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破罐破摔


    九月底十月初, 是秋末才入冬的節氣。


    隻是濟南畢竟已在淮河北, 天氣幾已經和南方的冬天一樣冷。


    薑雪寧這兩年來大多在南方度過, 已經許久沒經曆過這樣幹燥 、寒冷的天氣, 乍又遇到, 還有些不很適應。隨同謝危一道盤桓在濟南府的這段時間, 連出門看個熱鬧的心都沒有, 全窩在了屋裏。


    她身體恢複起來很快。


    畢竟在山中那段時間雖然過於緊繃,可被謝危背迴來的一路上就睡了個好覺,醒來後身子雖然發虛, 可大夫調養得好,沒兩天就跟普通人一樣活蹦亂跳。


    謝危卻著實有一番折騰。


    那周大夫說是在雪地裏走久了,腿腳有凍傷, 短時間內最好不要隨便下地亂走。又有見著煎好的藥時不時往屋子裏端, 大夫背著藥囊帶著針灸,推拿活血。


    直到第六日, 薑雪寧偶然推開窗, 才瞧見他站在了走廊下。


    謝危畢竟是皇帝近臣、朝中重臣。


    打他來到濟南府之後, 山東省的不少官員都跑來拜謁, 他也完全跟在通州時似的來者不拒,對人卻分毫不提自己要去邊關的事, 反而說路上是遇到了不明人的截殺伏擊, 責令濟南府與沿路各省嚴加追查審問。


    誰會對此起疑心呢?


    自然是各省迴去徹查此事, 隻疑心是天教作亂,並且立即如實將此次的事情上報朝廷。


    薑雪寧有時候都不敢想:果真不愧是將來能血洗皇宮的亂臣, 這種冠冕堂皇、膽大妄為的事,他竟然也敢做,而且因為前期的借口找得好,根本都不會有人懷疑他。


    可憐這些個官員唯唯諾諾,戰戰兢兢……


    哪裏知道,這位聖人似的謝少師,根本就是心懷不軌的反賊呢?


    重新出得門來的謝危,氣色比起她去看的那一日,似乎又好了許多。墨發隻用一根烏木簪束了,大半都披散下來,身上也是輕袍緩帶,隻那雪似的道袍簡單到了一種返璞歸真之境,反襯出一種不染浮華的清淨。


    是種靜逸的風流。


    她瞧見他時,他也朝這邊看了過來。


    薑雪寧眨了眨眼,現在都還記得自己醒來那日去看他時所遭遇的“套路”,心裏是又懊惱又發怵,糾結於自己要如何與對方保持距離的事情,後來幾天卻是無論如何不敢前去探望了。


    可眼下視線對個正著,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她硬著頭皮,抬起自己的爪子來,遠遠示意,打了個招唿。


    謝危看她半晌,似乎打量著什麽,末了隻一笑,既沒說話,也沒有要走過去的意思,反而是順著長廊繼續往前走,出去後便往南邊走。


    那並不是大門的方向。


    這些天薑雪寧雖然沒出過門,可院落就這麽大點,平日散步都摸了個清楚,一眼就看出南邊分明是廚房。


    一時之間,她為之啞然。


    腦海裏卻冒出當日謝危那句“往後做給你嚐嚐,好叫你心服口服”來。


    這人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薑雪寧心底打鼓,眼看著謝危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出於某種對事情成真的慌張,二話不說把窗扇給關上了,生怕自己看著點什麽不該看的。


    可一刻過去,兩刻過去……


    她人坐在屋裏,總覺心神不寧,時不時就要按捺不住,扒開窗縫來悄悄往外頭瞧瞧。


    也不知過去有沒有大半個時辰,薑雪寧正琢磨覺得謝危也就是開個玩笑,畢竟君子遠庖廚,怎麽著人也是半個聖人,不至於這麽跟她較真吧?


    可這念頭才一劃過,窗扇便輕輕震動起來。


    有人站在外頭,用指節輕輕叩擊:“開窗。”


    是謝危的聲音!


    薑雪寧簡直汗毛倒豎,正坐在那窗扇下的身體立刻僵硬,抬起頭來便瞧見隔著那雪白的窗紙,隱約能瞧見一道頎長的影子投落。


    她心念電轉,幹脆不出聲,想假裝自己不在。


    畢竟剛才打照麵是剛才的事,難道不興她出去散步了不在屋裏?


