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那個夢裏,霜月仍然青蔥年少、稚氣未脫。那個夢裏,劉海剪得短短的天空色少年抱著籃球笑得開心,一旁渾身是汗卻仍然閃亮的令人難以直視的金發少年一手按著天空色少年的肩膀,而皮膚是健康的巧克力色的少年則是勾著天空色少年的脖子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那個夢裏,站在屋簷下的陰影之中,滿臉稚氣的霜月糾結著、煩惱著要不要鼓起勇氣向那身處陽光之中的三人打招唿。然後當她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向那陽光中的三人看去的時候,天空色少年已朝著霜月露出了青澀的淺笑。


    ,……,


    心中有漣漪被撥起,接著緩緩擴散。於是霜月笑了。


    夢裏的霜月努力地朝著陽光中那耀眼的三人揮手。可那三人裏無論是金發少年還是黑皮少年都沒有察覺到霜月的存在。那兩人依然在自顧自的笑著,依然在自顧自的閑聊著什麽。這讓拚命朝著他們揮手的霜月明白她無論做了什麽、有怎樣的表情,她都與他們無關。


    揮手揮得太累,陰影之中的霜月頹喪地放下了手。她剛想閉上眼睛再也不去正視麵前的一片陽光燦爛,她那已然放下的手上就傳來了不屬於她自己的溫度。


    “蒼崎同學、不,霜月……!”


    看著病床上麵無血色的霜月的手指動了兩下,輕微的伸直但很快又放鬆下來。黑子馬上按了一旁的護士鈴。從霜月出了手術室就作為家屬守在霜月身邊的黑子用力的握住了肌肉完全放鬆、眼看著就要從病床上垂下的霜月的手。


    心電監護儀的發出了刺耳的警報聲,畫麵上的數據和警報聲一起告訴黑子:現在的霜月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唿吸。


    “不要走!”


    “哪裏都不要去!!”


    “拜托你……!哪裏都不要去!不要去!”


    (誰……?)


    急切地唿喚聲讓霜月茫然——她之前做了什麽?還是去了哪裏?為什麽害得這個人哭得這麽厲害?


    “拜托你……!拜托你……!!”


    “什麽地方都不要去……”


    “留在我的身邊吧、不,就算不在我的身邊也沒關係……請不要走……”


    (……啊、對了、這個人是……)


    許多年前,那個捧著書坐在自己對麵,和自己討論的少年。數年前,那個以溫柔的視線注視著自己的青年。然後現在——


    (……是……)


    霜月有些鼻酸。她想迴握住身旁這個人的手,告訴他自己不會走,自己會留在他的身邊。可是她卻使不出半分的力氣。


    滾燙的觸感掉落在霜月被緊緊握住的手上。這讓霜月的指尖微動了兩下。


    “至少、至少現在……請不要走——”


    黑子的眼淚“啪嗒”、“啪嗒”滴落在霜月的指尖之上。


    (黑子、君……)


    霜月太想告訴自己身旁的這個人:不要哭。自己哪裏都不會去了。哪裏都不會再去了。自己絕對不會再惹他哭泣了。所以……


    “……、……”


    (不、要……哭。)


    眼前一片漆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睜開了眼睛的霜月笨拙地翕動嘴唇試圖發出聲音。然而她的嘴唇和舌頭根本不聽她的使喚。哪怕霜月用上了全力,她也還是發不出能稱之為音節的東西。


    “對不起,黑子先生。能請你暫時到病房外等待一下嗎?”


    “可——”


    “抱歉,黑子先生,這裏請暫時讓給我們吧。”


    “……我知道了。”


    “醫生!病人確實對聲音有反應了!”


    “好。”


    混雜成一片的聲音忽然如同耳鳴一樣湧入霜月的耳中,這讓霜月難以抑止的感覺到了惡心反胃。先前隻能聽到黑子的聲音,隻能感覺到黑子的她因為無法掌握眼前的狀況而陷入了本|能的恐慌之中。


    “……!……、……!”


    急促的唿吸著,霜月試圖發出聲音並從床上坐起。可誠如霜月的嘴唇與舌頭並不配合她那樣。她的身體、她的四肢也一點都不配合她的思考。想要睜眼卻不知為什麽睜不開眼睛的霜月就這樣繃直著身體,很快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按住、壓製在了床上。


    “黑子太太~請放鬆~我們是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黑子太太”……?那是誰……?)


    霜月好想快點睜開眼睛看看自己的眼前正在發生些什麽。無知正在加劇她心中的恐慌,不能很好的掌握自身情況這件事情更是讓她混亂。


    但是“醫院”、“醫生”和“護士”幾個單詞似乎對霜月起到了安撫的作用。稍微明白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卻看不到的人們對自己沒有惡意之後,控製住自己情緒的霜月逐漸冷靜了下來。


    眼瞼被扒開的感覺絕對算不上好。可當眼瞼被往上扒開的那一瞬,霜月才茫然的意識到:自己早就已經睜開了眼睛。而那個應該是醫生的男人隻是讓自己已經睜開的眼睛張開的更大而已。


    “黑子太太,你能看到什麽嗎?”


