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孝子


    周寅之混的是公門。


    這裏向來有一種說法, 叫“進衙門扒層皮”, 吏治清明的時候這種事都不鮮見, 朝局不穩的時候自然司空見慣了。錦衣衛早在朝野中引得一片怨聲載道, 這種事做起來更是輕車熟路, 稱得上是“個中翹楚”。


    犯了事的, 越是有錢無權越好, 放進牢裏一拘七天,嚇得膽都破了,家裏自然都憂心忡忡, 抱著銀子上下疏通,唯恐公門中的大人們不收。


    這是做得厚道的。


    心狠手黑一些的,甭管你是苦主還是犯事兒的, 一有官司糾纏不清, 便都以拘役待審的名義抓進來關了,屆時那犯事兒的要賄賂長官也就罷了, 連苦主都要破財消災。


    若不給銀子, 那也簡單。


    糊塗官斷葫蘆案, 管你是有罪還是清白, 一筆劃了統統受刑去。


    今日從衙門來時,周寅之便在路上想薑雪寧是想幹什麽, 到得茶樓中一看, 雖則她言語中處處撇清自己與那尤芳吟的關係, 又處處捧著尤月似乎句句話都是為了尤月好,可這位“苦主”的神情看著卻不是那麽迴事兒。


    是以他略略一想, 便猜她是要治尤月。


    錦衣衛在外頭辦差,他又是個新晉的千戶,還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向著薑雪寧,可辦事卻不含糊:不管其他先把人給抓起來,接下來要怎麽處理隻聽薑雪寧說。


    可他沒想到,薑雪寧打的是這般主意。


    琴太貴……


    那就是手頭緊了。


    周寅之點了點頭,既沒有表現出半分驚訝,更無置喙的意思,隻道:“我明白了。”


    燕臨往日送過她許多東西,可那些東西要變賣出去也得一段時間,薑雪寧手中固然也有些錢,可遇到勇毅侯府遭難這種事,便是有潑天多的銀子隻怕也不夠使,況且自流井鹽場這件事她誌在必得,得手中的錢夠才能防止萬一,保證無失。


    尤月既犯到她手上,便算她倒黴。


    今日她本是做戲,卻沒料想尤芳吟豁出命來相護,抄起長凳就要對付尤月。若就此罷休讓尤月就這麽帶她迴府,少不得一頓毒打。


    薑雪寧實在不願去想那場景。


    也不敢。


    是以寧願先報了官,把人給抓進牢裏,讓周寅之好吃好喝地給伺候著,也好過迴府去受折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給躲過去,以後再想想有沒有什麽一勞永逸的法子。


    薑雪寧輕輕掐了掐眉心,道:“尤月也是宮中樂陽長公主的伴讀,休沐兩日本該迴宮,此事你拿捏著度辦,也別鬧太大。畢竟你這千戶之位也沒下來多久,縱然潛藏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勾結一案有功,也架不住風頭太盛,若被人當成眼中釘便不好了。”


    周寅之瞳孔頓時一縮。


    薑雪寧卻什麽也沒說一般,還是尋常模樣,隻續道:“這些日都在宮中,勇毅侯府的事情我知之不祥,你且說說吧。 ”


    這茶樓之中空空蕩蕩,錦衣衛的人一來拿人,便都走了個空空蕩蕩。


    可剛才畢竟那麽大陣仗。


    周寅之此人處事小心謹慎,隻道此地不方便說話,想請薑雪寧到他寒舍中一敘。


    本來薑雪寧今日來是想會一會任為誌的,而自己又遇到尤月這一樁意外,怎麽看今天也不是去辦事的好時候,且尤芳吟既然已經見過,她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再出麵。


