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如意做起了夢,夢到了她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候的事情。


    她變成了毫無知覺的嬰兒,四肢無力,身子一動不能動,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麽不是個男娃兒,也罷,本就奶水不足,再來個男娃,估計俊兒就得斷奶了!”


    她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讓她恐懼叫了起來,聲音一出口,卻是稚嫩的嬰啼之聲。


    “莫哭了,把你五哥吵醒,你爹就要把你給扔了!”


    “娘,別扔六妹,我哄她。”


    如意感覺到一雙手輕輕的拍著她,輕聲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哄著她。


    “行了,你去抓一把玉米麵給你六妹煮點糊糊吃,估計是餓了!”


    女人的聲音漸漸遠去,而那個女孩卻是一直輕聲的哄著她。


    三姐……


    如意張了張嘴巴,想要喚出聲,卻仿佛是被扼住了喉嚨一般。


    “六妹,別哭,三姐唱歌給你聽,五哥待會兒要是被吵醒,你就要和四妹一樣被扔掉了。”


    “六妹,我去村口大嬸家要了羊乳來,你吃一點,再不吃就要餓死了!”


    “六妹,我不餓,已經吃飽了,你多吃點。”


    “六妹,你把腳放到我肚子上,就不會冷了。”


    一幕一幕,仿佛是電影膠卷一樣,在她腦海裏浮現著,直到三姐被賣到鄰村做了童養媳戛然而止。


    身子小小的捂著肚子,又累又餓,剛剛因為偷偷吃了灶台上剩菜裏的一塊肉,就被她的娘狠狠抽了幾下背,雖然她躲得快,沒被怎麽用力打到,但是她卻是不敢再偷吃了。直到餓的受不了了,她心裏默默的又有些忿忿地想著:我去找三姐去,娘說三姐被賣到好人家,三姐肯定會給我吃的。


    小女孩趁著大人不注意,自己跑到了鄰村,她來過一次,腦子裏卻是牢牢記著路線,還未走到三姐賣做童養媳的人家時,卻發現敞開的大門裏,身材瘦小的三姐正被一個中年女人按在地上拿著一個水瓢死命的打著,那水瓢一下一下敲打在三姐的背上,腿上甚至腦袋上,三姐卻隻知抱頭,莫說掙紮,連躲閃都不敢,任由那個女人對她下著狠手。


    “三姐……”


    她衝了進去,那中年女人見著如意,倒是鬆了按著三姐的手,狠狠的瞪了她們一眼,惡聲惡氣衝三姐罵道:“再讓我看到你偷懶試試!看我不打死你。”


    中年婦人扭著肥胖的腰身進了屋,而如意卻是哭著將滿身是傷的三姐扶了起來。


    “三姐,你疼不疼,一定很疼吧,她怎麽能夠這麽打你呢!我們……我們迴家吧,別待在這裏了!”


    三姐卻是苦笑了一下,最終隻是勉強笑著扯動還帶著瘀傷的嘴角,開口道:“六丫,別說傻話,我已經被家裏賣到這裏做媳婦了,還怎麽迴去。其實,婆婆剛才打的不用力,我不疼,娘以前在家也常打我。”


    “怎麽會不疼……”


    如意哭著摸了一下三姐臉上的傷痕,她一點都不懷疑剛才那個惡女人是用了全身的勁在打三姐。


    “真的不疼。”三姐背過臉,躲過了如意的手,卻是柔聲道,“你來找我,是娘又不給你飯吃嗎,你等著。”


    “三姐……”


    如意這會兒哪裏還想著要吃的,三姐自己過得就這麽慘了。


    三姐卻早已經到了一邊的柴房裏,拿出了一根有些幹癟的玉米棒子。


    “三姐不知道你要來,也沒準備什麽吃食,你先吃著,下次三姐再給你好吃的。”


    “不要,我不要,三姐你吃。”


    如意瞧著三姐幾乎是瘦成了枯柴的手,後退了兩步,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三姐你等著,我和娘說,讓娘接你迴來。”


