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至親傷人


    鄭保送了薑雪寧出來, 麵上的神情倒沒有什麽波動, 仿佛方才過去的兩個時辰裏商談的, 並非什麽驚天動地一旦敗露便會使人掉腦袋的事, 隻立在門邊道:“和親那一日的守衛勢必森嚴, 留給姑娘行事的時間不多, 鄭保所能幫的也就如此了, 餘下的還請薑二姑娘仔細謀劃。”


    薑雪寧怔怔看著他。


    她來時腳步便不輕鬆,走時腳步更顯得沉重,幾度張口, 卻沒說出話來。


    鄭保一雙平和清淨的眼,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湧出的愧疚與不安,朝她寬慰似的一笑, 道:“長公主殿下是個好人, 在下有恩當報。況以薑二姑娘的計劃來看,即便事發也多半隻是失察之罪, 既已做了決定, 還請姑娘勿要躊躇。”


    上一世鄭保是為沈玠所救, 沈玠登基後便常年伺候在沈玠身邊, 到哪裏都能瞧見,做事也是仔細謹慎、滴水不漏。隻是這人著實不大起眼, 薑雪寧平時也不很關注。直到最後謝危、燕臨謀反, 這人不聲不響拔劍殉主, 才叫旁人知道,宮內原有這樣一號鐵骨錚錚的血性男兒。


    她沉默了良久。


    可要說什麽歉疚的話吧, 要人家“報恩”的便是自己,實在沒有資格與立場,唯獨下台階之前欠身一禮,向著這自己上一世並不放在眼底的人。


    因謀事甚密,她今日是自己出了門來,迴去時便在街上慢慢地走著。


    市井煙火,皆在耳畔。


    薑雪寧卻有些神思恍惚,等到得琉璃廠附近時,又去找了一趟周寅之。周寅之上一世曾背叛她,所以她不敢全信,並未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隻交代他去辦幾件事,聽對方答應下來後,才返迴薑府。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


    臨淄王沈玠選妃就在今日,若與上一世差不多的話,這會兒該已經出了結果。沒了自己攪局,薑雪蕙還帶了繡帕,這一世總該稱心如意了吧?


    果然她抬腳進門,便見丫鬟們都笑著在說話。


    經過廳堂時也見裏麵擺了些宮裏下來的賞賜。


    薑雪寧思忖著,上一世她名聲算不上很好,宮裏那老妖婆更是極力反對,沈玠卻直接選了拎著紅薑花繡帕的自己;這一世薑雪蕙的名聲同樣被自己帶累,宮裏隻怕也是有些非議和阻力的,可沈玠還是沒什麽懸念地選了薑雪蕙。


    麵上看著不顯,心裏倒很念舊情嘛。


    孟氏和薑雪蕙的院子都靠著東邊,猜想她們該是高高興興,她懶得去尋她們晦氣,腳底下方向一轉,便準備從抄手遊廊過垂花門繞西邊迴自己的院子。


    誰料想還沒走到,另一頭便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聽著竟像是薑雪蕙。


    “母親!這又是何必?您別去了!”


    “你放開,別攔著!原本好好的一門親事,十拿九穩,若不是她壞了名聲從中作梗,哪裏能被人半道截了胡去?都什麽年歲了!眼看著就要出閣,還朝著外麵瞎跑胡混!往日裏請人來教的教養早丟不知哪裏去了,傳出去又成什麽體統?我非要去看看她什麽時候才肯迴來!”


    “母親——”


    孟氏一肚子都是火氣,一張臉緊繃著,快步走在前麵。


    丫鬟們不敢攔,薑雪蕙攔不住。


    薑雪寧聽著隱隱覺得這苗頭怎麽像是朝著自己來的?腳步才一頓,轉頭一看,已經同那邊走出來的孟氏對了個正臉。


    孟氏平素也是個有涵養的貴夫人,此刻麵色卻前所未有地難看,一瞧見她便立刻喝了一聲:“迴來得正好,還不給我站住!”


    薑雪寧皺起眉頭,沒明白怎麽迴事。


    她朝旁邊薑雪蕙看了一眼,才發現對方麵容略顯蒼白,神情雖然平靜,卻難掩眼角眉梢幾分黯淡,竟不很如意模樣。


    臨淄王妃之位不都穩了?


    還有什麽不滿意?


    薑雪寧心底莫名冷笑了一聲,對著孟氏已是十分不耐煩:“母親什麽事?”


    “什麽事,你還能不知道是什麽事嗎?我薑家,還有蕙姐兒,簡直要淪為滿京城的笑柄了!”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這副理直氣壯的架勢,更讓孟氏心頭梗得厲害,“倘若不是你敗壞了家中名聲,到處跟人胡混瞎鬧,哪裏有這些事情?”


    薑雪這才聽出了端倪。


    她眉梢一挑,真有幾分驚訝:“難道王妃之位沒選上?”


