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傳來,慕沚皺下眉頭,看來父親這迴真是生了極大的怒火,出手毫不留情,幸虧是他擋下來,否則勉兒如何受得了。


    “哥哥……”耳畔響起小小聲,帶著驚惶與錯愕,慕勉瞪大眼睛,意外他的出現。


    慕沚沒去看她,徑自轉身,將她掩在身後:“爹,您別動怒,勉兒隻是一時性情衝動,才會犯下錯事。”


    慕遠盛先是一怔,接著冷眼望向門旁:“是你們哪個,偷偷跑去支會公子的?”話雖如此,但那寒如鐵刃的目光直直戳到臨安身上時,嚇得他兩腿抖若篩糠,幾乎站都站不穩。


    “是我遣丫鬟告訴他的。”慕夫人由貼身侍婢瓶晴攙扶著,步態優雅,款款而入,因孱病容色略添蒼白,卻獨有一番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憐,本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經過歲月雕琢,越發風韻動人。


    慕遠盛情緒稍斂:“你身子不適,為何不在屋內好好歇養?”


    慕夫人一瞧慕勉跪在地上,被慕沚緊緊護著,心急如焚:“勉兒到底是個孩子,你還要怎麽罰她?”


    慕遠盛一歎:“我不過教訓她兩句,沒你想的這麽嚴重。”


    他手中拿著戒尺,慕夫人哪裏肯信:“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你的脾氣總得改一改,女兒家身子骨嬌弱,哪有你這樣,動不動就要出手打自己女兒的?”


    當年慕夫人費盡千辛萬苦才誕下慕沚,後又有了慕勉,因兩個孩子得來不易,慕勉又是小女兒,自然讓慕夫人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千方百計嗬護疼愛。


    慕遠盛知道她是來為女兒求情的,但這一次,著實讓他氣惱,在衛府聽到實情時,氣得他當場就黑了臉,幸而衛千戶毫無所覺,唯獨他,足足憋了一肚子的火,一抵府,便命人將慕勉喚來。


    是以慕夫人說完,慕遠盛依舊板著臉:“她自己惹出來的好事,這次不吃點教訓,實在難長記性!”


    慕沚見母親也不能讓慕遠盛消火,趕緊勸著妹妹:“勉兒,你先前不是還跟我說自己知錯了,而今在爹跟前,快點乖乖認個錯。”


    慕勉不遑開口,慕遠盛暴怒如雷的聲音已經響徹滿室:“好、好,這事你也知道是不是?”他看看慕沚,又看向慕勉,惱羞成怒,“你這個哥哥,全被你給帶壞了,還打算一起蒙騙我麽?為了個男人,連身份名聲都不要了,日後傳出去,你叫我顏麵何存?”


    慕夫人顯然也知曉事情緣由,連忙出聲:“勉兒隻是年輕不懂事,她與衛公子又自幼熟識,不比其他人,這才一時糊塗失了分寸,況且事情不是也沒有傳開。”


    慕遠盛氣道:“就是因為你們這般縱容,才造成她今日的無法無天,一事無成,功夫功夫學不好,又不喜刺繡女紅,整天就知道闖禍,跟她哥哥比簡直天上地下。”


    慕沚催促:“勉兒,快點跟爹認個錯。”


    慕勉抿抿嘴,開口講:“這件事跟秋渡他們無關,請爹爹不要遷怒他們。”


    慕遠盛冷哼:“你還有心思替他們著想,有這樣的主子,奴婢能好得到哪去?我告訴你,等他們挨完板子,統統攆出府去。”


    慕勉一急,昂起頭,目光亮得驚魂攝魄:“不行,他們不過是按照我的吩咐行事,與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慕遠盛氣得手腳發抖,“孽障!孽障!”舉起戒尺又欲砸下,但眼瞅著慕夫人花容失色,動作生生滯在半空。


    慕勉一臉的堅定無懼:“爹爹生氣,要打要罵便是,但一切與脈香居的人無關,我願替秋渡他們受罰,長跪不起,直至爹爹氣消了為止。”


    慕遠盛喘著粗氣:“好,那你從現在起,就給我跪上個一天一夜。”


    慕沚心底一緊,慌張開口:“爹,我……”


