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邊城


    “離開黃州, 一路往北?”早朝過後, 沈琅留了機要大臣下來議事, 可就這時候, 外頭忽然來了急報, 他仔細聽完後, 一張本就陰鶩的臉越見陰沉下來, 隻道,“可查知了他將往何地?”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額頭上都冒出冷汗來,哆哆嗦嗦迴:“聽下麵人說, 看路線,似乎、似乎是往邊關的方向去……”


    邊關?!


    在場諸位朝中輔臣、六部要員,無不為之倒吸了一口涼氣, 麵麵相覷。


    張遮本要奏報今年刑部秋決事宜, 聞得此言,更是眼皮一跳。那一張沉默寡言的臉上, 少見地由於驚詫而有了一絲鬆動。


    然而隨即又平複。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目光垂落時, 瞧見自己官服袖袍上那細密爬上的雲雷紋, 才想起,這一世與上一世是不同的。


    上一世, 她同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交惡, 也無力營救勇毅侯府於水火。而這一世, 長公主殿下在宮中待她不薄,勇毅侯府雖被抄家卻保住了大半力量, 隻流放黃州。她甚至成了謝居安真正的學生,麾下更有前世富能敵國的尤芳吟,若人在南方,勢必還會遇到衛梁……


    那樣多的人,命跡因她而改。


    那麽今時今日,燕世子比上一世更早地有所異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隻是這件事卻大大出乎了沈琅的意料。


    他高坐在禦座上,額頭太陽穴的位置卻有些突突地跳動,隻覺一股氣血往腦袋上衝,抬手慢慢壓住了,才咬牙切齒地續問:“隻他一個人擅離黃州?燕氏一族其他人呢?!”


    王新義跪到了地上:“發覺燕臨離開黃州後,當地州府官員便立即搜索,可,可……”


    沈琅驟然一把拍在禦案上,厲聲道:“說!”


    這“砰”地一聲響,案上筆墨皆在震動。


    王新義整個人立刻全伏了下去,額頭貼著冰冷光滑的地麵,聲音裏一片惶恐:“迴聖上,不見了!燕氏一族不見了人,全都逃了!”


    “胡說八道!”


    沈琅的麵容近乎扭曲,禦案上所有東西幾乎都被他一把掃落在地,奏折筆墨,一片狼藉。


    “燕氏一族上百口人,一個燕臨跑了尚不足為奇,怎麽可能一族上下都沒了蹤影?!他們哪裏來的本事,逃過朕重重耳目,逃過州府重重關卡?!”


    這一下,是所有大臣都跪了下來,齊唿“聖上息怒”。


    畢竟這兩年來,皇帝對政務越發疏懶,信奉長生之道,常服五石散,性情越來越喜怒不定。朝中官員動輒得咎,也不是一迴兩迴的事了。


    眾人即便舍得這一身官服、一頂烏紗帽,也得要顧慮一下自己肩膀上這顆腦袋。


    唯獨張遮慢了那麽半拍。


    年事已高的刑部尚書顧春芳,心底歎一聲,先跪下來。轉頭一看自己得意門生還扣著那封事關今年秋決名冊的奏折立著,便抬起手來扯了他一把。


    張遮扣著奏折的手指用力幾分,便突出幾分凝滯冷厲的線條。


    到底還是沒拂顧春芳好意。


    隻是屈膝前,一眼瞥見從禦案上滾落到腳邊的貢品鬆煙墨,似乎是嫌擋著地上,便輕輕一腳拂了開。


    顧春芳瞥見,不由看了他一眼。


    滿朝文武都戰戰兢兢,唯有邊上立著的一名和尚格格不入。


    生得麵方耳闊,有些兇相。


    穿著一身大紅僧衣,卻偏做高僧之態,得聞燕氏一族遁逃消息,也不過微微皺了眉。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當朝國師,圓機和尚。


    這些天來,朝野上下就沒什麽好消息。


    內有天教作亂、攪得民不聊生不說,外有夷狄窺伺,原本絕密的樂陽長公主被困韃靼王庭、向朝廷求助的消息,不知怎的竟走漏了風聲,傳得滿城風雨,百姓們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朝廷要派兵營救。


    可朝廷裏哪個不清楚?


    即便是要同韃靼開戰,也不會選在這時候。嫁出去的公主就是潑出去的水,在她去往韃靼王庭的時候就已經等於死了,當皇帝的怎會為了一個死人貿然開戰?


    壞就壞在消息走漏!


    有些事能做不能說。原本沈琅的打算是瞞著,等沈芷衣遭遇不測的消息傳出,再舉哀兵以為公主複仇的名義開戰。可眼下倒好。若明知公主處境卻不發兵,被百姓知道,勢必失了民心!天教在內作亂,本就巴不得抹黑朝廷,一旦此事有所紕漏,必然會給對方製造可乘之機。


    這當口上,燕氏一族還不見了人!


