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明珊一起迴到房間,剛好爸爸也從外麵走進來,拿著手機,一臉的不高興。


    “怎麽了?”我問。


    爸爸埋怨道:“剛接到通知,要修路,咱們那片區今晚開始停水電兩天。”


    媽媽一聽,眉毛都要豎起來了:“這種天氣,又悶濕又無常,停個兩天水電,叫我們怎麽做飯,怎麽洗澡?那我的《借槍》才看一半哪!”


    二嬸抿了一口茶,輕鬆說道:“有什麽難的?就去爸媽那裏住個一兩天嘛,反正老人家也需要個照應。”


    “不如我去賓館訂房間?”我提議道,一來省得麻煩奶奶,二來舊居讓我有種莫名的毛骨悚然。


    可是,媽媽不樂意了,一想到還要另外花錢,她心疼得好像平白被人搶了錢似的。


    奶奶倒是隨和:“不然就過來住住吧,剛翻修了下,家具都是新的,隻要你們不嫌棄我這老太婆嘮叨。”


    這事沒有我能再多話的餘地了,爸媽一拍板,就叫我先迴去拿換洗的衣物和為明日上墳準備的紙花。


    我悻悻地走出去,明珊沒跟過來,站在窗戶前,衝我無聲地比出勝利的手勢。一直走到王衍之的私宅門前,我才收到她短信:“今晚我帶猛男阿諾一起陪你啦。睡衣派對!睡衣派對!耶耶耶!”


    這個神經病!我頓時啼笑皆非。


    按了下電鈴,都沒人來開門。我思忖著鍾叔大概是不在家吧,轉身要離開,正好碰上提了個籃子迴來的鍾叔。一身整潔的月白長衫,外麵套了件夾襖,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像是從舊時代的書本裏走出來的人。


    我伸手去接他的籃子,裏麵裝滿了新鮮的瓜果,還有一束沾著露水的百合,最邊上用紅色塑料袋包裹了一袋金銀紙,看了便知都是要供奉給王衍之的。王衍之過世多年,大概也隻有這個老人還這麽畢恭畢敬地在侍奉他的牌位,幫他守護這個荒涼了許久的宅院。


    鍾叔扶了扶銀邊鏡框,看見是我,衝我“咿咿呀呀”地說了兩句。開了門,他站在門邊,殷切地彎腰,客氣地請我先走。


    我和鍾叔一同把瓜果洗得幹幹淨淨,用白瓷盤裝好,放到王衍之的遺像前。一對桃形的香燭各擺在一邊,又點了四支香,朝他拜了四拜,插在香爐裏。燒金桶裏火光熊熊,火舌躥得很高,很快地就把所有的折好的金銀紙吞噬一空。


    我心裏想,王衍之在另一個世界能收得到嗎?黑白照裏的他,眉目如畫,一顆淚痣嫵媚多情,太漂亮了,連老天都覺得他不應該衰老,要永遠是個美少年才好。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給他上香燒金,好像很多話要說,臨到嘴邊又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鍾叔,我可以上樓看看嗎?”我拍了拍鍾叔肩膀,邊比手勢邊問。


    他正拿了根鐵鉗在翻桶裏的金銀紙,好讓它們燒得更勻一點,火可以更旺一些。太過專注了,以致我問了兩次,才起身衝我點點頭。


    1984年盛夏的某一個下午,我第一次走到這裏來。我還記得那天太陽很毒辣,我穿了一條的確良質地的旗袍,是我攢了許久的獎學金咬牙買下的。走得累了,王衍之問我:“我住所就在前麵,要不要過去喝一杯茶?”


    我怎麽會不願意?隻要能跟你多待一會,做什麽都是好的。


    這個男孩子很喜歡喝茶。靠在窗戶邊,在鏤花的方格桌布上,細長頸嘴的花瓶看似隨意地插了支嫩黃的蒼蘭,擺好擦得亮晶晶的白色骨瓷茶具,滇紅湯色豔亮,香氣濃鬱悠長,抿一口,唇齒生香。三十八度的太陽照進來,被百葉窗分割成一條一條,映在我們的身上。


    茶葉可以引發戰爭,也能帶來青春的悸動。


    原本放在蓮溪老宅的昂貴鋼琴被搬到這裏來。王衍之問:“有什麽曲子是你喜歡聽的?”


