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兩清


    孟氏隻知謝危乃是薑伯遊的同僚, 薑雪寧宮中的先生, 卻不知四年多以前薑雪寧從田莊迴京, 正有謝危隱姓埋名同行!


    早在那時, 薑府這些秘密他便了如指掌了。


    孟氏顧及自己從小養到大的薑雪蕙的麵子, 假稱薑雪寧這個女兒是大師批命送去莊子上住著避禍的, 將二者身世的隱秘瞞得極好, 哪裏能料到會被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的謝危一語道破?光是“欺君”二字便讓她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麵上也瞬間沒了血色。


    連薑伯遊都有些沒想到。


    謝危在朝為官,為人處世沉穩持重, 行止挑不出差錯有其氣度,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習慣了,自然也包括薑伯遊。方才這看似溫和的一番話語裏, 更藏著萬般的兇險!


    隻是比起驚慌來, 更多的是意外——


    原以為謝危在宮中當先生,縱然對自己這不成器的女兒多有照顧, 可想來也隻是看在同僚的麵子上, 該不至於發自心底地器重寧姐兒, 對她另眼相看。


    可眼下看, 似乎並非如此。


    話到此處,再多說一句隻怕都要釀成不可挽迴的大錯, 薑伯遊為官多年, 素知收斂的道理, 也慶幸謝危這話麵上說得溫和,無論如何都有台階下。


    於是一笑:“居安說得甚是, 寧姐兒就是淘氣些,不打緊。”


    他向孟氏擺了擺手:“臨淄王殿下品行貴重,又得聖心,該是良配。蕙姐兒這一樁親事實在不算差,欽天監那邊很快就要定日子來,家中需要準備的事情良多,千頭萬緒,夫人還是抓緊時間操持起來吧。”


    孟氏被謝危一句話戳了痛腳,抓了七寸,方才咬牙要責斥薑雪寧的氣焰都小了,眼皮跳了幾跳,到底沒有再多說什麽,轉身去了。


    薑雪寧背對著,沒迴頭看一眼。


    薑雪蕙麵有慚色,似乎想說點什麽,可眼下這場景實在不是她說話的地方,隻好苦笑了一聲,無言向薑伯遊與謝危襝衽一禮,這才退走。


    薑雪寧還埋頭用那錦帕擦手。


    謝危搭著眼簾瞧她,隻見她擦拭的力道頗大,右手手背上都蹭紅了一大片,分明已經擦幹淨了汙跡,卻還似泄憤般沒有停下,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上渾無表情。


    他便道:“人都走了。”


    薑雪寧的動作這才停下,原本雪白的錦帕抓在手裏已經皺了,且染汙了一片,倒不好意思再遞還給謝危,便留在了自己手中,低低道一聲:“謝謝先生。”


    謝危道:“長公主準備和親,宮裏的學也不上了,功課沒落下吧?”


    薑雪寧一愕。


    她這些天來不是忙著推動市井上和親之議,便是忙著見蕭定非與蕭姝鬥狠,腦袋裏哪裏還有“學業”二字?


    下意識抬頭看謝危,卻是藏了幾分心虛。


    她雖不說話,可謝危一看她這縮頭縮腦的架勢,半點沒有先前拿木棍打人時的氣魄,便知她這段時間是荒廢了,隻道:“業精於勤荒於嬉,雖已經迴了家,學業卻不可偏廢了。備不住我哪日再來你們府上,要考校你一二的。”


    薑雪寧頓時一個頭變倆。


    方才這位先生突然為她說話,實在讓她意外至極。雖然她覺得自己也不會吃虧,可旁人好意她豈能不識?隻是思考個中因由,倒不覺得謝危是對她格外特殊,隻怕是自己的處境,使謝危想到了點別的吧?


