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痛從半夜開始。


    腹痛之前,喬蕎做了個夢,夢裏她行走在濃霧彌漫的山林中,四處奔走,想要迴到楓城平原的家中,一不小心,她跌了一腳。


    腳下是朽木堆積的坑,突然爬出來好幾條紅綠相間的蛇,吐著白色的信子,撲向喬蕎的身子。


    她大喊著醒來,摸著硬梆梆的炕才知道是自己做了噩夢。


    炕是滾燙的,牛氏還算仁義,自打入秋後總讓犛牛把西廂房的炕燒得熱熱的。


    她怕喬蕎受涼,更怕她肚子中的孩子受罪。


    肚子先是一陣接一陣地疼痛,喬蕎以為吃了壞了的飯菜,捂著小腹在炕上趴了一會,感覺肚子的疼痛變成了收縮性的抽搐。


    巨痛鑽心,迫使她情不自禁地哭喊起來。


    深夜裏有風從窗外刮過,伴隨著幾聲犬吠,牛氏家的院子裏很安靜,這個時候其他人都已入夢,沒有人聽到喬蕎的哭喊。


    她一直細算著日子,知道預產期在一月之後,而今晚肚子突然疼痛,莫不是胎兒即將早產?


    驚恐如一道閃電劃過心頭,迫使喬蕎冷靜下來。


    她伸手摸到炕頭的火柴,哆哆嗦嗦點燃油燈,靠在冰冷的牆上她雙手捂著小腹,確定疼痛是因為胎兒將要分娩時的宮縮引起。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要來了嗎?......”


    喬蕎低喊,淚水和汗水交匯在臉頰,痛苦和恐懼使得她的神情都有些猙獰。


    “天啊,求你幫幫我——幫幫我!求你保佑我的孩子,求你讓他平安無事......”


    油燈刺啦一下,燈芯上結出一個燈花。


    喬蕎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掙紮著趴到窗戶前,開始用力拍打起了窗板。


    再不唿救隻怕來不及了,羊水已經流出,全身都在痙攣,以她四十出頭的年紀生產胎兒,如果不順利,自身都會難保!


    “呯呯呯......呯呯呯......”


    “來人呐——救救我!......”


    窗板的擊打聲和喬蕎的唿救聲在深夜裏迴蕩,風卷起秋葉撲簌簌地從屋頂飄落,院門口的狗叫起來,後院的豬跟著叫起來,雞圈裏的雞也叫起來......


    堂屋的燈點亮,牛氏咳嗽了幾聲,嘴裏罵著髒話穿上衣服開了門。


    她豎起耳朵聽了聽。


    “這婆娘是要臨盆了啊!”牛氏一聲驚唿,操著拐棍風一樣來到西廂門前,撩起衣襟從褲腰上掏出鑰匙,三兩下打開屋門,進去看到喬蕎撲倒在炕上,全身躬起如同一隻母貓,牛氏高喊:“快躺下別動!別把力氣用完了,一會兒生娃還要用力呢!”


    說著退到門邊,向院子裏大喊起了犛牛。


    東廂房的門咣當一下打開,犛牛披著衣服揉著眼問:“咋了,娘?啥事?”


    “快叫醒犏牛,她媳婦要生了!抓緊把牛漢生的老婆子找來讓她接生——快點,不然怕來不及了!”


    牛氏舞動著手裏的拐棍大聲吩咐完犛牛,自己忙著跑進堂屋,從炕頭的櫃子裏拿出老早準備好的一團棉?,一大捆草紙,幾尺碎布和幾件包裹胎兒的小衣服,又到小蘭的炕頭叫醒小蘭,然後去廚房灶眼裏掏了一大簸箕草木灰,端著簸箕來到西廂房,顧不得喬蕎的喊叫,將草木灰倒在了炕上。


    “先忍著,犏牛家的,接生婆馬上就到!”


    牛氏雖然忙亂,但心裏很是沉著。


    女人生娃在她眼裏不過是尋常事,正如牛產犢母豬生崽,有什麽好怕的。


    所不同的是炕上的二兒媳婦年齡大了,雖然不是頭胎,但女人年紀大懷了娃,生產起來難免有著危險。


    院門響了一下,院子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牛漢生的老婆子轉眼已進了西屋。


    “老姐姐,東西都準備齊全了嗎?你前幾月就給我說了,我還想著要入冬才生呢,沒想到月子來得早呢。”


    牛漢生的老婆子尖聲尖氣說道,將頭上的頭巾重新包紮了一下,一張馬臉在油燈下有著令人駭怕的陰影。


    她原本是湘西一帶長大的女人,娘家祖上行過醫,懂得一些醫術,到了她這一代父親不小心給村裏人針炙紮壞了別人的腿子,為了逃避刑罰一家人北上進了牛窩堡子,她嫁給了牛漢生做媳婦,靠著給村裏的女人接生賺一些生活貼補,牛窩堡子人視她和牛才人一樣的神人,人前人後稱她為牛姑姑。


