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雖是周六,但要補上一天班。花了一個半小時和小高一起草擬了信訪答複意見書,夾了發文稿紙,送到科長那裏去審核把關。剩下的時間就列一份科室2011年度的工作計劃,上交給辦公室統一匯總。期間,我給明珊打了個電話,爺爺還沒有醒來,但命是保住了。


    想想自從去年十月去了趟蓮溪迴來,生活就像過山車一樣跌宕起伏,多災多難。引起這一切不幸的瘟神正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認真地翻閱我們科室的公文。幸虧整間辦公室現在就隻剩下我,不然看著文件夾大白天在半空中飄來飄去,指不定給嚇出病來。


    “原來大陸管理土地的規程是這樣的啊。”他在連續翻完《土地管理法》、《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和《土地管理法關聯法規》後,發出這麽一句感慨。


    “得了吧,這些法規條例不適用你們陰間的土地,更何況你生前也不是中國籍。”我煩躁地應他。


    他抿了抿嘴唇,又低頭看書。


    昨晚舍友一迴來就發出驚叫:“小謝,這真是我們的宿舍嗎?幹淨成這樣我會不習慣的!”是的,我也差點認不出。


    跟王衍之說完話後,我就自己一個坐在床上發呆,等迴過神來的時候,整個宿舍就變得煥然一新。客廳桌子上亂七八糟的陳列被擺得整整齊齊,每個房間的地板都拖過了一遍,廚房的陳年汙垢清洗得幹幹淨淨,甚至連廁所的馬桶都光潔如新。


    最可怕的是,我換下來的衣服,也已經洗好晾在了陽台上。王衍之倚靠在石欄邊看這個城市的燈火璀璨,夜幕裏沒有星星,白色的襯衫,被風吹起的頭發,本應該是很美的畫麵,可惜頭頂上卻赫然飄著我的卡通內褲!


    我準備衝他發火的,可是舍友迴來了。


    “對不起,我看你太久沒有打掃了,所以就……”王衍之說,“還有,你的床單可能也需要換一下。”


    我忍住火氣:“你生前不是貴公子嗎?竟然還親自打掃。”


    他笑了笑:“我在全日製的私立寄宿學校讀書,很多事情都要學著自己做,和家境沒有關係。”


    “你在哪裏上學?”


    “英國倫敦。”


    “伊頓公學?”


    “不是,是哈羅。”


    “我是不是該說一句‘久仰久仰’?”


    “還好,剛去時也偷偷哭過。”


    “是嗎?”


    “學校管理嚴格,周末不放假,連零花錢都有規定。陌生的環境,誰都得慢慢成長。”


    “那你們學校也有教你要幫不熟的女生洗內褲嗎?”


    “這倒沒有。很抱歉,但如果我不洗,你很可能就放到下星期。盆裏已經積累了不止一條了。”


    我這下真是惱羞成怒了,剛要爆發,舍友在客廳裏喊我:“小謝,你跟誰說話呢?”


    我隻好佯裝自己是在講電話。


    就是這個“人”,謙和有禮,勤敏好學,不幸在十八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去世,死後依舊孜孜不倦地探知新奇的世界。放在辦公室書櫃裏那些規章條款,平日裏除非臨時要用我才會去翻一翻,但就一天的時間,已經讓他看了個遍。


    “死過了,才知道活著有多好。”他這麽說,可就是不願意去投胎。


    他讓我相信他,可是我本能地就會抗拒。


    顧梓昕是怎麽死的?


    他說:“那隻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


    真可笑,跟我能有什麽關係?!我根本無法相信他。我問他,為什麽我會有關於王家的記憶。他卻反問我:“你真的想知道嗎?”閃爍其詞,不知道到底想遮掩什麽。


    我一整天都不想和他說話。但隻要我偷偷瞥一眼過去,總能看見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身上世紀八十年代英倫風格的複古裝扮,手插口袋,沉默而安靜。


    下班搭大巴迴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他們一直守著爺爺,萬幸沒有生命危險。媽媽說著說著,又開始訓導我:“所以說,一個人沒結婚是多麽可怕,到老一旦有個什麽病,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到墳地裏把你媽我挖出來哭都沒用。趁現在趕緊找個對象結婚生娃才是你將來老了的保障!聽進去了沒有?謝春生!”末了,又不忘叫我趕緊去吃飯,免得餓壞肚子。


    我媽媽真是精力充沛,永遠都能找到罵我的點。王衍之嘴角彎了彎,顯然也聽得一清二楚。除了瞪他一眼外,我都不知怎麽掩飾尷尬了。


    我不會做飯,隻能上街覓食。王衍之一路跟著我。沙嗲麵、燒肉粽、芋圓、牛頭獅……一排小吃店看過去,還沒想好要吃什麽。我就轉頭問王衍之:“哪一家看起來更讓人有食欲?”