    “《梅娘曲》,從南洋趕迴國內的梅娘為失去記憶的戀人而痛苦哀傷,我就喜歡這種調調。”我對得不到的愛戀一向感同身受。


    王衍之嘴角輕揚,屏氣凝神,指尖輕輕一按,開始為我彈奏。一曲終罷,我始終不能迴神,一直呆呆地望著他。時間為什麽過得這麽快?我都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這一份美好。


    “你這裏……有唱片嗎?”我努力地找了個話頭。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帶著我走到樓梯拐彎處,這個台階很寬大,側麵有一堵磚牆。王衍之按動牆麵上的機關,“哐”地一聲,有扇門呈九十度移開。


    “怎麽會有間隱秘的房間?”


    “因為我……有時也想要躲起來。”他慢慢地說。


    壁燈都亮了起來,屋裏鋪著地氈,進門左右兩邊都是白色的書架,高聳幾入屋頂,擺上密密麻麻的書,各色的書脊上印上各式各樣的文字。


    繼續往裏走,杏黃色的沙發,櫃子上放著唱片機,好像頂了一朵碩大的喇叭花。屋角擺著紅色的落地大花瓶,卻插了潔白的花,反差真大。音樂在這時響了起來:“你知道你是誰,你知道年華如水,你知道秋聲添得幾分憔悴……”


    “蕭友梅的《問》,我祖父最喜歡的兩首曲子之一,”他說,“另一首意外地和你合拍,也是《梅娘曲》。”


    我對自己說,聽完唱片就走,坐太久會惹人嫌棄。


    我在飄滿音樂的屋子裏轉了轉,再往裏走,右手邊還有一個十平米大的開放式空間,牆壁上掛了很多幅水彩畫,多為靜物寫生。有一幅背景是在古宅半開的門後,露出一隻小巧潔白的赤腳,看不見人,色調幽暗,細致的線條勾勒出奇異的影像,仿佛有雙眼睛正透過圖畫窺視著我的心靈。


    “這一副畫……”我訝然不已。


    “還記得兩年前那個晚上嗎?”他走過來,站在我身後,溫熱的氣息侵襲我的肌膚,“他們都說是我表妹愛汶拚命保護了我,雖然什麽都記不起來,可是我卻有個印象,隱約看見那個女孩子光著腳,一步一步地拖著我,在祖宅裏,流了很多血。”


    我撫摸著那副畫,心潮起伏。那天晚上的事,我永遠都不會跟你說,這樣你就不會知道我其實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我殺了你表姐,還想把你表妹留在那裏當誘餌。


    “謝謝你。”他親了親我的後頸。


    這個故事接下來,該有怎樣的發展?


    心裏一股火滋滋滋躥了出來,從脖頸一直燒到了麵頰,如果有麵鏡子,我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紅得驚人的臉。


    我轉過頭,捧住他的臉,熱切地迴吻他。一個甜蜜的吻留在記憶裏也就足夠了。


    剛開始是這麽想,可是我們太年輕,不懂得克製,一團烈火燒了起來就停不住,非要吞沒所有的理智和感官才行。


    從牆上流連到唱片架、書架,東西撒得到處都是,汗水隨熱浪一起蒸騰,電風扇在頭頂轉動,吹不走一點點情/欲的氣味。太過濃鬱,歡暢淋漓,把花瓶都摔了個粉碎。我趴在地板上,喘著氣,赤/裸的身體像一條撲騰到岸邊的魚,好渴,需要水。仰起頭,瞥見花台上種了一莖大麗花,伸出手去,卯足了勁,連根拔起,耳畔傳來那男孩痛苦又快樂的歎息。


    這樣真的好嗎?我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身上隻蓋了件薄毯。


    王衍之換了件衣服,坐在窗戶邊,捧了杯茶,小口小口地輕啜。房間已經打掃幹淨,書架和唱片架都整整齊齊,牆角少了兩個花瓶,有點空蕩。我急急地看向那花台,果然,一株都不剩下。