    所以便答應下來。


    那一盞茶放下,她便與周寅之一道從茶樓裏出去。


    薑雪寧的馬車就在路旁。


    周寅之是騎馬來的。


    隻是如今這匹白馬已經不是原本那匹養了兩年的愛馬了。


    薑雪寧看了一眼,想起不久前從燕臨口中聽說的那件事,周寅之殺馬……


    上一世,周寅之是娶了姚惜的。


    且後來此人還與陳瀛聯手,構陷張遮,使他坐了數月的冤獄,直到謝危謀反,周寅之的腦袋才被謝危摘了下來,高懸於宮門。


    想到這裏,她心情陰鬱了幾分。


    車夫已經在車轅下放了腳凳。


    薑雪寧走過去扶著棠兒、蓮兒的手便要上車。


    可她萬沒料想,偶然一抬眼時,掃過大街斜對麵一家藥鋪的門口,竟正正好撞進了一雙沉默、平靜的眼眸——


    青簪束發,一絲不苟;素藍的長袍,顯得格外簡單,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無比契合。


    手上還拎著一小提藥包。


    張遮靜靜地站在那家藥鋪的門口,也不知是剛出來,還是已經在這裏站著看了許久。


    這一瞬間,薑雪寧身形一僵,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腦袋裏麵“嗡”地一聲,竟是一片空白。


    張遮卻在此刻收迴了目光。


    收迴了看她的目光,也收迴了看她身邊周寅之的目光,略一頷首算是道過了禮,便轉身順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拎著他方才抓好的藥,慢慢行遠。


    蓮兒順著她目光望去,隻看見道清瘦的人影,也不知道是誰,有些一頭霧水:“姑娘?”


    薑雪寧抬手,有些用力地壓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覺得心裏堵得慌。


    明明隻是那樣普通的一眼,現在的張遮也許還不認識周寅之這個剛上任不久的錦衣衛千戶,可她卻嚐到了繼續難受與愧疚……


    周寅之無疑不是善茬兒。


    上一世他便厭惡她與這樣的人為伍,而她這一世還暫不得脫身,要在這修羅場裏打轉,不得不先用著這樣的人。


    周寅之看出她神色有異來,暗中揣度方才那人的身份。


    薑雪寧卻慢慢轉過頭來看他。


    那目光裏有些恍惚,仿佛透過他看到了什麽別的東西,末了又泛上來幾分隱隱的憂悒與悵惘……


    周寅之從不否認眼前這名女子的美貌,早在當年還在鄉野間的時候,他就有過領教。


    可這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為她這使他看不明白的眼神而動容。


    他道:“二姑娘有什麽事嗎?”


    薑雪寧眨了眨眼,望著這穿著一身飛魚服的高大男人,仍舊如在幻夢中一般,慢慢道:“我真希望,以後你不要做什麽太壞的事;又或者,做了也瞞得好些,別叫我知道……”


    周寅之抬眸看著她。


    薑雪寧卻已一垂眸,無言地牽了牽唇角,返身踩了腳凳,上了馬車。


    初冬午後,坐落在城東的姚尚書府,四進院落幽靜雅致,外頭門戶雖然緊閉,裏頭迴廊長道,卻是時不時有丫鬟婆子走動說笑的身影。


    姚惜聽了人來報,萬分雀躍地奔去了父親的書房。


    甚至都沒來得及等人通傳,便迫不及待地問詢起來:“爹爹,張遮派人送信來了是嗎?寫了什麽呀?”


    姚慶餘今年已是五十多的年紀了,姚惜是他幺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兒,從來都待若掌上明珠,所以便是平日行事有些不合規矩的地方,也無人責斥。


    小廝見她進去也就沒有通稟。


    可姚慶餘坐在書案後麵,看著那一封已經拆開的信,已顯年邁的臉上卻是逐漸顯出一層陰雲。


    姚惜素來受著寵愛,一心想知道與自己婚事有關的消息,進來後也沒注意到姚慶餘的臉色,反而一眼就瞧見了一旁拆了的信封,於是注意到了姚慶餘正在看的信。


    她立刻就湊了過去:“女兒也想看看!”


