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顧府,莫白衣再下了道護罩,確認尋常妖邪之物進不去,方才離開。


    行在路上,我道:“我在斷魂崖上聽那些老鬼說,我與百年前為禍世間的魔頭長得一樣。”心中忐忑,便偷偷瞧著莫白衣的神色。


    隻要莫白衣不疑我,旁人想法其實無關緊要。隻是方才平白無故聽顧家人嗬斥,有些惱人。


    憶起初見時的情景,若是莫白衣疑我,隻怕不會笑容溫雅,還任我跟著,早如幻境中的一樣,拔劍相向,要我老命了。


    莫白衣道:“我曉得。”聲音一如往常溫潤。


    本劍靈舒了口氣,心頭重石落下,連帶著飄蕩的動作也格外輕快。


    沒走幾步,一隻靈山專用傳信的雪白靈鳥撲進莫白衣懷中,隨即化成一張信紙,莫白衣看了內容,將信紙焚了,到岔路口的時候,走的卻不是去靈山的路,我跟在他身旁悠悠飄著,忍不住出聲問他:“去哪?”


    莫白衣道:“信中所言,扈城近日不斷有修者失蹤,不日便是各家招新試煉,不可懈怠。”頓了頓,笑說,“且扈城一帶,景致尚可。”


    招新試煉?算算時辰,確實到了各家一年一度的招新與試煉,招收新的有仙緣的弟子,再就是各家往年弟子的試煉。


    莫白衣看向我,唇角微微含了笑意:“逐浪可願一同去?”


    我從逐浪劍內跳了出來,將劍遞給他,嘻嘻笑道:“你將劍收了,本劍靈隨你天涯海角,去哪都成。”


    莫白衣遲遲不接。


    我心頭疑惑,不曉得莫白衣心底藏了什麽事,先前相攜同遊,說好的非君不可,怎麽臨了倒選了折仙?


    也罷,往桃花鎮那一路我就想好了,莫白衣若是接了劍,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去哪我都跟著他。


    若他不接,我還是跟著他,跟到他哪日接了劍,或是我哪日跟不了了,才算罷了。


    反正對莫白衣,就得厚著臉皮。


    莫白衣將劍推還給我,輕喚一聲:“逐浪……”笑意漸斂,欲語還休。


    我眉頭一跳,難道是逐浪劍不好?


    不應當啊,折仙劍比不得逐浪紅塵,而當世已無人可鑄出此等仙劍。


    於是本劍靈斟酌著開口:“逐浪無主,非我自誇,這世間無主仙劍,逐浪算得翹楚。”


    莫白衣微微一笑:“逐浪極好。”便不再多言。


    至於為何仍不要我,我想不通,便不想了。


    隨後幻了頂翠綠翠綠的鬥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合著一身青衣,自覺年輕了不少,再把劍別在腰間,攏了袖子跟在莫白衣身後。


    莫白衣行一步,我就踏著眼前輕淺腳印,跟一步,玩得十分愉快。


    細細想,似如今這樣相安無事相伴同行,好像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抬手撥弄起莫白衣垂在腰間的墨色長發,拋起三分,看風將發絲吹散,再柔順垂下,乖巧貼上白衣,如此反複。


    我道:“修者失蹤?可是妖物所為?”


    莫白衣搖頭:“信中所言,修者失蹤之處疑有屍氣殘留,門內已有弟子先行前往。”


    屍氣?我心下一驚,忽的想起那滿身屍氣與我長得一樣的人,強自鎮定:“那此行是先與弟子會合?”


    莫白衣溫聲道:“不急。”


    隔了片刻,我試探性的問莫白衣:“桃花鎮的事,還管嗎?”


    私心裏此事我不願莫白衣摻合進去,自然就沒將見過那個自稱即墨青羽的人一事告訴他。


    至於斷魂崖底見的那個將我認作主人的無名,我也沒敢問他。


    事關即墨青羽,傳言那魔頭與莫白衣有著殺親血仇,本劍靈又與他長得一樣,自是能避則避。


    莫白衣答:“自然要徹查到底。”頓了頓,“怎麽了?”