    她腦海裏浮現出的是上一世的蕭氏。


    心中一時凜然。


    謝危的言語薑雪寧半點不敢違拗,老老實實地點頭道:“先生教訓得是,學生今天就重拾功課。”


    她這過於規矩聽話的模樣,難免讓謝危覺得氣悶幾分,且旁邊有薑伯遊在,二人還有正事商議,倒不好多留她下來說點什麽,便讓她先去,備著自己改日考校功課。


    薑雪寧自然趁機溜之大吉。


    直到飛快跑過了垂花門,消失在他們視線之外後,她腳步才慢了下來,甚至忍不住迴頭望了一眼:謝危此人心腸冷熱難測,可行止進退的分寸著實使人稱道,便連她這般熟知對方內裏的人都不免有為其迷惑的時候。那蕭氏與皇族,當年究竟對他做過什麽,結下了怎樣的深仇大恨,才能使此人撕剝下如此堅實牢靠的一副聖人皮囊,化身魔鬼?


    上一世尤芳吟那微妙的言語和神情浮現在薑雪寧腦海裏,竟使她心裏生出了些許探究的好奇。


    可一念及此的瞬間就打了個寒戰。


    她立刻壓住了這想法,眼下真正緊要的還是籌謀如何在這危難的境地裏救出沈芷衣,而自己這一世與謝危的交集最好隻限於此不要再往深處——


    阻止沈芷衣和親,與謝危的交集?


    薑雪寧的心跳陡然快了那麽一刹,立在原地,慢慢抬起自己左手腕:纖細的皓腕上,一道淺色的傷痕斜斜劃著,隱約還能讓人想起血線自腕上滑落的驚心。


    一個危險的念頭才壓下去。


    可另一個更危險的想法,竟然完全不受控製,瘋狂地占據了她的腦海,讓她心跳加速,無論如何也揮不去!


    如果上一世她曾在自刎時以舊日恩情脅迫謝危放過張遮,那麽,這一世,她是否也能用這唯一的恩情,懇請謝危……


    *


    沈琅毫無預兆地直接讓人開始查蕭氏那贛州賑災銀一案,著實讓上下經辦的朝中官員們抓耳撓腮,隻因琢磨不透皇帝到底什麽意思,生怕辦錯了差事,非但沒有半點功勞苦勞,還要失了聖心,引來罪責。


    謝危此來薑府,也主要是與薑伯遊談論此事。


    勇毅侯府查抄後,政局的變動便使人提心吊膽,有時薑伯遊都不得不要求助一下謝危,隻因這位年輕的少師乃是朝中出了名的高瞻遠矚,運籌帷幄。


    一通敘話足有大半個時辰。


    期間薑伯遊對先前長廊上薑雪寧的事絕口不提。


    直到敘話完,要送人出門時,他才笑起來,道:“寧丫頭的遭逢委實苦了些,可當父母的遇到這般弄人之事,也實難兩全。她剛迴來那兩年,想要嚴格管教她吧,她流落在外本就吃了許多苦,一怕她敏感傷心不高興,二怕她覺著我們不疼她;想要寬鬆些對她好吧,可管得太鬆,不知規矩不通人情,又如何長進?沒多久她同燕世子玩到一塊兒,世子縱著她,唉,不提也罷。”


    謝危看向他。


    薑伯遊搖搖頭似乎想將那一點苦悶揮去,然後注視著謝危道:“寧丫頭入京以來的變化,居安該也看在眼底,算是瞧著她長大了。我見居安竟肯管教她,她在居安麵前也頗規矩,一時倒覺得是我這當父親的不稱。”


    同朝為官,誰不言謝危品行之高,為人坦蕩?


    是以薑伯遊半點沒往別的地方想。


    謝危另眼待薑雪寧的種種,他隻當是師生厚誼,便道:“居安之為人,我是信得過的,隻是寧丫頭,若她師從居安能學得一二皮毛,改改這頑劣不懂事的毛病,我便放心了。”


    頑劣不懂事?


