利欲熏心的投機之徒。


    東江鎮有很強的凝聚能力。


    難聽點說,就是嚴重的分離傾向。


    但分離傾向不等於降金傾向,恰恰相反,他們對後金非常仇視。


    他們在山東都是鐵了心造反,李九成一開口就能煽動孔有德八百人叛亂,八百人一傳信召集毛文龍舊部兵力就變成一萬多,最後甚至最多的時候有九萬多的軍隊。


    但對於最後的剃頭降金,大部分人是迫於無奈,沒得選。


    他們又不像尚可喜,是得罪了東江鎮,大明的山東隻是不讓他帶兵過去做官,但選擇的餘地還很大。


    他帶點家丁去山東做個富家翁總沒問題,甚至帶幾百軍隊到錦州投祖大壽都行,他跟關寧軍又沒仇。


    隻是祖大壽未必願意要他,二十九歲的副總兵誰願意要啊?


    尚可喜一次違背東江鎮集體意誌的行為,幫朝廷派來的黃龍掌權,黃龍也投桃報李,委以重任接連提拔,從守備到副總兵隻花了三年。


    這不是他能不能打的問題。


    吳三桂也很能打啊,自幼習武長於騎射,弱冠之年就做選鋒跟後金前鋒營拚刀子。


    人家還有總兵父親和總兵舅舅,從守備到副總兵都花了五年。


    尚可喜是在各種選擇裏,選擇了剃頭投降殺父仇人。


    劉承宗直到這時,才意識到黃台吉封出三順王,稱號都是誇他自己的。


    孔有德對黃台吉恭順,耿仲明的懷順王說的是黃台吉對其逃將身份的既往不咎。


    尚可喜的智順王,則是明明有的選,卻選擇投金的機智。


    除此之外,意外之喜就是孫龍真的知道黃台吉的位置。


    在劉承宗破邊攻入遼東時,孔有德就曾向盛京傳信提醒。


    孫龍出城投降前,盛京的迴信剛經東城水門送入城內,迴信的不是黃台吉,而是盛京留守衛齊,說沈世魁的小賊襲擊了沈陽東南的一堵牆堡,襲擾很快就會被剿滅,讓孔有德不必擔心盛京。


    依照這個路程,劉承宗估計黃台吉的八旗主力很快就會迴到沈陽。


    在沈陽附近劫掠的素巴第部漠北騎兵,不會與八旗死戰,看見主力就會跑過來,滿打滿算,留給他進攻遼陽的時間也不多了。


    時間很緊。


    “孫將軍新降,本該稍作歇息,不過軍情如火,我將遼陽各地送至前線的民夫交於你手,指揮他們填埋護城河,配合友軍攻城。”


    孫龍等人自然領命,一行人隨即趕赴城北,接收張獻忠派人送來的民夫。


    其實他們也很清楚,那哪兒是送啊,完全是劫掠後押過來的遼陽百姓。


    正因如此,孫龍等人對這命令非但沒有抵觸,還十分高興。


    遼陽百姓調入他們麾下指揮,總比在元帥軍這幫老陝手下要好些。


    他們才剛過去,指揮攻城的高應登那邊就派了坐營官歪梁子過來,報告道:“大帥,遼陽城上不對勁,城裏有點亂,牆上都不放炮了,高將軍打算把河填了,發兵登城試試。”


    這就登城?


    向城北的進攻,在計劃中是試探性攻擊。


    他們真正想打的是南城的西城牆。


    但這會兒顯然局麵隨著孫龍的投降發生了變化。


    劉承宗端著望遠鏡向城北望去,就見北城牆的守軍看上去不僅沒有變少,甚至還變多了,但看上去確實亂糟糟的。


    不像久經戰陣的老兵。


    更古怪的是,他站得高看的遠,甚至能看見有火炮就擱在馬道上,都沒往城牆放,邊上的守軍也不把火炮當迴事。


    “準了,讓高應登全力攻城試試。”


    其實這會攻城準備還沒做完呢,北城牆外,為壓製城上守軍槍炮的幾座土山堆得還沒城牆高,攻城的雲梯車、木幔車也沒做好,隻是挖了些壕溝而已。


    不過城內守軍顯然是出了亂子,那不如先打打試試。


    隨著劉承宗準許命令,養精蓄銳的第一旅正兵營隨即加入填壕,城外的炮聲密集起來,獅子炮也推到了護城河對岸展開壓製射擊。


    運載輜重的戰車紛紛卸空,滿載土石向河上傾倒,一條貫通護城河的道路很快在河上鋪了起來。


    直至黃昏。


    一道黑煙從遼陽南城升起,越過城牆衝上天空。


    城內亂了!


    城外號角嗚嗚,高應登一聲令下,尚未填平的護城河上,第一旅正兵將道道長梯搭在缺口,鋪設門板快速通過。


    僅通過百餘人,就有第一架長梯搭上遼陽北城的城頭。


    正當攀上北城牆的元帥軍與守軍展開殊死搏殺之際,南城西牆的肅清門第二次洞開。


    “大帥,遼陽副將線國安開肅清門獻城,言副將全節擅自開船自城東水門沿太子河先逃,恭順王孔有德搶船未成,帶兵奔向東京城,城裏已亂!”


    ? ?中午好!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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