    我輕歎了聲,“桃花鎮此事我總覺得不似明麵這般簡單,魔頭已死,顯然是為惡者借了魔頭的名刻意為之。”


    莫白衣搖了搖頭,複又點了點頭。


    我挑了下眉,擋在他身前,笑說:“我倒記得你收了兩名弟子,一直養在靈山,不如借由此事,看看他二人修為如何?”


    莫白衣聞言,輕笑一聲,緩緩搖頭:“事關故人,我不能袖手旁觀。”而後繞過我,顧自前行。


    我腦子一抽,張口問道:“你那故人,對你很重要嗎?”


    莫白衣停下腳步,輕輕嗯了一聲,神情莫名的看著我,道:“十分重要。”


    我仍不死心:“此事非要親自去查不可?”


    “非查不可。”那雙桃花眼溫溫雅雅的,神色卻堅定異常。


    本劍靈心中掙紮片刻,還是認了栽,誰讓我自生了意識起,看見莫白衣的第一眼,便認定了他,不論往後會不會牽起些不堪迴首的前塵往事,也不可能讓他獨身一人涉險。


    “既然你要查下去,我也攔不住你,隻能奉陪啦~那咱們的莫大家主可有頭緒?”說著至他身前,歪著腦袋笑嘻嘻看他,“你說那些匾額上的字是教什麽東西撓的?”


    “犬妖柴柴。”莫白衣緩步跟上,“是顧小公子所為,救父心切。”雖是這般說,卻是十分不讚同。


    唔……到底是個孩子,救父心切,聽聞是魔頭尋仇,於是自作聰明,將匾額上的字毀了,讓那人尋不到他爹,大抵是因此,使鎮中人枉送性命。


    我想了想,又將巷子裏遇上的那個滿身屍氣之人一事原原本本講與莫白衣聽,末了便說,那人隻怕是假冒的,莫白衣沉默片刻,點點頭,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桃花鎮往扈城,步行約摸兩日可到,莫白衣擇了條幽靜山道,一路走走停停往扈城去,時正春深,路邊雜草早抽了新芽,綻著五顏六色的小野花,白衣拂過花葉,讓我覺得這山林野花也十分好看。


    日落西山後,山林裏漫起淡淡白霧,朦朦朧朧的,我跟緊莫白衣,悄悄撚了他衣裳一角。


    說來有些丟人,本劍靈方向感極差,在這樹木叢生且起了霧的山林中,落後一步怕是會丟。


    莫白衣似有所覺,腳下稍慢了些。


    行到傍晚時分下了雨,山雨愈大,路是不好走的,我與莫白衣尋了處山洞避雨,好在洞中有些枯枝雜草,我將其堆作一團,撚一指訣生了火,再將外衫脫了鋪在雜草上,喚了聲莫白衣,抬手拍了拍。


    “莫大家主,別站在洞口吹冷風了,過來坐。”


    升火倒不是濕了衣裳,方才下雨,莫白衣用術法將雨隔了開去,如今眼皮打架,身前燃了火堆才覺心魂稍暖,應該是今日不知分寸,救下人後依然保持實體,耗費逐浪靈氣,記起當時雨滴透心穿魂的寒意。


    莫白衣迴首,微微一笑道了聲好,卻仍在洞口立著,等了片刻,一隻靈鳥拍著濕淋淋的翅膀落於他指間,刹那化作張濕噠噠的信紙。


    莫白衣看得蹙了一瞬眉頭,而後緩步過來坐在我身旁,將內容說與我聽。


    大抵是扈城一事有變,失蹤的修者已然迴城,然性情大變行為怪異誰也不認,遇上修行之人二話不說將其打傷帶走,且普通術法於這些修者無效,且……扈城中似乎有那魔頭的形跡,各家之主皆已知曉,秘法商討之下,得出結論親自前往,了結此次變故,便商討招新試煉的諸多事宜,而後開啟招新試煉。


    我道:“事態緊急,要不咱倆現在禦劍前往?”