    這一次是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這驚訝並無半分作偽。


    可在孟氏看來卻紮眼極了。


    怎麽聽怎麽像是挑釁,怎麽看怎麽像是嘲諷!


    薑雪寧的目光則是從她身上轉到了薑雪蕙的身上,隻覺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一是因為上一世沈玠沒管旁人言語選了她,二是因為她迴來時分明看見廳堂內有宮裏為喜事賞下來的東西。


    若不是被選上,哪兒會賜這個?


    難道……


    腦海裏冒出個可能來,可到底有些荒謬,她自己搖了搖頭,嘀咕:“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孟氏終於忍無可忍。


    她從薑雪蕙院中出來時本就有許多丫鬟婆子跟著,結果半道上就看見薑雪寧這時辰從外頭迴來,如今京城裏的大家閨秀有幾個像她這樣?


    早先同燕臨攪和在一起,如今又同那蕭定非廝混!


    整個薑家內宅的臉都要被她丟盡了!


    孟氏一張臉上覆了寒霜,冷然道:“往日你被那別有用心之人教歪了,可你總能找人來護著,連老爺都治不住你,無話可說。可臨淄王殿下選妃一事,事關你姐姐終身大事,卻遭了你名聲拖累,平白錯過了正妃之位,便拿一個側妃之位也還要遭人閑言碎語!你已過了十九生辰,早不是能在外麵瞎鬧的年紀,倘若再不對你約束管教,還不知他日闖出什麽更大的禍事來!”


    薑雪寧頓時愣住:還真是側妃?


    她看向薑雪蕙。


    薑雪蕙迴想起的卻是選妃那一時所麵臨的難堪,便有溫昭儀為她說話,蕭姝那些夾槍帶棒的言語,還有旁人暗含了諷刺的眼神,也依舊使她感覺到了幾分罕見的難堪。


    孟氏擺手叫了身邊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道:“這就把二姑娘給我請迴去,從今日開始禁足府中,把《女戒》好好給我抄個百八十遍!若沒有我的準許,誰也不許放她出門!”


    婆子們得令,立刻朝薑雪寧走過來。


    畢竟孟氏是主母,她們雖也知道薑雪寧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可這一迴她是拖累了大姑娘選臨淄王妃的事,便是老爺來了隻怕也不會給她好臉色,所以咬咬牙狠狠心,已決定一看薑雪寧有要反抗的苗頭便下重手。


    事情的發展可半點沒在薑雪寧意料之中,薑雪蕙竟沒被沈玠選為正妃,她先是驚訝了一下,接著便自然地生出幾分好笑的幸災樂禍。


    誰讓她素來不是很看得慣薑雪蕙呢?


    真是怪了。


    這一世她可沒怎麽從中作梗,由此可見這兩人說不準沒什麽正經緣分。


    隻是孟氏將此事歸咎到她身上,又讓她由衷生出幾分反感,眼見兩個婆子朝著自己逼過來,她心底戾氣陡漲,眉頭一皺抄起旁邊搭花架的一根木棍便亂揮著打過去!


    心裏有股狠勁兒,下手自然不留情。


    木棍敲在頭上身上,實打實地疼,那兩名婆子連薑雪寧人都沒來得及挨著,就被打得一通亂叫起來。


    孟氏素知薑雪寧頑劣不馴,可也沒料著她不但敢反抗還敢動手,險些氣得暈過去,叱罵起來:“反了,反了!可真是要反了天了!”


    遊廊上這動靜著實不小。


    薑伯遊從衙門迴來,才引著謝危要去自己書房,走過來瞧見薑雪寧抄著棍棒敲打仆婦一臉戾氣的模樣,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喝了一聲:“這都是在幹什麽?!還不快給我放下!”


    “碰”地一聲,薑雪寧聽見聲音後,又一木棍打在左邊那婆子的背上,疼得對方趴到了地上,迴頭看了一眼,才把棍子扔到地上,拍了拍手。


    孟氏氣得打顫,指著她道:“老爺,你看看她,如今這無法無天模樣,眼看著是管不了了!”


    薑伯遊心裏歎氣,隻問:“怎麽迴事?”


    薑雪寧立在原地,唇邊噙著一絲冷笑,並不迴話。


    謝危立在薑伯遊身邊,也停下腳步。


    因是直接從內閣出來,他裏頭穿的是一件玄黑的交領深衣,層疊地覆到脖頸下方,露出突起的喉結。外麵官袍褪了,倒是少見地沒有穿尋常的道袍,而是換上深藍繡銀色雲雷紋的鶴氅披上。


    身如山巔一柄劍,眸似崖底兩捧雪。


    比起往日那隱世高人一般的道袍,今日雖也清風明月似的超塵,可又多了幾分千仞高的凜冽貴氣。


    薑府內裏的情況與薑雪寧素日的作風,他看似局外人,實則知之甚詳。目光落在薑雪寧身上,又往孟氏、薑雪蕙與地上那根木棍上晃了一圈,唇畔一抹笑便稍稍淺了些。


    孟氏道:“她總出去胡鬧瞎混,妾身有心管教於她,可她猖狂慣了,半點不服不說還要抄起棍棒打罵下人!長此以往,我薑氏的門風還不叫她敗個幹淨!”