    男性醫生的話讓還不是太清醒、但基本已處於蘇醒狀態的霜月感到了奇怪。被迫張大眼睛的她腦海裏竄過一絲不滿,可她旋即看到了模糊成一團的淺色陰影在自己的眼前以緩慢的速度在搖晃。


    (啊、我……)


    此刻,霜月那混沌的如同一團泥濘的大腦之中終於明確的浮現出了某個結論。


    (是嗎?)


    (是這樣啊。)


    始終看不見東西的霜月不是沒能睜開眼睛,而是她睜開的眼睛已經看不到東西了。


    (我已經,瞎了。)


    接受了這個事實的瞬間,霜月感覺到了些許的脫力。張著無神的雙目,霜月已經懶得再去分辨醫生究竟是在對一旁的護士說些什麽了。困倦又一次襲來,霜月的意識也開始變得不再明確。


    開顱手術的麻醉結束之後,病患能夠盡快醒來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超過一定的時間之後,病患能醒來的機率會越來越小,同時沉睡的時間越長,病患失去的身體機能也相對就更多。所以霜月算是幸運,她醒來的不算晚。雖然,即使沉睡時間不長的她還是失去了視力。


    說實話,霜月能活下來本身就已經算是一個奇跡了。她能隻是失去原本就在迅速衰退的視力,而沒有失去更多的諸如聽覺、嗅覺、語言能力、邏輯思考能力和記憶能力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誠然,視力一直在不斷惡化的霜月過去曾想過某天自己醒來睜開眼的時候會不會突然就發現自己看不到不東西了。但霜月實在是沒有想到自己的視力會這麽輕易的就完全消失。自己即使麵對手電筒那樣的強光照射,也還是隻能看到模糊的陰影在自己眼前搖晃。也因此,手術後經曆了長時間的休養,可什麽都看不到的霜月並沒能有種自己從絕症中幸存下來的實感。


    “……好的。今天的檢查已經結束了。謝謝黑子太太的配合。黑子先生也辛苦了。”


    悅耳的男聲說著向門邊移動。知道擔當自己主治醫生的綠間醫生要走了,霜月向著綠間醫生聲音的方向微微低頭。


    見被黑子扶著的霜月同黑子一起朝自己低頭示意,綠間醫生臉上稍微浮起個有些遺憾的無奈苦笑——他不太習慣和眼前這對年輕的夫妻相處。因為這對小夫妻認真的和自己那認真過頭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古板的堂弟、綠間真太郎有得一拚。


    要不是當初他被自己那個子大到難以直視、威壓也相當驚人、同時還是這家醫院未來繼承人的堂弟拜托做了這位“黑子太太”的“主治醫生”,他肯定不會來灘這潭內情不明的渾水。


    事實上真正為“黑子太太”製定治療計劃的是被人從外院請來的頂尖外科團隊以及能夠被稱之為腦科學界泰鬥的幾位醫生。綠間醫生隻負責為“黑子太太”進行日常的身體檢查,還有在“黑子太太”身上發生突發狀況的時候為其進行應急處理。其他的治療他是沒法插手也插不上手的。


    說白了,這位“黑子太太”如果能順順利利的康複出院,功勞絕對不是這位綠間醫生的。但是如果這位“黑子太太”身上出了什麽問題,十有j□j能為這位“黑子太太”找來頂尖外科團隊外加腦科學泰鬥進行治療的那個幕後boss會從不算是名醫的這位綠間醫生身上開始找原因。要是再不幸一點,這位“黑子太太”真的有什麽三長兩短,其他人身上又正好找不出什麽原因來,這位綠間醫生就妥妥的是供那幕後boss發泄的人肉沙包沒跑了。


    想到自己的處境,這位走在醫院走廊上的綠間醫生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當然,這位綠間醫生的憂鬱是傳達不到霜月和黑子那裏的。連日來的精神緊繃壓不垮經曆過太多磨練與磨礪的黑子,霜月雙目失明的事情也無法對黑子造成什麽打擊。黑子唯一擔心的是霜月接受不了自己失明的事情或是無法忍受失明之後的生活。


    畢竟霜月和黑子不一樣。黑子是隻要能這麽看到霜月活著就已經能放下心來。霜月則是用她的雙眼見證了她二十幾年來的人生是如何度過的。霜月多半能明白黑子為自己活著的這件事情而感到高興,但不是當事人的黑子絕對無法體會不能再用雙眼視物的霜月的心情和感覺。


    “黑子君。”


    “是的,蒼崎同學?”


    霜月的聲音暫時打斷了黑子的思緒,他應聲,卻見霜月用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問:“黃瀨君和青峰君在哪兒?”


    (——————)


    為什麽?


    為什麽又是那兩人?


    為什麽在她心裏首位的還是那兩人?