    “都準備好了,紙是我讓犛牛從鎮上買的,布是我前幾年攢下的,熱水我讓孫女在廚房燒了一大鍋,你好生伺候著讓媳婦順產,完了我再酬謝你。”


    牛氏假笑著拽著牛姑姑的衣袖來到了炕前,油燈昏黃,兩人看到喬蕎在炕上痛苦地呻吟著,疼痛已讓她昏迷起來。


    “快快快,你去再點幾盞燈,黑乎乎的怎麽看得清。”牛姑姑一看情勢不妙,鞋子都沒脫跳上了炕,她經驗豐富,有條不紊地操作起來。


    可惜,生產並不是很順利。


    炕上的草木灰已被血水浸透,牛氏用鐵鏟鏟掉後又端了一簸箕草木灰撒在了炕上。


    四盞油燈明晃晃地照著牛姑姑的臉,她額頭的汗珠子像黃豆一樣在顆顆滴落。


    “咋迴事,還沒生嗎?該不會是難產吧?”牛氏焦急地嘀咕道。


    牛姑姑惡狠狠瞪了她一眼,節骨眼上最忌諱聽到這樣的喪氣話,她舉著滿是血汙的手毫不客氣說道:“快去上香,把天燈也點上,我就不信生不出來。”


    牛氏趕緊退出西廂房,領著犛牛和犏牛到了堂屋,收拾了一下壁龕裏的佛像,一家人虔誠地跪在地上燒香磕頭。


    隨後出來,命犛牛和天牛將院中央的天燈點亮,數丈高的長杆掛著閃閃爍爍的燈籠,象是一顆近在眼前的星星在發亮。


    牛氏跪在院中不住地禱告祈求,小蘭借著在廚房燒水沒有出去,她心裏美滋滋在想:多虧了自己煎熬的五行草汁,想不到這麽快就起效了!


    “快端熱水過來!”


    西廂房的窗口牛姑姑尖聲喊道,犛牛蹬蹬蹬跑進廚房,舀了滾燙的一桶開水向西屋走去。


    “你別進去!”牛氏跟在身後阻止他,自己接過木桶咬著牙提進去,掩上門,看到牛姑姑在炕上不停嘮叨,她在抱怨孩子的臍帶纏繞上了脖子,得想盡法子讓胎兒順產出來。


    喬蕎緊閉雙眼,嘴巴張得老大。


    這是她有生之年生產第六個孩子,這一次的疼痛讓她瀕臨崩潰,如果不是牛姑姑在反反複複提醒自己,她都想一死了之。


    反正,活著是痛苦的,無論怎麽活,都費盡了全身的氣力。


    她心裏咒詛起了牛氏,咒詛起了犛牛,咒詛起了自己的身子,繼而咒詛起了自己的命運。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活著,與其經曆這樣的痛苦,不如結束掉自己的生命。


    “你快點啊,他嬸子,再耽擱下去,我怕她肚裏的娃兒出事!”牛氏在炕頭前拍著手催促牛姑姑。


    “你急你來!沒看我在順胎嗎?平日裏把個活人關在屋裏頭不讓走動,懷的娃兒自然難產,我看今晚兇多吉少,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牛姑姑對牛氏一臉厭惡,心裏禁住七上八下——看喬蕎這胎不一定能生產下來,弄不好連大人性命難保。


    “你扶她起來,從後腰上抱著她。”牛姑姑使喚牛氏。


    牛氏有些不情願,但人命關天,何況關係著犏牛的後代,生不下這個娃,怎麽能留住這婆娘的心。


    她一把抱起喬蕎,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聽著犏牛家的,你要想活命就使把勁,你要不想活還得連累肚子中的娃,死了我不會賞你一口棺材,直接讓犏牛把你扔到山崖下喂狼吃——你聽到了沒有?”


    牛氏喘著氣大聲對著喬蕎的耳朵吼道。


    有盞燈蕊上的燈花爆了一下,喬蕎迷迷瞪瞪聽清了牛氏的話。


    她才不想死呢!


    她如同牲口般地活下來,就是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就是為了爭得活著的自由!


    她必須活下去,為了將來的日子,為了將來能活著迴去!


    一咬牙,她卯足了渾身的氣力,象一頭發瘋的野獸,她嘶喊起來,聲音淒厲如同刀割,伴隨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聽到牛姑姑的尖叫聲,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孩子的啼哭......


    喬蕎昏了過去。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第六個孩子來到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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