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看著身邊的男人。レ思路客レ


    問道:“你後悔過嗎?”


    “當初不辭而別,或者留下?”


    “我是個軍人。”蘇敬武搖頭,“其他的一切假設都沒有意義。”


    也是,不管從什麽角度講,過往一切皆成定數,在美好的假設都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願意活在過去,同很多事情失之交臂之後,還剩下的選擇依然很多。生活和世界都在向前,誰停下腳步誰注定被拋棄、被淘汰,在我們前進的同時,必須去忘掉過往的人、過往的事,才有足夠的儲存空間去接納新的東西。


    襄城的烈酒很烈,一壇可以醉倒一頭牛,月缺喝下三碗,已經覺得頭暈。


    蘇敬武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他已經喝了兩壇,大將軍醉了,隻是他手中抓住的酒壇還懸在空中,證明他並沒有睡去。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俗話說酒後吐真言,這兩種人的話最真。大將軍的命比頑石還硬,人高馬大,一臉威嚴,不似短命相,但他真的醉了。


    月缺看著將軍,不,此時應該稱他為男人更加合適,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真實,隻是他疑惑的是這個男人為何會跟他說這麽多話,既不是多年好友,也沒有過命之交。男人心裏的秘密應該藏得很深,埋在幾十米深的黃土裏,上麵還要放個空箱子做掩飾,想要一直強大,就必須時刻守著脆弱。


    月缺坐在桌前,燈光照不亮他身後的黑暗。


    蘇敬武嗬嗬笑道:“我喝醉了。”


    月缺說道:“是將軍太累了。”


    蘇敬武敲了敲手指,“我是個粗人,小時候沒有進過學堂,不懂什麽大道理,到如今也僅僅隻是識得幾個字,不管是作為將軍還是匹夫,說到底我都是一個俗人,俗人不知內心疲倦,怎麽會覺得累?”


    炭火在慢慢寂滅,上麵膩了一層厚厚的灰,風吹進來,將炭灰撲的到處都是,暗淡的火炭瞬間亮起,像是打盹中的雙眼。


    “井底有蛙,獨坐枯井一生,到死的時候心中也隻有井大個天,那便是他全部的世界,各地寺院裏的和尚敲了一輩子的木魚,自甘禁錮在一處破廟,除了心中的佛就是手裏的經書,最後他們把自己的腦袋也敲成了木魚,你說他們到底是無知還是愚蠢?”蘇敬武抬起頭,眯著眼睛看他,眼中帶著期待的笑意。


    月缺搖了搖頭,不知道他話中的意思。


    “但他們應該是滿足的吧,不知道全部的故事,自己的理解就是整個世界,癡於心中所想,又怎麽會累?所以有人羨慕傻子,我想我可以理解。”蘇敬武閉上眼睛,繼續說道。


    蘇敬武不是傻子,也不是個無知之徒,他是南國的征西大將軍,是陛下給予厚望,西行討伐的劊子手,於是月缺說道:“可惜將軍不是個癡人。”


    “是啊!”蘇敬武歎口氣,像是要吐盡所有的悵然,他撐著身子從椅子上坐了起來,身形筆直的如一道塑像,“所以我也會累,所以我永遠也不會覺得滿足,青澀的時光早已在我的生命裏過去,如今我為何還要撐著疲憊的身體苟延殘喘?迴首看看我的過往,父母早亡,親身背叛了我所愛的女人,縱然如今貴為征西大將軍,可我現在還剩什麽?”


    蘇敬武握緊拳頭,拳勁擠入掌心,撐的指骨發白。“砰”,指尖的巨力輕易的捏碎酒壇,碎片散落一地,他鬆開手,狠狠的說道:“可是我不甘心。”


    “晉陽和周武不滅,我征西大軍不能永駐西海,我怎麽能覺得累?”