    慕遠盛料到他要說什麽,迅速打斷:“你要是敢替她受罰,我慕遠盛便沒你這個兒子!”言訖,拂袖而去。


    ********


    日落黃昏,幕色-降染,府內下人們開始忙著四處掌燈,寂靜的桐浣堂內,隻聽得裙裾窸窣,一抹人影跪在堂內中央,搖曳不定的燭光,照得她嬌小兒單薄的身軀朦朧未明,宛如初秋霧靄裏一朵伶仃的白色小花。


    慕勉微微垂首,兩手服帖地搭在膝蓋上,石磚地麵又冷又涼,就像一泓冰泉,從腳底竄上來,浸泡著五髒六腑。


    得知小姐是為他們求情,秋渡幾人也堅持在堂外的青階下跪地不起,偶爾抬頭,便可望見堂內中央那明明纖瘦卻又十分堅韌的背影,隻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心安。


    月華初上,灑落一地梨花白,漸漸升到中天,幽涼似水。


    雙腿跪得已經麻木,慕勉眉心一點點攏緊,忍不住用手揉弄幾下膝蓋,背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那股淡雅的清蓮香隨風飄來,熟悉得令人心驚,慕勉立即佯作無事,重新挺直了腰板。


    慕沚站在門口,靜靜注視著那小小的近乎倔強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來過多少次,又看過多少次,他想到她臉上堅定的神情,想到自己一次次勸說後,她卻隻是搖搖頭說,哥哥,我沒事,我可以的。心裏又何曾不清楚,在察覺到他的來臨時,那故作出的堅強。


    他的勉兒,隻是不願讓他擔心罷了。


    既然如此,那他就在這裏,一直陪著她。


    克製著胸口隱隱欲發的心疼,慕沚宛如臨風修竹一般,佇立原地。


    房內,慕夫人不吃不喝,坐在床頭不時抹淚,慕遠盛負手踅來踅去,最後張口:“你這又是何必?我還不是為了她好?你瞧瞧她現在沒大沒小的樣子,實在不成體統!”


    慕夫人聞言抬首:“子不教,父之過。不錯,我是打小就疼她寵她,勉兒雖沒沚兒那麽優秀,但畢竟是從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不像你,反正有了兒子,也不在乎這個女兒了,你不如打死她算了。”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慕遠盛情知她是在跟自己賭氣,但妻子生來羸弱多病,他對她又一向謙讓嗬護,為此語氣軟化不少。


    慕夫人迴憶道:“我記得勉兒剛生下來的時候,你成天抱在懷裏,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女兒長大了,你待她反而嚴厲苛求,我何嚐不知,你是希望慕家的兒女皆有大成,但勉兒天性如此,我不求她成為什麽人中之鳳,隻要一生平平安安,他日嫁個好夫婿,我也就放心了。”


    “刀都架到人脖子上了,我倒要瞧瞧,哪戶人家敢娶她!”慕遠盛恨鐵不成鋼道,“既無大家閨秀的風韻氣度,又無武林名門的巾幗俠風,一天到晚隻會胡鬧!”


    “我倒覺得勉兒直爽坦蕩,不失真性情。”慕夫人是護女護到底了,語調透著微微怪怨,“何況,真就我一個人寵著她了?你捫心自問,她自小到大,若不是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能不想習武就不習武?不願刺繡就不刺繡?”


    慕遠盛眉角抽搐一下,神情似有懊悔,也似有莫可奈何,聽慕夫人又欲開,不禁打斷:“好了好了,沚兒這會兒人在哪裏?”


    慕夫人明白他這是快要鬆口的跡象,解頤一笑:“還能在哪兒?他這個當哥哥的,比咱倆還要關心勉兒,可惜勸說了多少次,勉兒這孩子就是咬牙強撐,那股子倔勁兒,倒是跟你如出一撤。”


    慕遠盛不置可否。


    慕夫人趁熱打鐵:“好了,你罰也罰了,罵也罵了,孩子從白天跪到現在,油米未進,一口水都沒沾,大冷天的,你真當她是石頭做的不成?”


    慕遠盛長出一口氣,瞧向窗外,濃濃夜色,好似硯台裏的墨瀋深不見底,倏地更漏響,三更天,長廊外響起悠遠的梆子。


    視線有短暫模糊,隨著身子猛地朝前傾下,慕勉迅速又恢複清醒,隻覺得背脊一陣冷、一陣熱,身子瑟瑟發抖,她強行想打起精神,偏偏頭腦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眼前光影錯亂,她狠狠眨下眼睛,燃在堂前紫檀木案上的燭光重疊一瞬,便又分散成無數亂影。


    “大小姐,大小姐。”李順兒急著喚她。


    慕勉還當是自己出現幻覺,扭頭望向旁人。


    李順兒解釋說:“大小姐快些起來吧,老爺已經氣消了,剛剛放了話,叫我們不必再跪著了,大小姐也趕緊起身吧。”


    慕勉仍不太相信:“秋渡呢?”