    我起了個身,正好他轉過頭,和我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很明亮,飽含霧氣般濕漉漉的,竟然是要落淚的樣子。


    “沒關係。”我搶在他開口之前說,免得他還要深思熟慮怎麽講比較好。我很想告訴他,我心裏是非常喜歡的,但是太害羞了,說不出來。


    他走過來,指了指床頭的一套新衣服,說:“如果不介意,可以先穿下我的睡袍,幹淨的,從沒穿過,待會……我再幫你出去買……”他也說不下去了,麵色通紅,卻很努力想維持鎮定。


    我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他順從地跌落到我身邊。


    我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對他說:“我愛你,你愛我嗎?”


    愛,對十六歲的少年來說太沉重,幾乎是懵懵懂懂。可是,像我這種在艱難世俗裏滾打,自幼便要學看人眼色的人來說,愛便是永遠的承諾。


    他沒有迴應我,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還是很高興。


    因為他答應我,花台上不會再種大麗花了,我對那花過敏。然後,我要走了牆壁上其中一幅畫,有點印象派的感覺,簡單的線條匯聚在一起,天和海的界限模糊,中間漂浮著一隻藍色的小船。我想,我就是這隻搖搖擺擺的船,一直在尋找可以遮風擋雨的港灣。


    “我不喜歡自己的臉。”


    “可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理應感恩。”


    “我沒見過他們,我的臉也跟他們不像。”


    “你並沒有見過他們,又怎麽知道不像?”


    “因為……這是個秘密。”我要長長久久地埋心底。


    從這一天起,梧桐巷99號便成了我不能說出去的秘密。惆悵的、酸澀的、甜蜜的、嫉妒的,像灑開的水彩顏料,統統攪和在一起,變成屬於我和王衍之的盛夏鳴奏曲。


    ***


    我把東西提到舊居去,爸爸媽媽已經坐在胡同裏喝奶奶煮的咖啡了,二叔二嬸剛帶謝思賢走,爺爺坐在椅子上,腿上蓋了條空調被,歪著頭,曬太陽。唯獨不見了謝明珊。


    “怎麽這麽慢?”媽媽皺著眉頭問,趁奶奶不注意,把杯子裏的咖啡全倒給爸爸。


    “路上碰到個認識的人,就聊了一會。”


    “男同學?結婚沒?最近還有沒有人說要幫你介紹啊?”媽媽就對這個感興趣,一說起來眼睛就放光。


    “不是啦,是朋友的長輩。”


    媽媽趁機又劈裏啪啦地開始教訓我:“長輩也可以幫你介紹嘛!這種年長的人沉穩,辦事讓人放心,一定會按照門戶來幫你搭對的。我們家這種地方八輩子都飛不出金鳳凰,別盡給什麽韓劇騙了去,那都是假的!龍對龍,鳳對鳳,門當戶對的事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道理,騙不了人。”


    聽得奶奶搖著蒲扇,在一旁直笑。


    “謝明珊呢?”我想換個話題了。


    但那人簡直就是曹操,我話音才落,她就已經牽著阿諾過來了。


    “我把阿諾帶來了,老關它在家裏它會不高興的。伯母啊,我很快就要返迴德國了,阿諾可不可以寄養在你家幾個月?”


    “可以是可以啦,咦,它怎麽戰栗了?不會是生病了吧?看那毛都豎起來了。”媽媽奇怪地說。


    這一晚,我們幾個人都住在了舊居裏。我和明珊擠一張塌,她一直在咳個不停,屋外阿諾叫得很兇,我整夜都翻來覆去,睡不好覺。到了快天亮,終於聲音漸消了,我迷迷糊糊地閉著眼,總感覺有人在摸我的腳,冰冰涼涼,冷得我打哆嗦。


    “明珊,別鬧。”我踢了兩下,就沒了。


    第二天,我睡到快中午起來。爸爸媽媽他們已經準備好要去掃墓了。


    明珊從屋子外麵走進來,慌慌張張地說:“阿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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