    沈琅不由冷笑起來:“好,好,朕看他們是合起夥來要讓朕不痛快!”


    眾人無不噤聲。


    沈琅但覺萬分暴躁,起身踱步,往下方一掃,卻沒看見謝危,不由道:“謝少師迴鄉祭祖,人還沒迴嗎?”


    王新義但覺倒黴,也不知這一天天怎麽這麽多壞消息,還全要由他來提醒,腦袋挨在地上,半點沒敢抬起來,道:“迴稟聖上,您忘了,山東曾傳急報,少師大人迴京途中遇刺。不過昨個兒來了消息,說是人已經救出來了,正於濟南府修養,料想過不多時便會啟程迴京。”


    沈琅眉頭一皺:“誰人襲擊,可曾查清?”


    大理寺卿跪在下頭不敢說話。


    顧春芳朝他看了一眼,才替他道:“迴聖上,事發突然,刑部與大理寺才派人前去督查,想必不日將有眉目。依老臣所見,少師大人乃朝廷命官,敢於其返京途中行刺者,不是亂心便有反心,隻怕與天教那起賊子有些關聯。”


    是啊。


    除了天教,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行刺謝危?


    顧春芳之言不無道理。


    邊上圓機和尚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謝少師吉人自有天相,幸而無礙。天教賊人犯上作亂,其心實在可誅。不過倒要恭喜聖上了。”


    皇帝正自暴躁,哪裏有半分的“喜”?


    眾人都覺奇怪。


    沈琅也不由看向他,對他倒是頗為信任,神情好了幾分:“國師這話說得奇怪,喜從何來?”


    圓機和尚竟道:“一喜謝少師安平,賊子未能得逞;二喜燕氏一族異動,露了痕跡。邊關有韃靼虎視眈眈,賊子燕臨偏往邊關去,想必有裏應外合之心。是以如今邊關的處理,必要慎之又慎。少師大人乃聖上股肱,深謀遠慮,運籌帷幄,又深得聖上信任。老衲有一計,倒不妨趁此機會,使少師大人去往邊關,一則避開天教賊子的截殺,二則督查軍情,嚴防生變,三則守株待兔,倘若燕氏一族生出反心,以少師大人之能必使他們有來無迴!”


    眾所周知,謝危雖無帝師之名,卻有帝師之實。


    圓機和尚這兩年來雖以國師之名,在民間大興佛教之風,以與天教抗衡,在信眾之中頗有名氣,可在這朝廷裏,大臣們卻還是認謝危多一些。


    畢竟能在朝中為官的,即便不說惡,可也沒幾個善。


    哪個能真的信封佛教?


    不過都是表麵對他客氣罷了。


    畢竟朝野上下都知道,一旦真遇到什麽棘手之事,還是要謝先生共議,方能有所定奪。


    如今聽圓機和尚這話,倒是一點也不生疑。


    沈琅也考慮起來。


    邊關的形勢比起朝內,實在更為緊迫。他自不可能親去督軍,派謝危前去的確最好不過,所以當機立斷,道:“擬旨!著令謝少師不必返京,濟南稍作修養後,即刻前往邊關,督軍嚴防,但有異動者立刻就地處決,絕不姑息!”


    “聖上聖明!”


    諸位大臣都伏首稱頌。


    隻張遮抬了眼,瞧著圓機和尚唇邊掛著的那抹笑,覺得事情隻怕沒有那麽簡單。


    *


    “所以,到底是誰要襲擊我們,查清了嗎?”


    薑雪寧看著謝危將片好的魚放進漂亮的白瓷盤,撒上少許薑絲去腥,擱入蒸籠,仿佛已經能看見它端出來時會是何等美味模樣,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才這般問道。


    她可不敢往深了猜。


    遇襲當時曾明明白白聽見刀琴說了一句“教中”,叫她迴想起謝危上一世將天教連根拔起、趕盡殺絕的做派來,心底裏都忍不住為之冒寒氣。


    謝危將蒸籠蓋上,拿了一旁的巾帕,將手上沾著的汙跡擦去,眸中卻是異色閃爍,波瀾不驚地迴:“天教反賊,膽大包天,還能有誰?”


    薑雪寧不由被他噎住。


    謝危卻是抬眸瞧她,看她那清麗的麵容被灶膛的火光覆上一層晃動的暖色,不由頗帶幾分深長意味地笑起來:“你想是誰?”


    薑雪寧恨恨地往灶膛裏添了根柴,卻道:“我哪兒能知道,我怕死問問還不行嗎?”