    這麽快就要把她拱手讓人了嗎?


    不是沒有這麽想過。但是太快了。比預想中還要更快。


    真是討厭啊。


    為什麽這麽快?


    為什麽就一定是那兩人?


    為什麽就不能優先我一次?


    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提起那兩人?


    為什麽就不能在意一下我的心情。


    不甘心。


    窒息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心底有嘈雜的念頭翁鳴般的響起,卻又在眨眼之間被黑子掐碎的一幹二淨。


    下一秒,又能正常唿吸、正常發聲的黑子已然垂眸道:“這段時間蒼崎同學都是謝絕會麵的狀態。我是蒼崎同學唯一的‘家屬’,所以才能到病室裏來陪床。”


    “黃瀨君和青峰君等在這裏也沒有用。我和赤司君就讓該去工作的黃瀨君去工作,該去休養的青峰君迴家休養去了。”


    “赤司君?”


    霜月聽到赤司名字的時候明顯露出了不明白為什麽赤司的名字會在這種時候出現的表情,但她眉間的皺紋很快就舒展開來。黑子知道霜月想必是已經想到了她能活下來,是因為自己去求了赤司。


    “是的,赤司君。另外紫原君和火神君來看望過蒼崎同學。桃井同學和她的先生也來過。這裏是綠間君家開的醫院,綠間君當然也來過。”


    輕描淡寫的帶過了一切。黑子既沒有告訴霜月勸說黃瀨離開有多麽困難,也沒有告訴霜月紫原有多麽堅持要和霜月見上一麵。


    “……?”


    霜月莫名於除了黃瀨和青峰之外這些和自己不怎麽熟,甚至可以說是基本沒有交集的人為什麽會來看望自己。


    (說起來,黑子君和赤司君的關係好到這種地步嗎?)


    就算自己是黑子名義上兼法律上的“妻子”,赤司也沒有一定要幫助自己的理由。況且霜月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能讓自己像現在這樣從手術台上活下來的醫生不要說是全國,哪怕在全世界恐怕都是屈指可數。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腦內隱隱作痛。霜月便微微歎息著不再進行思考。她已經習慣了最近自己腦中事情一多、進行的思考一複雜,腦內就會開始隱隱作痛的事情。想著來日方長,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遲早能知道的,霜月也不急在一時的想弄清楚各種事情。


    “那、黑子君。”


    沒法用眼睛辨認事物讓霜月多少有些不安。但是黑子的聲音、口吻、音調還是霜月記憶中那樣輕而淺,美好的如同珠落玉盤。所以用黑子的聲音來辨識黑子,認識到黑子在自己身邊的霜月還不至於陷入恐慌。


    “二號呢?二號還好嗎?”


    見霜月問起自家的狗狗而不是糾纏於黃瀨和青峰或是其他人的事情,黑子的嘴角微微浮起一個霜月看不見的淺笑。


    “二號在別莊裏。火神君每天都會定時去喂二號,並且帶二號到別莊以外的地方去散步,請不用擔心。”


    “……但是你的搭檔不是怕狗嗎?”


    霜月說著略略歪過了頭,像是在“看著”黑子。


    “嗯。所以二號交給火神君才最適合啊。十幾歲的時候怕狗狗還算是小事。現在都已經二十幾歲的人了還怕狗狗,作為成年人就有點糟糕了呢。”


    想到以前見過的哲也二號追著火神跑的樣子,霜月不由得微笑起來:“說得像是為火神君好一樣……其實黑子君隻不過是想欺負一下大塊頭的火神君吧?”


    被霜月的笑容所感染,黑子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擴散開來:“這麽說真是過分啊……我明明有一半是真的想幫火神君克服恐狗症的。”


    “明明是‘隻有一半’。”


    霜月的笑聲輕輕的在病房裏迴響,那聲音聽在黑子的耳朵裏,像是某種異常美妙的樂曲。


    “但也還是有一半啊。”


    和霜月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帶著笑容的黑子靜靜地流下了眼淚——他很慶幸現在的霜月什麽都看不見,那樣如此狼狽的自己就不用倒映進她那幹淨純粹的深黑色雙眸之中。


    (不會讓的。)


    (就算對手是黃瀨君和青峰君,我也——)


    (絕對不會讓的。)


    已經退讓過不知道幾次。


    也已經就這樣看著霜月和自己漸行漸遠不知道幾次。


    每次總是想著“如果蒼崎同學這樣就能幸福的話”,每次都親手放棄了由自己給霜月幸福的機會,每次到最後都隻能看著霜月又比以前更加的不幸。


    (蒼崎同學、)


    (你會怪我這種時候還來阻礙你和黃瀨君嗎?)


    (還是說你會覺得趁虛而入的我很卑鄙呢?)


    黑子想,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守護著、保護著的某些心情一定是在這個時候變得——


    髒掉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色相渾濁[黑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草菇老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草菇老抽並收藏色相渾濁[黑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