    “六丫……”


    三姐的聲音遠遠傳來,如意卻是不敢迴頭,她怕三姐喊住她真的勸住了她,讓她沒勇氣向家裏求情。


    可是,如意做夢都不會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三姐,她跑迴家裏,還未來得及求家中父母接迴三姐,就因為亂跑不做家事被打了一頓,等到她一邊哭著一邊求她娘將三姐接迴時,她娘隻是將燒火棍扔到了她的腳邊,開口道:“好好做家事,莫管閑事你三姐現在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人了!你再亂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如意被嚇壞了,也怕再挨打,卻是不敢再提。


    年關將至,天氣越發寒冷起來,她和三姐原本睡的屋裏從不燒坑,以前都是三姐給她暖的腳,抱著她睡,可是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吃不飽,被子又薄,她幹脆睡到了廚房裏,就著灶台邊上的煤灰熱氣,倒是不挨凍。


    那天天氣真的很冷,窗戶框上都結了冰淩子,天未亮,如意便被叫了起來燒水做飯,她將父母和哥哥們早起洗漱的熱水剛剛燒好時,屋外院子裏卻是一陣吵鬧聲。


    如意就著廚房窗戶一看,隻見三姐被賣的那戶人家找上了門來,在院子裏吵著讓他們家將三姐還去,不然就要賠銀子。


    她娘賠著笑臉隻道昨晚雖然人找上了門,卻被趕迴去了。


    如意這才知道昨夜三姐竟是迴來過,不多時,村裏卻是來人來叫,說在村口小路邊上的水溝裏發現了三姐。


    如意此時顧不得會被挨罵,卻是一溜煙兒朝著村裏人說的地方跑去。那個地方已經圍了不少的村人,看到如意跑了過來,卻是攔住不讓她看,直道小孩子不能夠看。


    如意心中預感不好,埋頭衝了進去,卻是看到水溝裏躺著一動不動的三姐。


    她伸手去拉,想要讓三姐坐起來,卻隻摸到凍僵了的冰冷肌膚。


    如意不知道自己跪在三姐麵前呆呆的坐了多久,她腦子裏亂哄哄,外邊也是亂哄哄的,她想要哭,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直到村裏好心的大嬸拿了舊衣過來替三姐換上,一邊換著,一邊看著三姐身上遍布縱橫的瘀傷抹眼淚,說著三姐的可憐。


    三姐被賣的那戶人家理虧,怏怏迴了自己村子,如意家裏卻覺得晦氣。最終,村裏好心人出了草席舊衣草草將三姐的屍身埋在了後山。


    三姐那樣一個隱忍的人,到底遭遇了什麽才會迴家?而那個夜裏,她的爹娘又如何狠心在寒冷漆黑的夜裏不收留自己的女兒?而三姐,一個人走在那條漆黑冰冷的道上,該有多絕望……


    如意都不知道,她隻是覺得很冷很冷。


    “如意,如意……”


    趙清澤輕輕拍著如意陷入了夢魘之中滿是驚恐的臉,將她從噩夢之中喚醒過來。


    “三姐……”


    如意睜開眼睛,神色迷惘極了。直到視線的焦點聚集在趙清澤臉上時,她才突然痛哭著抱住趙清澤。


    “怎麽了?做噩夢了?”


    趙清澤輕輕拍著如意的肩膀,輕聲的問著。


    如意卻仿佛如同稚兒一般哭的不能自己。


    “三姐……三姐死了,她是凍死的!”


