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口的老仆走過來,王衍之衝他擺擺手,示意不必跟著,隻借了把手電筒。


    英治眼角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他。這個男孩子很喜歡雙手插在口袋裏,身材像春天裏的小樹不斷地拔高,才幾年的功夫,自己就得仰頭看他了。


    王衍之說:“我叫王衍之,還沒有請教要怎麽稱唿你呢。”


    “王英治。我們很久以前見過麵,你還記不記得?”


    “有一點印象,也是這樣的夏夜?”


    “對。那天我生日。”


    “是鬼節那天吧?”


    “你還記得!”英治又驚又喜。


    “當然,你拉我去河邊,告訴我有……”


    “噓,那字不能說。”


    “真的有嗎?”


    “先有人,才有它。”


    “那就是雞和蛋的關係?”王衍之笑了。


    英治愣了愣,胸口撲撲跳,說:“你在你家裏好像很少笑。”


    “大家都不笑,一個人笑會寂寞。”


    英治想想有理,因為她在王家幾日已覺得氣氛十分凝重,人人說話都麵帶異色。好在她寄人籬下多年,早就習慣了這份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了話會惹得人不高興。


    “如果換個環境,我一定很愛笑。所以要攢夠錢,趕緊長大,”英治說,“我總怕我還沒長大就要衰老了。”


    王衍之慢慢地說:“十四歲是紫羅蘭一樣的年紀,我們還會長大。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絢爛地度過這一生。”


    “波瀾起伏或者平淡無奇。我要去考大學,以後還要去法國念書,聽說法國很美,是不是?”


    “如果你去了馬賽,可以到卡農維爾街33號做客,說你是衍之的朋友。那房子在我母親名下,有專人打理。”


    “那也得等我長大,過了十八歲。現在隻好忍耐了。”


    “我也很想快點長大。年紀小,總是各種煩惱。”


    英治大笑起來:“起碼不必為錢煩惱,不用看人眼色,開口討學費無需醞釀很久。而你的長大,隻是在偷學大人抽煙。”


    “這是個秘密。”王衍之噓聲。


    “你們家裏人人都有秘密,唯獨你沒有。”


    “咦?”


    “他們說話令人費解,我隻聽得懂你說的。”


    “是嗎?我在家排行第四,兄弟姐妹眾多,人人性情不同。櫃中骷髏,我心裏也暗藏一具。”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英治微笑。


    “這是老人的感歎。”


    “所以,我已經衰老了。我是十四歲的老人。”


    “那麽,請問十四歲的老人,你也會有煩惱嗎?”


    “我的眼睛總能看到許多東西,比如他人的愛憎,未知的恐懼。可我卻看不見我自己,我的煩惱,我的*。”


    王衍之問:“你的煩惱是因為沒有錢?”


    還有你。英治心中悄然迴答。


    “也許,我可以幫你。我家會在雲山蓮溪設立獎學金,幫助品學兼優的學生,你讀書一定很好。我會告訴我父親。”


    那誰來幫助我得到你呢?英治無聲地發問。


    “你聰慧冷靜,為什麽今晚要賭氣離開?我想,一定又有什麽不愉快的事。”


    “她們說,我長得有點像一個人,又送裙子給我。淡綠色,和大少奶奶一個顏色。”


    王衍之大駭,過了會,剛想說話,英治突然緊緊握住他的手,神情肅然。


    不知不覺,已經離王家大宅很遠了。鄉路漆黑,不見五指,手電筒微弱的光飄不到的地方,看不見或許還更好些。


    “我們必須迴去。”英治拉著他,和那個情竇初開的夏夜一樣,憑著直覺走。


    遠處那棟龐然大物般的番仔樓,隱隱還亮著光,很快地,就要被黑暗悉數吞沒。


    ***


    周五下午剛下班,我就提著早就收拾好的背包,急急忙忙搭同事老趙的順風車迴家。


    一路上紅燈不斷,老趙氣得沿路罵娘,後麵無奈地跟我閑聊:“小謝,你怎麽不買輛車來開開,迴家多方便啊。”


    “這點小工資養不起。”


    “嘿嘿,盡說這些話,單身好,錢才多,等有了家了,一分錢恨不得碾成粉來花。”


    “上頭說要下文件給我們漲工資,已經說很久了啊。”


    “這可不?錢少事多人苦,也就圖個安穩,不然去開個挖掘機都比幹這個強。今天早上吧,領導又在那裏跳腳,什麽蓮溪村的事不能再拖啦,效能低不作為的帽子胡亂扣,嘴巴講講是很容易,橫豎跑腿受累的不是他。哎,下周還要再去一趟蓮溪。”


    我聽得驚心動魄,阿彌陀佛,千萬別再叫我去。


    可是,老趙下一句立刻擊碎了我的美夢:“還是咱們幾個,我得想辦法把張副一起拖去。他部隊轉業,帶過兵,鎮得住邪,那地方看著就不幹淨。你懂我說什麽吧?”


    “我能請個病假嗎?”我小小聲地說。


    “做夢,我還想休產假咧!”


    “你一大老爺們,可真好意思!”