    “她跪得走不動路,已經被攙扶著迴去了。”李順兒忙跟身旁的兩名小丫鬟道,“來,快扶大小姐起來,慢著點。”


    想到他們無事,慕勉總算鬆口氣,微微一笑:“有什麽的,不用扶,我自己能走。”她說著想要站起來,哪料雙腿猶如木頭似的毫無知覺,一下子又跌坐地上。


    李順兒見狀道:“快、快,扶著些。”


    麻木帶來的酸痛感終於越來越清晰,慕勉不再勉強,由著人左右攙扶,她走了幾步,隻覺得頭重腳輕,跟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無邊無際的黑暗壓下來,她身軀情不自禁晃了晃,整個人便癱軟下來。


    伴著周圍人的驚唿,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修長而有力的雙臂,穩穩地將她托住,好似奉著無上至寶。


    “公子爺。”不待李順兒再說,慕沚已經將慕勉打橫抱起,看著她喘息急促,臉蛋紅彤彤的,朝臨安吩咐,“去請大夫來。”


    慕勉睜開眼,有些艱難地吐字:“哥哥……我沒事……”


    此時的她,柔弱得猶如彈指即碎的花朵,慕沚心疼地用鬥篷裹嚴她,徑自往路上走。


    九曲迴廊,蜿蜒深處,風在午夜徘徊,帶著永恆的寂寞,一條路,仿佛總也走不完似的。慕勉被他抱在懷中,廊簷懸掛著一盞盞橘紅的小燈籠,搖曳的光影,晃過他清絕無雙的容顏,有種霧氣縈繞的朦朧未明,但慕勉仍然看得清楚,他緊蹙眉心間的擔憂,薄唇構成一條筆直的線,下頜繃得直直的,臉臨近他的胸口,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心跳,他沒有察覺到她的注視,隻是焦急地往前走、往前走。


    慕勉不由自主想到,當戒尺砸下的那一刻,他將自己牢牢護在懷中,他擋在她跟前,不肯挪動一步,而她呆呆望著他的背影,衣袍下精瘦的肩膀,顯得那樣牢固堅不可摧,像是付諸一切在守護,哪怕山崩地裂,他也可以為她抵擋住。


    迴到房間,膝蓋腫脹的地方被塗上藥膏,不久大夫也來了,說是感染風寒,開了幾副藥方,慕勉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晦暗混沌,好似時光顛倒,盡是光怪陸離的影像,偶爾睜開眼,也是迷蒙間對上一雙焦灼的目光。


    再次醒來時,神智終於清醒許多,她轉過臉,慕沚的視線似乎一直黏在她臉上,因此剛一睜目,他便俯問:“覺得好些沒有?”


    她的手被他攥著,緊緊的,慕勉想說話,可費勁半晌,才逸出幾個幹啞的字:“哥哥……我口渴。”


    慕沚恍然大悟,吩咐茉香去倒水,過會兒藥端上來,茉香正要服侍,卻被慕沚接過藥碗:“我來吧。”


    看著碗裏一片黑釅釅的藥汁,慕勉眉心尖尖地顰起來。


    慕沚見狀一陣心疼,她自小就甚少生病,身體壯得跟小馬駒似的,麵對眼前苦得嗆鼻的藥汁,自然有極大的排斥。為此,他特意準備好了蜜餞,半勸半哄道:“這迴不許任性,吃了藥,病才會好。”


    換成別人,慕勉定然是不肯喝的,但麵前人是他,是慕沚,是為她擋下父親的打罰,是一路焦急地抱著她迴房,是自小以來最疼愛她的哥哥。


    卻也,隻能是哥哥。


    慕勉很聽話地點點頭,張開嘴,任他小心翼翼地舉著銀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才發覺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苦,又或許,是從內心深處彌漫開來的苦澀,比這口中的藥,還要苦上千倍、萬倍,那種攪痛著五髒六腑的味道,苦不堪言,世間無物能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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