    如意顫抖著自己的嘴唇,說出了她一直不願意承認的這個事情。


    自三姐死後,仿佛是一記警鍾,將她敲醒,徹底將她從自我編製的龜殼裏拉了出來。她突然明白,自己若是再不努力,將來,可能比三姐還要慘。她每天每晚都做著噩夢,卻又更加沉默勤奮的替家裏做著事情,想要讓家裏多留她幾年,甚至,她會去村裏討那些不熟悉的大嬸們的喜歡,打聽著她們家附近有那些做事仁慈的大戶,她好給自己找好去處。


    她運氣很好,官府裏下了通知選宮女,她就日日跑去村長家裏,替著村長媳婦做著事情,最後,村長與他媳婦實在瞧著她可憐,到她家裏去說了情,又送了她一件幹淨的衣裳送她去官府裏候選。


    自從離開那個噩夢一般的地方時,她終於不再做那個噩夢了,打她進宮起,她便發誓日後與那個家徹底斷了關係。前幾年,她還擔心那些家人會來找她,可是宮裏看望的名冊裏,一直都沒有她的名字,她也便放了心。


    她以為那隻是她遙遠的一場噩夢,這輩子都不會再碰觸到了,可是他們找上門了,她又夢到了三姐。


    她緊緊的抓著趙清澤胸口的衣服,汲取著他身上的溫暖。


    “我好怕現在是一場夢,其實……其實會不會我也跟三姐一樣,凍死在那個夜晚了。”


    如意呢喃著,突然急急抬頭道:“我要阿滿,我要抱阿滿。”


    “好,好,你別激動,我讓奶娘抱過來。”


    趙清澤見如意這副樣子,連忙抱住她安慰著,安撫著她的情緒。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開口道:“你看,你現在肚子已經有些顯懷了,裏麵有我們的另一個孩子,阿滿也馬上過來了,這不是夢,都是真的。”


    阿滿被抱來之時,正熟睡著,小嘴兒微微張開著,沉沉閉著眼睛。奶娘的動作很輕,一點都沒有驚動到他。


    小小暖暖的身體放入如意的懷中,如意才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一滴清淚落下,滴在阿滿身上裹著的小被子之上,不知道是她的動作讓阿滿不舒服,還是她的淚水驚了阿滿,阿滿突然動了動自己的小身子。


    如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將淚水抹淨,而後將阿滿重新抱給了奶娘,吩咐道:“好好抱阿滿迴去睡吧!”


    她轉頭看向正擔憂望著她的趙清澤,笑了笑道:“清澤,我沒事,隻是突然夢起了以前的事情。”


    趙清澤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現在,你有我、有阿滿、還有肚子裏即將出世的寶寶,莫再多想了!”


    “再也不想,不會再有聯係了!”


    如意輕聲的說著。


    “你三姐葬於何處?我派人替她追封……”


    “不用了!”


    如意幾乎是未加思索便拒絕了這也是她一貫的想法,“人死成灰,身後再多的嘉榮又有什麽用,還是讓她安安靜靜的安眠,不必打擾了。”


    死後追封,看著榮光無限,可對於三姐而言,又有什麽實際意義。三姐短暫的一生,都在吃苦,從未吃好的過,甚至沒有吃飽過,也從未穿過一件新衣,每日裏隻是幹活,隻是照顧別人。


    “好,都聽你的。”


    趙清澤的想法與如意其實很像,隻是覺得女人家或許會比較在乎這些,方才會如此提議,見此,也不再多說。


    黃宗寶來到客棧時,陳文瀚正坐在窗口看著外邊。


    他推門走入,見此,忍不住奇怪的開口問道:“文翰兄,你家良書去哪裏了,怎麽沒在你身邊伺候?”


    “我打發他出去辦了點事情。”


    陳文瀚神色淡淡收迴了目光,撿起了放在手邊許久未翻動的書本,簡單說了一句。


    好在黃宗寶心裏也是存了事情過來,見此倒是沒有多在意,隻是在心裏猶豫著該如何開口問起話來。


    黃宗寶走到了陳文瀚跟前站定,猶豫著開口問了一句:“文翰兄似乎比我要大幾歲?”


    陳文瀚抬頭奇怪看了一眼黃宗寶,點了點頭,迴道:“確是。”


    “額,文翰兄不知在家裏可有婚配了?”