    隻可惜,謝危並非那麽好糊弄的人,聲音再次隔著窗紙傳進來,已掛上點似笑非笑:“什麽時候改屬烏龜了?”


    很顯然,人家看破了。


    薑雪寧不能再裝下去,泄氣地推開了窗扇,果然瞧見謝危站在外麵,隻是一邊袖子已挽起來一截,一手端了碟糖□□人的花生酥。


    微微清甜的味道和花生炒熟後的獨特香味,混合在一起,一下順著小風吹了進來。


    薑雪寧在窗裏,視線飛快地往那花生酥上瞟了一眼,又迅速地轉迴了謝危身上,掛起笑容來,先是不尷不尬地叫了一聲:“謝先生。”


    謝危把那碟花生酥給她擱在了窗沿上。


    薑雪寧前陣子已經領教過了此人的深沉套路,早暗中告誡自己要提高警惕,此刻一見連忙道:“先生厚愛,學生不學無術,怎麽敢當?從來隻有學生孝敬先生的,還請先生收迴成意。”


    謝危沉淵似的眸子定定瞧著她,倒無多少調笑之意,淡淡道:“口腹之欲都要忍耐,百般謹慎顧忌,你這般活著,又比我痛快多少?”


    薑雪寧怔住。


    謝危說完,卻也不看她是什麽神態,何等反應,便轉身負手又順長廊去了。


    薑雪寧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重新低頭看。


    那碟花生酥就這樣靜靜擱在窗沿上。


    她直覺謝危說這話不過也是“套路”的一種罷了,可腦海中一陣翻湧,偏偏覺得他這話本身對極了,振聾發聵似的,還有一種莫名的煽動力。


    她一時不好判斷,是太過認同謝危這句話,還是眼前這碟花生酥散發出來的香味太過誘人,使她在忍了又忍之後,終於控製不住地,伸出了自己罪惡的小手……


    一口下去,糖皮甜得正好,裹在花生仁上,猶如淋了一層油,焦黃的琉璃似的凝固在上麵,卻偏是焦而不糊。花生又酥又脆,咬碎之後與糖混合在一起,那味道完全超越了糖或是花生任何一種,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在人舌尖炸開。


    薑雪寧差點沒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太好吃了!


    上輩子她也就有幸嚐過姓謝的烤的野兔子,做的桃片糕,但畢竟野兔子是在荒山野嶺,桃片糕就那麽幾片,前者味道上差一籌,後者吃沒一會兒就沒了。


    這一世,還是頭迴吃到謝危做的別的東西。


    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做東西能好吃到這地步!


    還有沒有天理?


    讀書讀第一也就罷了,畢竟據傳姓謝的早慧,自小聰穎;彈琴彈得好,謀略比人高,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可這人竟還下得一手好廚?


    薑雪寧突然有了一種被人狠狠拍臉、從上到下羞辱了個遍的錯覺。


    可手上卻控製不住。


    吃了一塊再拿一塊。


    不用說,她沒能防住謝危的“套路”。


    正如世上的男人找外室、養小妾一樣,薑雪寧管不住自己,越了界,吃謝危的、喝謝危的,也隻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吃都吃了能怎樣?


    吐出來不成?


    何況謝危那句話實在說得沒毛病。她實已經重活一世了,縱然人世間的確沒有真正的自由,可口腹之欲這一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達成滿足,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何況當初還是她對謝危信誓旦旦說,自己舍不得死,就是舍不下這人世間之種種的牽掛與欲求。


    吃就吃了。


    人在屋簷下,哪兒能不低頭?