    莫白衣唇角笑意僵了僵,臉色發白道:“不必。”撇開頭去。


    我一愣,忽然想起,這風華與修為皆稱得舉世無雙的莫大家主,懼高。自幼便非常懼高。


    本劍靈幹笑兩聲,“那便明日再去,既然各家都派了人,莫家弟子也在,應該耽誤不了什麽。”厚著臉皮往莫白衣身邊挪了挪,見他未推拒,便摘了鬥笠,抱臂靠著他肩頭睡去。


    似乎這一覺做了個夢,夢中依稀下著大雨,一點一滴往心口多出的洞裏滑,又疼又寒,我身前立著個人,雖看不清模樣,卻覺十分熟悉,而後那人將劍直直對著我,似乎想要我老命。


    ……唉,不是個好夢。


    然後迷迷糊糊的,仿佛又聽到莫白衣彈著靜心琴曲,低聲說,不管前路如何,願與我殊途同歸。


    再然後便不記得了。


    醒來時,天光破曉,身上披著莫白衣的衣裳,見他正拿布拭著琴,側首微微一笑:“雨停了。”


    “你夜裏睡不安穩,一直喚著我,可是做了噩夢?”


    我站起身,將衣裳披還與他,老實交待:“不記得了。”


    莫白衣拭好琴,放進隨身帶的乾坤袋中,穿好衣裳後,我與他再啟程。


    往扈城去的近路須經過一個村莊,過了河再行半日便是扈城,村莊中人倒是民風淳樸,和樂非常,渡頭撐船的老丈笑容和藹。


    我與莫白衣上了船,他進了船艙,我立在船頭,同老丈打了聲招唿,春風拂來,河道邊上幾叢蘆葦隨風搖曳,船下幾尾紅鯉慢悠悠遊過。


    老丈笑嗬嗬道:“二位仙長是去扈城吧?聽說扈城最近不太平啊,好多修者前去哩。”


    我笑著應了聲是,同老丈閑聊幾句,轉身去看莫白衣,見他一手支著腦袋,眉頭微微蹙著,察覺我的目光,放下手去端端坐好,輕輕笑了笑。


    我有點擔心,撐船的老丈一直在搭話,我與老丈客套兩句,進了船艙,坐在莫白衣身旁。


    我蹙眉問他:“哪裏不適?”難道昨夜他為平我夢魘,彈了一宿琴耗了法力?如此,便想著悄悄輸些靈氣給他,不想莫白衣將我手擋住,道:“無事,莫要耗費靈氣。”


    又向著艙外老丈道:“船家,煩請將船撐快些。”


    莫大家主這是……暈船了?


    船家朗聲道了好。


    我歎了口氣,道:“你靠著我,興許好些。”


    莫白衣這次倒未推脫,閉目靠上我肩頭,眉心微微蹙著,先前從未見他坐過船,是我疏忽了,遂抬手為他輕輕揉起眉心,便自心中念叨,往後即便天塌了,也不讓莫白衣坐船。


    船頭老丈道:“兩位仙長若是去扈城,老頭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仙長能不能答應?”


    我道:“老丈但說無妨。”


    “老頭子有個兒子,看著和仙長差不多大,去了扈城找活兒幹,肚子裏有點墨水,剛去的時候寫信迴來,說是在哪個大戶人家當賬房先生,五年沒迴家了,信也沒有一封,家裏那個染著病,天天念叨孩子,老頭子走不開,托人去扈城尋也沒個消息,仙長去扈城,若是遇上了,讓他迴來看看吧。”


    我觀莫白衣神色,應了好,老丈便說,他兒子姓蘇名晚之,看著斯文老實,有些唯唯諾諾的,書生氣重。


    五年未歸,也沒有書信,要麽是個不孝子,要麽……便是出了什麽事。


    靠岸後,我與莫白衣下了船,將銀錢交給船家,老丈死活不收,懇請我與莫白衣幫忙留意,趕著迴去便撐船走了。


    莫白衣稍緩,麵色恢複如常,望著我笑容倒有幾分歉意:“為逐浪添麻煩了。”


    我笑嘻嘻的,存心逗他:“不打緊,應該的,實在過意不去,你就將逐浪劍收了~”


    莫白衣唇角揚起幾分,桃花眼裏浮上淺淺笑意,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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