    薑伯遊著實有些煩亂。


    誰也不願外人瞧見自己家中不好的事,偏生眼下就有外客,掃一眼便知關鍵在薑雪寧身上,便道:“這些日京城裏風言風語的確傳得到處都是,寧丫頭,你母親的話雖杞人憂天了些,可也是有些道理的。也將雙十之齡預備著談婚論嫁,便是為著自己好,也該收斂些了。今日先不追究,你們各自先迴去吧。”


    薑伯遊這話看似說了薑雪寧,可實在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孟氏原就滿腹怨氣,此刻難免失了分寸,表露出幾分不滿:“可是老爺,若非她敗壞家門名聲,拖累蕙姐兒,今日蕙姐兒又怎會遭人恥笑,隻落著個側妃之位?!”


    薑伯遊瞬間變了臉色。


    薑雪蕙也意識到孟氏這話在此刻說來十分不妥,一拉孟氏的衣袖便想要先勸她一道離開。


    可沒料想,先前在旁邊立著半天沒說話的謝危,突地笑了一聲。


    他本謫仙麵容,笑起來煞是好看。


    可溫溫然嗓音出口,無端讓人生出幾分不安,竟向著孟氏道:“臨淄王殿下的側妃之位,夫人尚嫌不足嗎?”


    孟氏愣了一下。


    這位謝少師她往日也曾見過,姿態溫文,有古聖人之遺風,說話也使人如沐春風。可此刻的話卻讓她有莫名的悚然之感。


    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謝危連旁邊薑伯遊都沒看一眼,反轉眸看向薑雪寧,看她怔怔瞧見自己,好似沒想到他會說話,心底便忽然鋪開了一層陰鬱。


    可他麵上仍月白風清疏淡一片,半點端倪不露。


    隻向她一招手,道:“寧二,過來。”


    薑雪寧不明所以,但打從通州一事了結,她與這位先生的關係也算和睦,以為對方有什麽事,便沒多想,朝他走了過去。


    到他麵前,還矮大半個頭。


    謝危手裏原就捏著方雪白的錦帕,打量她一番眉頭便輕皺了一下,而後順手將錦帕遞給她,卻是頭也不抬地續道:“通州之事令愛也是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夫人為此責怪一個身陷危難險些沒了命的孩子,實在有些偏頗了。”


    孟氏這才意識到話是對自己說的,而且是直言自己偏頗!


    她麵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


    縱然謝危乃是帝師,是薑伯遊的忘年交,此刻話中卻維護著薑雪寧,讓她不由生出幾分不滿來。可對方身份實在不俗,連薑伯遊平日都不敢開罪,頗為小心,便勉強自己笑了一笑,道:“非是妾身偏頗,我薑府內宅中事不為人道,謝少師實是有所不知。”


    薑雪寧其實不很在意自己身後發生的事情,接了謝危那錦帕後,卻有些納悶。


    是她臉上沾了什麽東西?


    她拿起來往臉上擦了擦,可錦帕上幹幹淨淨,半點汙跡也無。


    謝危垂下眼簾一看,平淡地提醒她道:“擦手。”


    薑雪寧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兩手都是灰泥。


    該是方才抄起木棍打人時沾上的。


    她“哦”了一聲,道一聲“謝過先生”,便擦起手來。


    謝危打量她,竟沒從她麵上看出明顯的喜怒,方才扔下棍棒時那一閃而過的悲哀與譏誚,仿佛從沒存在過一般,連帶著身後立著的人似乎也不是她至親,心底於是想起,當日通州返京途中,她坐在他馬車裏看完薑伯遊寫來的那封信時,似乎也是這般麻木神情。


    有時世間越是至親越是傷人。


    這一刻他想伸出手去摸摸薑雪寧的腦袋,叫她別傷心,可到底按捺住了,看她把雪白的錦帕擦得一片髒汙了,便淡漠地笑了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貴府內宅陰私,外人確是不知。薑側妃身世舊事雖過去許久,又養在夫人膝下,報作嫡出,原也應該。總歸皇室未察。隻是若不知足,旁人翻查追究,蓋個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寧二當學生雖然頑劣,可待先生也有孝心。小姑娘心性躁,是難馴服些。謝某鬥膽,替她求個情,還請夫人寬厚相待。”


    沒有半點鋒芒的聲音,落入人耳中卻濺起一地驚雷!


    孟氏心底大為震悚。


    抬起頭來對上謝危,卻是一雙溫和深靜、笑如春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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