    他將手放在兩側的扶手上,全然不顧被碎瓷片割開的傷口,鮮血從指間悄悄滑落,滴在他破舊的棉襖上,像是一朵接一朵不停盛開的桃花,越來越紅,開的賞心悅目。


    他豎起眼睛,身上再沒有一絲酒意和困意,眼中的莫名火焰燒的越來越盛,讓人不敢直視。


    月缺沉默良久,然後端起碗向他一揚,一飲而盡。


    月缺再一次說道:“讓大將軍久等了。”


    蘇敬武這次沒有迴話,反而低下頭,怔怔的看著滴落在胸前的血水,像是在欣賞一幅發黃的畫像。


    蘇敬武坐在椅子上,手間的血慢慢凝固,胸前的殷虹順著棉線擴散,越來越模糊,然後漸漸發黑,像是常年累月怎麽也洗不掉的頑固汙漬,最後他將腦袋靠在椅背上,一夜再也沒有抬起。


    月缺幹掉碗裏的酒,看著身前靠在椅子上的男人,酒意衝入腦海,他也不抵困意,終於沉沉睡了過去。


    ……


    ……


    ri上三竿,又有一天大好時光。


    月缺揉著沉悶的腦袋走到帳外,昨晚的酒意還沒有徹底過去,倒是此時口中發幹,渴的厲害。溫軟的陽光落了下來,暖在每個人心頭,蘇敬武手中拿著酒壇在大口的喝酒,見他過來,便將手中的酒壇遞到他麵前,笑道:“醒了。”


    月缺微微點頭,皺著眉擺了擺手。


    蘇敬武說:“烈酒傷身,醉後醒來接著喝兩口,不至於傷胃。”


    月缺聽完他的話,疑惑中接過酒壇,微微抿了一口。


    蘇敬武扔給他一個水袋,轉身向鬧市走去,說是鬧市,隻因平民人口所占較多一點,邊城混亂,倒不是真正有多熱鬧,許多年輕有本事的人要麽早早去了別的地方,遠離混亂安身立命,要麽就去從了軍,還留下的大多都是一些老人粗人,也有人是因為舍不得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再加上這裏安好了無數年,而選擇留下。


    大將軍常年待在軍營中,深居簡出,城裏的百姓沒人認識這個身穿棉襖的高大男人就是征西大營的首腦人物。


    城中有家酒樓,被曾經一個文豪大家在牌匾上提名“從前”,這座酒樓從那時開始就叫從前酒樓。月缺跟著蘇敬武走了進去,大將軍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想來必是這裏的常客。老板娘三十多歲,身姿豐滿,笑的花枝亂顫,熱情的問他們吃什麽菜,顯然對這位身穿棉襖的爺很有印象。酒樓分兩層,下麵主要供飲食,上麵大多是包廂,有錢的客人可以訂座雅間,點幾個小菜,聽個小曲,以月缺的耳力可以聽見樓上隱約的琴音和姑娘的嬌笑,顯然這個酒樓並不是一味的做著正經生意。


    蘇敬武見他沉默,知道他聽到了別的聲音,對著他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顯然這種小事並不能驚擾這位久經沙場的將軍。


    他們坐在樓下偏僻的一角,幾道小菜一壺酒,很快就端了上來,sè澤上佳,口感觸動味蕾,在舌尖一觸即化,想來燒菜的廚子明顯不是幕城那種三流貨sè。


    蘇敬武嚼著牛肉,喝著熱酒,幸福的滋味有感而發:“怎麽樣?這個樓裏的廚子是整個襄城最好的廚子,縱然在都城也有進入禦膳房的水平,你運氣很好,我和這老板娘熟,他知道我嘴挑,一般人做不出令我滿意的味兒,也隻有我來了,那個廚子才親自動手。”