    謝危迴想那少女的姿態,紮人得像是荊棘上一根尖利的刺,脆弱又好似懸崖頂一朵豔麗的花,竟少有地聽了薑伯遊這一番平和的話後,生出些許的不舒服。


    於是停步駐足。


    他麵上的笑意難得淡到看不見,朝向薑伯遊,慢慢道:“寧二的性情,外剛內軟,怕該打小沒得過什麽好,吃軟不吃硬。但凡旁人給她些好,她便死心塌地。姑娘家不該養成這般,動輒被人拐走。她難受才胡鬧,教養不足迴到京中,薑大人與夫人果真不曾失望於她言行之無狀,舉止之粗陋?小姑娘心思細敏,便是沒聽人口中言,光看旁人眼色,也難免驚惶失落。她既不頑劣,也非不曉事,隻是你們不懂,謝某未察,傷著她了。”


    薑伯遊怔住,無言。


    謝危言畢卻似有些低落,也不再多說什麽,隻道一聲“告辭”,緩步行過那剛抽芽的紫藤花架,向府外去了。


    他的馬車便在側門候著。


    可走出門時卻見劍書沒坐在車轅上,而是筆直地立在車畔,瞧見他時也是麵色古怪。


    謝危眉頭一皺。


    還沒等他問出口,車後麵立著的一道身影便走了出來,竟向著謝危一拜:“學生見過先生,可等了先生好一時了。”


    薑雪寧忐忑極了,在外頭等了多時,那一點驟然冒出來的勇氣都快在這點滴的等待中耗光,差一點就想要放棄,逃迴自己屋裏去。


    還好謝危這時候出來了。


    她硬著頭皮上前道禮,勉強掛出訕笑來,心跳劇烈卻如擂鼓。


    天知道就算是她上一世自戕前出言請他救張遮時,都沒這麽緊張!


    謝危沒想到她會在這裏等自己,於是向劍書一看。


    劍書衝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他目光流轉,輕易便猜到了,想她有事知道來找自己,聲音都柔和了幾分:“什麽事呀?”


    薑雪寧的聲音有些發抖:“學生,學生想懇請先生幫個忙。先生洞察世事,明察秋毫,想必市井中的風雨也一清二楚。宮、宮中長公主殿下待學生甚厚,卻因形勢所迫被親族割舍,竟要遠赴韃靼和親。蠻夷之族茹毛飲血,她不過一弱女子,身份還特殊,焉知他日不會為蠻夷所害?學生雖有綿薄之力,卻恐不能救她於水火。不知,不知可否請先生幫、幫……”


    謝危的眉頭頓時微皺。


    薑雪寧一邊說一邊也在打量他神情,一看這架勢生怕謝危不同意,立刻把自己左手舉了起來,賭咒發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非學生挾恩,實在是力有不逮懇請先生襄助一二,行個方便!此事之後學生與先生便互不相欠,恩怨兩清,再無瓜葛!”


    互不相欠。


    恩怨兩清。


    再無瓜葛!


    她這麽想與他劃清界限嗎?


    謝危注視著她,原本平和的心境竟似被狂風卷過一般狼藉,緊繃的身軀蘊蓄著一種難言的沉怒,連負在身後的那隻手都緊緊地攥住了。


    笑意從他唇畔消失。


    陰雲慢慢爬上瞳孔。


    薑雪寧上一世挾恩要他報時,人在大殿之內,隻聽他淡無波動的一個“可”字,卻不知殿外的謝危究竟是何神情。但料想該是平和無波,恍若不沾煙火的聖人。


    可這一刻……


    他人立在那裏,就像是一座不可測的深淵。她竟有一種觸怒了對方,下一刻便會被掐死的感覺,悚然之下,退了一步。


    良久的沉默。


    薑雪寧不敢說話。


    謝危終於收迴目光,竟平平和和地笑了,仿佛那洶湧的戾氣與情緒隻是旁人錯覺,徑直從她身邊走過,話音出口橫無波瀾,也不比前世多出半個字,隻道:“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坤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鏡並收藏坤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