    他想了下,說:“梧桐巷裏有一家,味道獨特。”


    “我身上沒帶什麽錢,吃不起幽篁館。”


    “我請客。”


    我一聽就笑了:“人家不收冥幣。”


    “不是幽篁館,另外一家,沒有名氣。”他並不生氣。


    “你可別把我騙去什麽地方趁機害我吧?”我有點懷疑地打量他。


    他神色如常:“有個認識的人在那裏。二十幾年不見了,想過去看看他。”


    如果他極力辯解的話,我就不會信他。但這麽平淡的一句話,我沒法拒絕了。也許他隻是想再去照顧一下老熟人的生意吧。我心一下子就軟了,摸了摸口袋,暗自祈禱千萬不能超過一百五十七塊。


    我就這樣,和他一路散步到梧桐巷,整個老區南洋風情最濃鬱的地方。整排過去都是騎樓結構,底麵是西洋式的柱廊,天花板上繪有彩色的圓形花紋,外牆的浮雕至今清晰可見,洋傘形狀的屋頂兩側設立綠色寶瓶狀的欄杆。連招牌都是舊式的長條木板,用彩色的小燈泡圍起來,在輕柔香軟的夜風裏閃閃發亮。有人坐在厝邊泡功夫茶邊話仙,有人彈著琵琶悠閑地吟唱南音,三兩個小孩站在人家店鋪前就著電視扒拉碗裏的米飯,大排檔已經擺好了,男人們劃拳拚酒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條街已經有幾百年了,明朝時的一段圍牆還健在,路口兩邊各放一隻清朝留傳下來的大獅子,隻是來來去去的人每年都不一樣了。


    幽篁館的生意真的很好,即便去年出了一起人命,也沒有給它帶來絲毫的影響。我從底下過,都能聽到樓上人的高聲笑語。


    但巷子往裏走,就愈見幽僻了。路燈昏黃,行人寥寥,隻有幾處房屋亮著光。我漸漸地心生怯意,明明是和他同行,地上的影子就我一人,怎麽想就怎麽怕。再往裏去,絕不可能有什麽店子了。


    我打算拔腿就跑,正好聽見王衍之淡淡地說:“到了。”


    竹影憧憧,映在白牆上,如枯墨素描般鋪展。琉璃瓦下,是雲山百越最傳統的雕漆木門。這是一座頗為風雅的宅子,但絕不像是飯館。


    王衍之示意我敲門。我敲了幾下,都不見迴應。他輕聲說:“門邊有電鈴。”


    真是的,早說呀。


    過了好一會,門“吱呀”地打開了,出來一個佝僂著背,年約七十的老人,戴了副銀邊眼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您好,請問……您這開業嗎?”這話問得真是愚蠢。


    那老人眼睛掃向我的身後,先是一呆,定定地看著,忽然神情激動,口裏“咿呀咿呀”地叫起來,越過我,徑直走到王衍之麵前。


    我也驚呆了。他居然看得到王衍之?!


    王衍之很親近地對他笑,大約是低聲耳語了幾句,那人就迴頭看我,然後不住地點頭。屋簷下掛了盞宮燈,借著光,我見他眼中泛起了點點淚光。


    “進去吧。”王衍之說。


    我不太想進去,但那老人殷切地彎著腰,做出邀請的手勢。我隻好跟在後麵,跨過門檻,一入身就見另一世界。


    入口處趴著一隻石龜,石徑兩邊的圍牆都描上了遒勁有力的書法。古台冷澹,雲煙寫意,草木相掩,路的盡頭是數間彼此相連的紅閣。


    原本在前方引路的老人突然站在門邊不動,待王衍之昂首踏入後,又和善地對我笑。我也對他笑,頓時會意,便大方地走進屋子裏,他才跟著進來。


    屋子裏的擺設也是古香古色,有一些說不定還是明清時候的古董。我正揣測這老人的身份會不會也是什麽通靈者時,王衍之開口了:“這是鍾叔,和阿謙一樣是看護我長大的家仆。如你所見,他是個啞巴。”


    我壓低了聲音問:“你家的家仆全都去阿祝先生那裏培訓過了嗎?怎麽個個通靈?”


    “不一定得是通靈者。有一定歲數的老人也是可以看見鬼魂的。”


    “啊?”


    “因為壽命將盡,算得上是腳踏陰陽了。”


    隻見那老人手捧四柱香,恭恭敬敬地對著一個香案拜了四拜,才插上香。那香案應該是紅木所做,鐫刻描金花紋,奉上一籃新鮮帶水的百合還有幾盤瓜果。我抬起頭往上看,由不得嚇了一跳。王衍之的遺像正供在中間,黑白分明,用黑框裝裱起來。畫中人年紀輕輕,眉目如畫,不笑自威。生卒年月詳細地寫在底下。


    我凝視著畫像,又迴頭看了看王衍之本“人”,真是太詭異了,我頭皮陣陣發麻。


    “王衍之,我沒有胃口,想先迴去了。”


    但老人已經奉上了沏好的茶。王衍之隻是聞了聞茶蓋,麵露微笑。我也盛情難卻,雙手接過喝了一口,滿齒留香。


    “好茶。”我不禁歎道。


    老人“咿咿呀呀”地說著話,鞠了個躬,就往門外退。


    我有些進退維穀,腦子轉不過來,迷迷糊糊地跟著王衍之繞過正廳,過了一個半月拱門,走上一條又窄又長的樓梯,轉了個拐彎,來到二樓。


    “這是在做什麽?”我心裏沒底。


    “請你吃飯。”


    “可是我想走了。”


    “你送我花,我請你吃飯。好不好?”他聲音懇切,眼神澄澈。


    周圍又是如此安詳寧靜,有這麽一刻,我忘記了他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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