    謝危隻道:“放心。”


    事後他也琢磨了一下,來刺殺他的總共是兩撥人。跟著當時劍書那邊去的,是教中的好手,隻怕萬休子舉事在即,恐他不受控製,先除為快;跟著他與薑雪寧的那些,卻從京中來。若是皇帝已經開始懷疑他,不會暗地裏動手。會在暗中動手的,都是怕被人發現的。再迴想自己這兩年,能算得上“對手”“仇敵”的,隻剩下一個圓機和尚。


    此人雖稱僧侶,卻機心深重,絕非善類。


    沈琅國事疏懶,帝王心術卻重得很。


    這兩年來,用圓機和尚製衡他,也用他打壓圓機和尚,從不讓他們那一方真正壓過另一方,如此當皇帝的方能坐穩,居中得利。


    如今麽……


    謝危垂著眼簾,看一眼砧板旁那剁了不用的魚頭,隨手便將擦手的巾帕扔在邊上,取了兩隻小碗去調料碟,還問薑雪寧:“吃辣麽?”


    薑雪寧登時把先前談的正事都忘了,點頭如搗蒜:“吃的吃的。”


    謝危便在她的料碟裏加了一勺辣。


    待魚蒸好端出來,一片片白白嫩嫩,浮動著鮮香。兩人也不轉戰別地,就在廚房角落裏置了一張小桌,擦得幹幹淨淨,在旁邊坐下來,就著料碟,添上小半碗米飯吃起來。


    這些日子也沒別人敢靠近廚房。


    兩人一頓飯吃得清清靜靜,薑雪寧幾筷子下去便找不著北了,一時覺得謝居安實打實是神仙菩薩,大慈大悲的大聖人,凡人做東西不可能這麽好吃!


    原本一路舟車勞頓,吃得都不算好,遇襲到濟南休憩剛醒那陣,她人看著是清減了不少的。可被謝危幾頓飯喂下來,氣色恢複了,臉蛋也稍稍圓潤了些。


    薑雪寧甚至都開始擔心自己繼續吃下去得胖。


    不過這般的日子也沒再持續多久,才過去沒兩日,京城裏竟然來了聖旨,著令謝危前往邊關督軍!


    薑雪寧目瞪口呆。


    那一瞬間甚至有種毛骨悚然之感,不期然就想起了當日謝危那一句“不著急”,隻疑心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否則遇襲之後何必在濟南盤桓?


    謝危可才是那個實打實的反賊啊!


    如今皇帝,竟然還被他蒙蔽,一紙調令命他前去邊關!簡直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忙著給自己掘墳啊!


    不用說,有了這一道聖旨,接下來他們一行自然是名正言順走官道上路。


    既不需要避人耳目,還有皇帝調令開道。


    遇關關開,逢隘隘敞。


    沿路各州府無人敢有慢待,自濟南往邊關通行無阻,僅僅十日,便已抵達邊關!


    雁門關在山西句注山,位於恆山山脈的西側,外拒塞北,內守中原,位置險要,易守難攻,曆代來都是“三邊衝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


    大乾兵卒皆駐紮在關內,屯兵忻州城外。


    謝危、薑雪寧一行人才到忻州,往外望去便能看見那荒蕪的原野上點將台高高佇立,旌旗蔽日飄飛,兵卒甲胄在身,刀戟在手,往來整肅!


    他們在路上便已經得了邊關傳來的消息,知道燕臨得了那所謂的“聖旨”之後,已經名正言順地控製了邊關十萬大軍!


    畢竟為燕臨送去聖旨的,乃是當朝帝師。


    誰敢質疑聖旨真偽?


    而朝廷隨後還頒了真正的聖旨給謝危,派他前來督軍,更是直接落入了謝危圈套,使得這一出好計更加地天i衣無縫!


    他們的馬車,還遠遠沒入城門,就已有人飛奔前去通報。


    待得靠近城門,便見一騎從城內馳出。


    薑雪寧才從車內鑽出來,尚未在車轅上站穩,便聽得一聲朗笑傳來,被人抱了個滿懷。


    舊日少年,難得拋去了這些年風霜磨礪的沉穩,劍眉星目璀璨,用力擁緊她,歡喜地喚:“寧寧!”


    那是成熟而堅朗的氣息。


    他長高了,輪廓鋒利了,可那絲毫不作偽的驚喜卻將那眼角眉梢的鋒利化得柔和了幾分,薑雪寧怔怔不知所言。


    城內的兵卒,都吃驚不已地望著這一幕。


    畢竟這位年輕的將軍,這些日來調兵遣將,沉穩有度,十分壓得住場子,便是原本不服他的幾名將領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雖有怨氣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可眼下眾目睽睽!


    他竟這樣直接擁住了那名漂亮的姑娘?


    謝危隨後走出了馬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未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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