    大將軍的眉間盡是得意之sè,也不顧說話的時候亂飛的唾沫星子。


    “這麽說這家酒樓的主人知道大將軍的身份?”月缺停下筷子,好奇的問道。


    蘇敬武搖搖頭,隻顧往嘴裏夾菜,“大概能猜到我是軍中的重要人物,隻是不明確我的真正身份罷了。”他咽下口中的肉,抬起筷子指了指月缺,說道:“你要知道,酒樓和ji院這種地方,龍蛇混雜,是收集消息的最好地方,你在這裏能聽到邊關的戰事,能聽到各國的秘聞,包括哪個大臣的兒媳婦生了個兒子,和這個大臣長的很像,比如軍方的哪個將軍新納了個小妾,聽說和他死了多年的妹妹是一個名字……”


    這時老板娘邁著蓮步走了過來,略帶嬌羞的給他們倒酒。


    蘇敬武端著酒杯,看著老板娘搖擺的腰肢,略微失神。


    月缺問道:“這會兒又是我沾了將軍的光了?”


    蘇敬武瞪了他一眼,然後微歎一口氣,說道:“這女人也不容易,說來一個寡婦支撐起這麽大個樓子,也辛苦。”


    月缺打趣道:“將軍和她也算相熟,暗中沒少幫忙吧?”


    蘇敬武老臉一紅,幹笑兩聲,解釋道:“哪有此事。”說完他端起碗飲盡酒水,還不忘夾片牛肉放進嘴裏狠狠的咀嚼。


    月缺迴想起酒樓外麵門匾上的兩個大字,鐵畫銀鉤蒼勁有力,肅殺之中還隱隱暗帶著一份失落,想來當初題字之人必定在此茫然四顧,見他人歡聲笑語,不見自己歸處,心緒難免低落。


    月缺和蘇敬武在城中吃著小菜,全然不知此時有人心急如焚。


    寒風撲過江麵,帶著另一個國家的氣息。


    白霧江上有一座鐵索橋,能容一隊人並過,能在白霧江上架起這樣大的一座橋,不僅要感歎前人的智慧和技藝,還要讚揚人們強大的好奇心和交流探索yu望,這裏是最簡易的一處通道,除了碼頭邊上的船隻,和大江沿途的船隻,這裏便是貫穿兩國唯一的捷徑,兩邊都有雙方將領把守,檢驗過往行人。鐵橋很長,建造的年代也過於久遠,上麵的鐵板可見斑駁鏽跡,人走在上麵必須保證不往下看,膽小的人見著無邊的江麵,會嚇得腿軟,大風天氣也禁止行人通過,因為大風會吹動鐵索的大橋不停的搖擺,像秋千一樣,難免不出事故,這樣的一處鐵橋說是簡道,不如說是險道,許多商人即便寧願多花些錢渡船過江也不願走那座橋,隻有深資膽大的商隊才選擇從那裏經過。


    這樣的一座橋明顯不適合作為行商要道,更不可能用來率軍過河。


    尤其是在當時造船技術已經有所改善的時候,很多人都想不明白,這座橋建造的初衷到底是什麽?


    今天有人穿過了這條通道,順手殺了南國對麵鐵橋上的守將,帶著滿身鮮血與疲倦,像風一樣掠過鐵橋,出現在了鐵橋這麵南國守將的眼裏。


    他的身上有七道傷口,鮮血像是已經流盡,身上到處都是發黑的血漬,他衝到這邊守將跟前的時候,便一跟頭暈了過去,顯然已快油盡燈枯,守將臉上帶著震驚,他很難理解這個人如今還活著。


    橋頭有四人鎮守,守將將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帶著一個士兵向征西大營衝去,即便那人已經昏厥,他也不敢掉以輕心,這是浴血之後才培養出來的謹慎與果斷。


    守將咬著牙,飛快的向大營衝去,征西大將軍就在那裏,襄城軍方的事務都由他全權負責。


    他知道,這是征西大營曆經十年,轉折的一刻。


    在他離開之後,另外的兩名士兵抽出了刀,像兩隻狼一般靜靜的立在了橋頭。


    橋對麵,大江上的鐵橋邊,鮮血流了一地,無數士兵開始集結,有人焦急不安,有人冷漠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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