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密布著烏雲,前後左右,四處望去,烏雲之間,找不到一絲透光的間隙,仿佛一個陶瓷巨碗,緊緊地扣在整片土地之上。


    烏雲中掛下無數水線,由遠而近,重重疊疊,又在地上迸濺起連綿的碎霧,即使視力再好的人,也隻能艱難地看清身邊幾尺。


    雲州西北的公墓,傾瀉而下的巨量雨水把樹木枝葉壓得耷拉,把前些天祭拜的貢品衝得一地狼藉,隻對矗立的碑林無可奈何。


    再兇狠的拍擊,對上堅硬的石塊也是無法可想,但可以順勢倒退迴來,沿著過道流淌成臨時的淺河,阻攔人們想要邁進的腳。


    遇上這麽惡劣的天氣,也幾乎沒有人願意邁進這裏,即使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祭祀日。若是有心追思之人,何時何處不能祭祀?


    隻是這種天氣擋不住陳夏的腳步,那些理由也不能說服她在家偷懶。


    遊戲發售當日,和陳夏、莉莉一起吃過午餐,卡洛琳就坐上了去往長雲西北的飛機,從陸離的故鄉開始,那是她調研的第一站。


    留在南都的陳夏、莉莉,從送行的機場迴來,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活,隻是監督遊戲開發的工作,變成了觀察遊戲發售的趨勢。


    雖然前期做了一些宣傳,但宣傳費用不高,影視人群和遊戲人群重疊也不高,遊戲銷量的慘淡,隻能用“穩中有增”來形容。


    莉莉讓陳夏發微享的建議,也被她直接拒絕了,說是要把《鏡中人》的發售做成一次示例,好的作品應該讓玩家們自發宣傳。


    很多策略,事後可以各種解讀和分析,但在局中時,掌握不了所有變量的信息,並不是那麽容易判斷對錯,或者說,適合與否。


    《鏡中人》的質量在那裏,莉莉的信心和陳夏的一樣足。既然隻是熱度高低、迴本快慢之差,不涉及盈虧,她也就由著陳夏任性。


    今年的祭祀日和春日節距離很近,雖然此前剛給兩位保鏢放過假,陳夏再次大方地催他們迴家,不能誤了這個傳統習俗。


    然後在4月8日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獨自開車出發,剪開能見度極低的層層雨幕,趕到了這個縈繞著悲傷的城市角落。


    雨水隔斷了視線和聲音,公墓門房裏的大爺,坐在玻璃後麵看著電視,渾然不知自動抬起的攔路杆下,一輛汽車駛了過去。


    陳夏把車開到地麵停車場,完美地停進車位,然後踩腳刹、換擋位、拉手刹、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踩進能夠淹沒腳麵的積水裏。


    略顯渾濁的積水瞬間流向四周,在她腳邊隻剩一片幾乎不帶潮意的地麵。天空垂下的水線,也像被人輕柔地撥開,空出了一個人形。


    陳夏按了一下車門把手,將車鎖好,沒有攜帶任何雨具,就這樣直直地走出了停車場,走向了低矮建築後麵的廣闊陵園。


    綠色的枝葉在洶湧的雨浪裏,失去了應有的遮蔽作用,任由難得早到的大風,撕碎春天溫柔的麵紗,拽扯陳夏敞開的風衣。


    陳夏攏了攏前襟,遮住裏麵白色的襯衫,然後抹掉了附近空氣中狂躁的能量,在身旁流水的一路陪伴中,到達了此行的終點。


    外公外婆、爸爸媽媽相鄰的兩塊墓碑,在雨水瘋狂的洗刷中,還是和去年今日同一個模樣,看不出時間留下的任何痕跡。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奇怪的天氣破壞了心情,和去年不同,陳夏沒有拿來祭奠的鮮花,也沒有開口講述自己一年的經曆。


    她隻是在雨中安靜地站著,看著雨水從虛無的空中降生,又被無情地拋下,在石碑上撞得粉碎,又匯集起來,流向未知的去處。


    雨聲、流水聲,風聲、樹葉聲,混合在一起,既像是自然賜予短暫生命的粗劣哀樂,又像是靈魂們對死亡不甘的大聲唿喊。


    陳夏還是不發一言,仿佛自然的風雨已經替她把所有的心聲轉達,也或許麵對生死的界線,她終於明白了一切詞句的徒勞。


    遠方城市、鄉村的房子裏,人們或是在加班,或是在做菜,或是在輔導孩子的作業,或是在照顧生病的老人,又會度過慣常的一天。


    但在此時此地,這片空曠的天地之間,即使風雨不侵、寒熱無論,失去了所有親人的陳夏,終究不像她平時表現的那麽豁然。


    她的瞳仁凝住不動,癡癡地對著墓碑上爸爸媽媽帶有笑意的合照,目光中的神采也逐漸暗淡,冰封了內裏的諸多情感。


    也許,這種對視,可以穿透現在和過去的時間阻隔,可以把生死兩岸的靈魂連接起來,給生者帶來繼續生活的勇氣和祝福。


    也許,這種情感上的連接和寄托,隻是生者欺騙自己的幻象,隻是用來平息迴憶、平複哀痛,支撐著不肯倒下的脆弱拐杖。


    良久良久,不知是想驅除寒意、還是為了甩掉孤寂,陳夏用力抖了抖風衣,然後上前幾步,抬起右手,輕輕拍了拍兩座墓碑。


    別後多年,生活、事業、感情、榮譽,能夠傾訴的實在太多太多,但縱有千句萬句,到了嘴邊,也隻能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


    最後撫摸了一遍四位親人的照片,陳夏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轉身離開。她留下的那一點熱量,隻在轉瞬間,也隨風消逝了。


    迴到隻有一輛車的停車場,陳夏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靠在椅背上,看著前窗外麵沒有絲毫減弱的雨勢,又發起了呆。


    過了一會,她拿起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打開“百靈”應用,點擊自己專輯裏那首側重人聲的《長情》,音響立刻輕輕地播放出來。


    把這首歌聽了一遍,陳夏設置了單曲循環,然後係好安全帶、發動汽車、踩住腳刹、鬆開手刹、切換檔位,駛出了停車場。


    門衛大爺還是沉浸在電視節目裏,直到陳夏的汽車消失在遠方的拐角,節目也暫停成廣告,他才往外看了一眼,毫無發現。


    就像陳夏將要前往的南都一樣,一個普通人的生命、感情和去留,大多數時候根本無人在意,也幾乎不會剩下什麽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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