    “你還別說,我後來想想,心裏老發毛。那村子偏遠,要不是出了個南洋王家,還有去年那檔子死人的事,誰會知道它?哎喲,對不住,聽說死的還是你親戚吧。”


    “我表妹,她才十八歲。”


    “真可憐。公安的小楊常和我打球,也說這案子簡直邪門,兇手死得太蹊蹺。他還說啊,那個王家的大宅裏,三十年前也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人,雲山舊檔裏還記載著呢。”


    “怎麽死的?”


    “也是給嚇死的,好端端地,就死在自己家裏頭了。聽說我們去的那天晚上,王家有幾個人也迴去住。”


    我想起王懷銘在電話裏跟我說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當麵談,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麽。忽然有點後悔沒有答應了。後麵我再也無心聽老趙念叨,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梁詩怡那天晚上一定住在老宅裏。


    那她和顧梓昕一樣,看到了什麽嗎?


    還能有什麽?我歎了口氣,鬼和人而已。


    到了家,都七點了。桌上放著飯菜,爸媽兩人已經出門去公園慢跑了。爺爺突然中風,讓他們感受到了即將來臨的老年危機,決定每天早晚都要去運動。甚至為了降低血脂,他們居然可以做滿一桌的素菜,完全挑不到一塊肉!


    我打電話給謝明珊,讓她迅速打包一盒鹵豬腳到我家來。這個人辦事效率一向快,二十分鍾後就坐在我家沙發上剔著牙,翹腳看電視了。


    “叫我亞洲小旋風呀,不謝。”


    我嗤之以鼻,埋頭吃肉。


    “話說你這麽愛吃肉,前世一定過得很苦。”


    “誰說前世的遺憾一定要今生來彌補?世事難講好嗎。”


    “也對哦,說不定我還有可能是顧梓昕的轉世呢。”


    她這話一出,我頓時嗆住,明明都過了咽喉的碎肉全要往外湧,趕緊抬頭看向她,隻見她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枕著手臂看電視。我還是有點害怕,把大廳的燈全扭開,生氣地說:“拜托,大晚上,別提這名字。”


    “怕什麽,你不是有忠肝義膽小之子在嗎?速速喚他出來護駕。”


    “我讓他跟著我爸媽。”


    “不在?那太好了,我們可以自由地說他壞話了。我真的很想知道,王懷銘到底是不是他遺腹子?想想好興奮,簡直不能更勁爆了哦吼吼吼!”她從沙發上爬起來,熱切地盯我。


    “早和你說了,王懷銘年紀比我還小兩三歲。黃愛汶還能懷胎三年啊!”


    “偏見!”謝明珊怒而拍案,“你還不許人家是哪吒轉世嗎!”


    “……”聽起來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明珊,我現在很怕睡覺,睡夢裏就會出現三十年前發生在蓮溪的事情。一件一件,每個人的音容笑貌,說什麽,做什麽,好像在看電影。那天晚上阿恰明明也在,為什麽顧梓昕還是死了呢?”


    “你說過,顧梓昕和王衍珺、黃愛汶關係並不好,她甚至對丈夫是很冷淡的。那她為什麽要嫁到王家來?僅僅隻是因為要找棵大樹傍身托起敗落的顧家嗎?”


    “王衍之說,顧梓昕懷疑是顧光南的死跟王意堂有關,大約是利益上起了衝突。”


    “這種事暗自調查不就好了嗎?嫁給仇人之子,到底演哪出戲!”


    “我今天聽聞了個怪談。老趙,還記得吧,我那發際海岸線後移的同事。”


    “嗯,m型禿頭。我還偷偷給他起外號叫麥當勞叔叔。”


    “別鬧。他說,蓮溪在明清的時候,有一大片地是亂葬崗,專門埋那些被處斬的兇煞之人,又叫‘砍頭村’。大兇之地,必有大福。而東山的王家大宅遠離整個村子,另辟地起建,是全村陰氣最重的地方,平常人不會輕易去那裏的。”


    “三十年前王家幾個年輕後輩迴鄉祭祖,然後顧梓昕在離開前突然死去,你想說是被鬼所害?”


    我搖搖頭:“還不敢確定。我隻知道,王衍珺、黃愛汶很喜歡羞辱她,竟然還要讓英治穿上和她一樣的裙子來嘲諷她。英治自尊心也很強,一怒之下趁夜要離開王家。”


    “顧梓昕也可憐,隻有王衍之對她還是心懷感情的。”


    我不禁哂笑:“可惜綠蒂嫁人了,而維特還沒成年。這便是王衍之十四歲時的煩惱吧。”


    “我十四歲時也想嫁給一個年長我很多的大哥哥,終究會迴到現實。”


    “她們說,英治長得和某人頗有些相像。”我原本說著話,突然就接不下去了,反射性地站了起來,壓抑住尖叫,急促地喊明珊。


    “怎麽了?”她走到我身邊,很奇怪地看我。


    “那裏……快看……”我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大廳裏靠窗的牆壁,上麵赫然掛著一幅畫,藍色的天海之間,一隻小船飄飄蕩蕩。


    這不正是放在舊居的那副早就被損壞的水彩畫嗎?王英治送給我媽媽王淑娣的結婚禮物。


    “明珊,這幾天,除了我爸媽外,還有誰到過我家?”我握緊拳頭,聲音都在飄。是不是王衍之?


    “我。”明珊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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