    黃宗寶此話一出,陳文瀚也隱約察覺到了幾分意思,他看了一眼黃宗寶,放下了手中的書本方才說了一句:“家中的意思讓我先立業後成家,所以一直耽誤著。”


    “這樣……”


    黃宗寶幹笑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了,隻是又道,“原來文翰兄和我是一個打算。”


    “宗寶兄有事直說。”


    陳文瀚說了一句,臉上並無太大的波瀾。而黃宗寶聞言更加有些尷尬了,最終隻是道:“文翰兄,那個我家中有一小妹,我覺得文翰兄人品才貌都十分出眾……”


    “宗寶兄的小妹?”陳文瀚重複了一句,有些疑惑。


    “其實……其實是我堂妹。”黃宗寶大唿一口氣,輕聲道,“並未別的意思,隻是我自己覺得很合適,不知道文翰兄是什麽意思?”


    這親事無論成與不成,女孩子的閨譽自是重要。黃宗寶雖然不喜歡黃靜婷,卻也是表明隻是自己自作主張。


    “我堂妹因為家中三叔疼愛,一直留在家裏,家中的意思並非想找個高門第的,隻想找個像文翰兄一般隻進取的,不知道文翰兄有無意思?”


    “宰相家的大小姐嗎?”陳文瀚看著黃宗寶,卻是淡笑了一下,出聲拒絕,“隻怕在下配不上黃小姐,多謝宗寶兄了!”


    陳文瀚不軟不硬的推了迴去。黃靜婷的事情,在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即使是陳文瀚這個一心看書的人,也多少有所耳聞。


    而黃宗寶大抵是真的尷尬做媒,聽見陳文瀚的迴答,反倒是舒了一口氣。


    “文翰兄既然無意,那就當沒這迴事情。”


    “宗寶兄莫見怪,如今我還未立業,並不想考慮成家的事情。”


    陳文瀚想了想剛才自己的態度,也覺得有些強硬,故而也和緩了語氣輕聲解釋了一句。


    “我明白我明白的。”


    黃宗寶連連點頭,並不有所芥蒂。


    “宗寶兄還有事情嗎,若無事,我想安靜習書。”


    陳文瀚揚了揚手中的書本,而黃宗寶笑著坐了起來,“你好好看書,我就先迴家去了。等有空了再來找你。”


    “好,宗寶兄慢走。”


    陳文瀚隻是穩穩的坐在椅上,並沒有起來相送的意思,黃宗寶本就粗枝大葉、不拘小節,對此也是毫無在意。


    隻待黃宗寶離去後,陳文瀚又放下了手中的書本,目光看向了窗外。


    這一等,直等到了中午之時,才看見他的書童良書匆匆從外邊跑迴來。


    “怎麽樣,有沒有等到人?”


    陳文瀚一向掛著溫文爾雅神色的臉上,此時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有些迫不及待的問道。


    “公子……”


    良書在外邊守了一天,此時被曬得紅通通的臉蛋卻麵有難色,但還是點了點頭。


    陳文瀚臉上卻是露出了放鬆的笑容,開口道:“那他怎麽說的?”


    “公子,那位公公和我說,讓你以後莫找找他了!”


    “什麽意思?”


    陳文瀚的笑容僵硬在臉上,看著良書。


    良書低著腦袋道:“那公公說,不知道您與巧巧姑娘在謀劃什麽事情,巧巧姑娘日前因為衝撞了貴妃娘娘,已經被杖斃了,若非上頭主子仁慈沒追究,他恐怕也要被牽連進去。”


    “杖斃了……”


    陳文瀚不敢置信的看著良書,許久,都未說話。


    “公子……”


    良書輕聲叫喚了一聲,而陳文瀚卻是擺了擺手。


    “你出去。”


    “是。”


    良書也不敢在屋裏多呆,他乖乖的退了下去。


    陳文瀚腳步有些虛浮的走到了方才作坐著的地方,身子沉沉的坐下。


    是田巧巧搞錯了人?昭貴妃根本就不是他的小妹……還是,他的小妹根本不願意見到他這個哥哥。


    他將臉埋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卻是兩者都不願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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