    那封信被她拿了起來。


    簡單的素白信箋上是姚惜在宮中時已經暗暗看過許多遍的熟悉字跡,一筆一劃,清晰平穩,力透紙背,如她那一日在慈寧宮中看見的人一樣。


    信是寫給姚慶餘的,可她也不知怎的,一見著這字便滿懷羞怯,覺得臉上發燙。


    這一下定了定神才往下看去。


    信裏張遮先問過了姚慶餘安好,才重敘了兩家議親之事前後的所曆,又極言姚府閨秀的好,姚惜真是越看越羞,沒忍住在心裏嘀咕這人看著冷硬信裏卻還知道討人喜歡,可這念頭才一劃過,下一行字就已躍入眼簾,讓她先前所有歡喜的神情都僵在了臉上!


    “怎麽會……”


    她急忙又將這幾行字看了兩遍,原本姣好的麵容卻有了隱隱的扭曲,身體都顫抖起來,捏緊那封信箋,不願相信。


    “他怎麽還是要退親。父親,他怎麽還是要退親!”


    姚惜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隻覺自己先前所有的羞赧和歡愉都反過來化成了一個巨大的巴掌,摔到了她的臉上,把她整個人都打蒙了。


    甚至連麵子都掛不住。


    她無法接受,隻一個勁兒地問著姚慶餘。


    姚慶餘卻是抬了那一雙已經浸過幾許歲月起伏的眼,望向了這個一直被自己寵愛著的女兒,想起了自己先前著下人去打聽來的原委。


    他才是有些不敢相信。


    此刻也不迴答姚惜的話,反而問她:“你在宮裏說過什麽,想做什麽,自己如今都忘了嗎?”


    姚惜不明所以:“什麽?”


    姚慶餘自打看見這封信時便一指壓抑著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炸了出來,一拍桌案,豁然起身,大聲質問:“當初想要張遮退親時,你是不是在宮中同人謀劃,要毀人清譽,壞人名節?!”


    姚惜從沒見過父親發這樣大的火。


    這一瞬間她都沒反應過來,怔怔道:“爹爹怎會知道……”


    姚慶餘聽見她這一句,差點沒忍住一巴掌就要打過去!


    可這畢竟是他最疼愛的幺女。


    那一隻手高高舉了起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反將案頭上的鎮紙摔了下去,氣得聲音都變了:“我怎麽會養出你這麽個女兒來!那張遮原是我為你苦心無色,人品端重,性情忍耐,如今雖聲名不顯,假以時日卻必成大器!你豬油蒙心看他一時落魄想要退親也就罷了,為父也不忍讓你嫁過去受苦,誰想到你為了退親竟還謀劃起過這等害人的心思!人張遮顧忌著你姑娘家的麵子,不好在信中對我言明原委,隻將退親之事歸咎到自己身上,可你做了什麽事情,人家全都知道!我姚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真真如一道晴天霹靂,當頭砸下。


    姚惜整個人都懵了。


    她這時才知道張遮為什麽退親,一時整顆心都灰了下去,頹然地倒退了兩步,仿佛有些站不穩了,隻喃喃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


    姚慶餘冷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做得出這種事,旁人知曉也不稀奇!”


    姚惜卻覺被傷了麵子,那一頁信箋都被她掐得皺了,狠狠咬著牙道:“不可能!那不過是在宮中的玩笑話,張遮怎麽可能知道!我們姚府這樣顯赫的門楣,他一個吏考出身的窮酸破落戶怎麽可能會退親?他家裏還有個老母,知道這門親事時那般歡喜,也不可能由著他退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唆,父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要壞我這一門親事……”


    姚慶餘聽了這番話,隻覺心寒。


    他望著她說不出話。


    姚惜腦海中卻陡然浮現出一張明豔得令她嫉恨的臉孔來,眼眶裏的淚往下掉,咬著牙重複道:“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


    張遮拎著藥迴了家。


    胡同深處一扇不起眼的舊門,推開來不像是什麽官家門戶,隻小小一進簡單的院落,幹淨的青石板上立著晾衣用的竹架子,上頭掛著他的官服。


    東麵的堂屋裏傳來桌椅搬動的聲音。


    是有人正在掃灑。


    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腰上還係了圍裙,正將屋內的桌椅擺放整齊,然後用抹布擦得幹幹淨淨。