    她想自己還要去邊關,找燕臨,救公主,有求於謝危的地方多著呢,總有說軟話的時候,人家願意給她做吃的,她就受著唄。關係搞壞了,那還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以破罐破摔,幹脆心安理得跟著謝危混起了吃喝。


    沒過兩天,別院裏廚子燒的菜她就吃不下去了。


    可謝危又不真是廚子能頓頓做,薑雪寧便隻好瞧見他從走廊上往南邊廚房走,便以“孝敬先生”的名義跟過去,守著那剛出鍋的吃。


    謝危本是隱士文人氣。


    可外袍一脫,袖子一挽,做起菜來竟也像模像樣。


    偶爾她把視線從案板或者鍋裏那些食材上抬起來,看過去,倒覺得這般沾了濃重煙火氣的謝危,比起高居廟堂、運籌帷幄的那半個聖人,要順眼得多。


    這些天來謝危好像也不急著出發。山東省的官員們也都見完了,別院裏清淨下來,他就偶爾彈彈琴,看看書,做做菜。


    很耐得住性子。


    雖然耽擱了行程,可卻半點不見慌亂;明明心中有所成算,可除了給薑雪寧做點吃的之外,並無多餘舉動。


    薑雪寧被他溫水煮著,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最初的警惕了。


    她什麽也不會,廚房裏隻能看下火。


    就這樣還偶爾要被謝危嫌棄她控製不好火候,要壞了食材的口感。


    今日已經是進了十月了,冬日的凜冽初見端倪,廚房裏一邊是熱著水的爐子,一邊是燒著火的灶膛,倒是暖烘烘一片。


    公主被困韃靼的消息早傳遍了大江南北。


    街頭巷尾都議論不休。


    薑雪寧往灶膛裏添了根柴,想起這些天來好像都沒看見刀琴,盯著那火焰半晌,便沒忍住抬起頭來看向謝危。


    謝居安修長的手指壓著砧板上那片新鮮的柔軟的魚肚肉,不疾不徐地下刀,一點一點地拉成薄片,神情間那種平淡的認真與讀書、彈琴沒有什麽差別。


    麵前的鍋裏有小半鍋已經開至蟹眼的水。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水,都不用再看薑雪寧,就知道她不知又開什麽小差:“添的柴不夠。燒個火也走神,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薑雪寧一聽便覺氣悶,可如今指望著他做吃的,便老老實實又往灶膛裏加上兩根柴,道:“在濟南已經待了這麽久,不是說雪至之前就去邊關嗎?”


    謝危片魚的刀都沒停:“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薑雪寧翻了個白眼:“那你不是說燕臨已經先去邊關了嗎?你要矯詔,可——”


    謝危打斷她道:“‘聖旨’已經在去邊關的路上了。”


    薑雪寧頓時震駭,腦海中於是想起這些天來不見了影蹤的刀琴:“我就說刀琴怎麽不見了人!”


    隻是……


    她又不由皺了眉:“我們不到,燕臨那邊能成事嗎?”


    謝危垂著頭,手頓了一下,聲音裏竟有一種無由的淡漠:“倘若沒我便不能成事,那他這些年流徙之苦,便是白受。”


    薑雪寧心底莫名一悸。


    過了好半晌,她才帶了幾分猶豫地問:“那我們什麽時候啟程?”


    謝危終於把魚片完了,看她一眼,然後拿過邊上幾枚生薑來切,聲音平穩而鎮定:“不著急。”


    *


    殘陽如血。


    邊城荒蕪。


    朔風從西北方向刮來,陳舊的旌旗覆滿塵埃,隻在城頭招展。外頭便是邊軍駐紮的營房,連成一片。高高的點將台上,落葉飄灑,銅鑄的麒麟爪牙無人擦拭磨礪,已然鏽跡斑斑。


    青年的輪廓,比少年時更深邃鮮明了些,一雙眼也比舊日多了些沉穩和內斂。


    隻是偶然抬起,仍如無鞘的劍——


    燦若驕陽,鋒芒畢露!


    深藍的一身勁裝,袖口綁緊,結實的手臂有著流暢的線條,腰背挺直,更有種蘊蓄著力量的美感。因為刀劍磨礪而長了些繭皮的手掌,卻慢慢從那鏽蝕的麒麟鑄刻上撫過。


    有什麽東西順著陳舊的紋路爬了上來。


    分明是如此地冰冷,燕臨卻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滾燙。


    點將台離地三丈,寬有百尺。


    五萬邊軍陣列於下!


    卻隻他一人,獨立高台之上。抬望眼,唯荒野蒼茫,旌旗迎風,地滾彤雲,劍如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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