    張遮走進去時,她正將抹布放進盛了水的盆中清洗。


    抬頭看見他身影,蔣氏便朝他笑:“迴來啦,晚上想吃點什麽?娘給你做。“


    丈夫死得早,蔣氏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獨自一人將兒子拉扯長大,歲月的風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格外殘忍,眼角眉梢刻下來一道又一道,與京中那些兒子出息的命婦截然不同。


    當年家徒四壁,她花了好大力氣才求書塾裏的先生收了張遮。


    可書塾裏別的花費也高。


    筆墨紙硯,樣樣都要錢。


    蔣氏便節衣縮食地攢錢來給他買,隻想他考取功名,出人頭地,有朝一日為他父親洗清冤情。


    她知道自己兒子聰明,也知道他若讀書,必定是頂厲害的。


    可誰想到,他讀了沒幾年,卻瞞著她去參加了衙門那一年的吏考。等考成了,迴來便同她講,他不讀書,也不科考了。


    氣得她拿藤條打他。


    一麵打一麵哭著罵:“你想想你爹死得多冤枉,當年又都教過你什麽!不成器的,不長出息的!吏考出來能當個什麽?官府裏事急才用,不用也就把你們裁撤了!一輩子都是替人做事的,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張遮那時不躲也不避,就跪在父親的靈前由她打罵。


    背上打得血淋淋一片。


    打到後麵,蔣氏便把藤條都扔了,坐在堂上哭,隻恨自己無能,一介婦道人家沒有掙錢的本事。她豈能不知道兒子不考學反去考吏,是因為知道家中無錢,不想她這般苦?


    可越是知道,她越是難受。


    自從張遮在衙門裏任職後,領著朝廷給的俸祿,家中的日子雖然依舊清貧,可也漸漸好過原來的捉襟見肘了。


    更讓蔣氏沒想到的是——


    過了沒半年,河南道監察禦史顧春芳巡視府衙,張遮告了冤,終讓府衙重審他父親的舊案,時隔十數年終於沉冤得雪,張遮也因此被顧春芳看中,兩年多之後便舉薦到了朝廷,任刑科給事中,破格脫去吏身,成了一名“京官”。


    這進小小的院落,便是他們母子倆初到京城時置下的。


    原本是很破落的。


    但蔣氏勤於收拾,雖依舊寒酸,添不出多少擺設,可看起來卻有人氣兒,有個家的樣子。


    張遮把買迴來的藥放在桌上,皺了眉也沒說話,便上前把蔣氏手中的抹布拿了下來,放進那木盆裏,又把木盆端到一旁去,才道:“昨日已經擦過了一迴,家裏也沒什麽灰塵,你身體不好,不要再勞累了。”


    他說這話時也冷著臉。


    蔣氏看著便搖頭,隻道:“你這一張臉總這麽臭著,做事也硬邦邦的,半點不知道疼人,往後可怎麽娶媳婦?”


    張遮按她坐下,也不說話。


    蔣氏卻嘮叨起來:“不過那姚府的婚事退了也好,原本的確是咱們高攀,可也犯不著動這麽下作的心思來害人。且你這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油鹽不吃的硬脾氣,倒跟你爹一個模樣。高門大戶的小姐便是嫁了你,又有幾個能忍?”


    張遮低頭拆那藥,不接話。


    蔣氏瞅他這沉默性子,沒好氣道:“往後啊,還是娘幫你多看著點,一般門戶裏若能相著個懂得體貼照顧人的好姑娘,最好是溫婉賢淑,把你放在心上還能忍你的。不然哪天你娘我下去見了你爹,心裏都還要牽掛著。”


    “……”


    綁著那藥包的線已經解開,混在一起的藥材散在紙上,一片清苦的味道也跟著漫開,張遮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紙角上,沒動。


    前世獄中種種熬煎,仿佛又湧上來,


    過了好久,他才將它們都壓下去,也將那一雙昏暗宮牆下壓抑著滿心喜悅定定望著他的眼眸壓了下去,壓得心底沉沉地發痛了,方抬首看著蔣氏,慢慢道:“這種話,您不要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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