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兼梁氏未來接班人掛了,梁無忌也沒什麽心思應酬,徑直走在前頭為淩程二人引路,周圍簇擁著侍衛與奴婢,袁慎陪在一旁,少商邊走邊看——


    作為百年世族,無論麵積,布局,還是氣派,梁府都與萬宅差不多,不過呈現給世人的氣質迥異。梁府猶如一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睿智美人,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顯得氣韻含蓄,迴味悠長。很像梁州牧本人,雖已不複青春氣盛,風華正茂,但數十年的磨礪,更顯得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雖然萬老伯對少商很好,但她也得承認老萬同誌的審美實在是太過土鱉乍富。明明宅邸到手時還很有底蘊的,結果萬鬆柏住進去數月後——亭台樓閣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刷上嶄新的桐漆,雕梁畫棟不論哪裏掉色了一概補上亮燦燦的金粉。


    其實,有時陳舊也是一種美,耐心磨拭出來的漆器光澤遠比簡單粗暴的刷新漆更有韻味,有一種歲月沉澱的迴甘。話說萬老伯究竟在童年發生了什麽,明明他也是世家子弟來的,反倒是貧寒出身的親媽萬老夫人比他更有品位。


    少商環顧四周,讚歎道:“好地方,不見半分奢靡,卻猶如置身錦繡膏粱之地。”


    淩不疑微笑:“將來我們的府邸盡管照你喜歡的布置”


    左前方的袁慎忽輕哼一聲。


    少商看了他一眼,小小聲的問:“袁公子為什麽不高興啊。”


    淩不疑微笑:“人家親舅父過世了,你還要他喜笑顏開麽。”


    少商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提聲道:“善見公子,妾還未向您道一聲節哀順變。”


    袁慎深吸一口氣,行至少商身旁,道:“家母是外大父原配夫人所出,家母出閣時,舅父尚還未出世。便是後來,家母與兩位舅父也不過數年才見一迴。”


    少商看看袁慎,再次小小聲道:“袁公子,你但言與梁尚公子沒什麽舅甥情意也無妨,我不會告訴梁州牧噠。”


    袁慎腳底一滑險些劈叉:“你!”他有心怒喝,但細想想好像女孩說的也對,他梗的難受,便一甩長袖,憤然走到前麵梁無忌身旁去了。


    少商有些懵,向一旁的淩不疑輕聲詢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袁公子好像更生氣了。”


    淩不疑滿麵春光,眸中笑意清淺:“誰說的。你是世上最會說話的女子了。”


    少商含嗔帶笑的白了未婚夫一眼——盡說大實話,討厭!


    因為已至中午,梁無忌便請淩程二人先用膳,一行人踏進廳堂,少商見到一位正在埋頭苦吃的老者,頭發花白,身形幹瘦;再看另外兩張食案上吃了一半的飯菜,少商這才知道自己和淩不疑來時他們三人正在吃午飯。


    淩不疑立刻向梁無忌道了聲不是,言語客氣有禮,落落大方。裏頭那老者不耐煩的抬起頭來:“子晟也快過來用飯,吃完了還要忙呢。”


    梁無忌皺起眉頭:“該說的都說了,紀大人何必還要一一詢問。”


    老者不去理他,繼續低頭吃飯。淩不疑笑道:“梁州牧不要放在心上,揚侯就是這幅狷介耿直的性情,他是對事不對人。”


    揚侯紀遵抬頭冷笑:“‘對事不對人’?——這不過是糊弄別人也糊弄自己的廢話,自來斷案審問,審的就是人,辦的也是人,恩威並施之下,哪裏能夠隻對事不對人?!淩子晟,這話還是你十六歲時說的,如今你年歲大了,人倒變的圓滑了。”


    “您還說過這話,很有見解啊!”少商眉開眼笑。


    袁慎好像塗了一臉的鍋底灰,又想甩袖子了。


    淩不疑笑乜了女孩一眼,道:“我十六歲時以為揚侯年近花甲,大約離致仕不遠,誰知紀大人老當益壯,至今精神矍鑠。可見年少時說的話,大多不甚可靠。”


    這話翻譯成通俗語就是:這老不死的糟老頭子怎麽到現在還不死?!——少商想到十六歲的淩不疑年少氣盛的樣子,再對比他如今城府深涵的模樣,不禁感慨歲月造化之功。


    “不如過會兒你與老夫一道去審案?”紀老頭倒不生氣。


    淩不疑笑道:“不必了。在下隻是奉陛下之命來看看情形,案子還是由紀大人看著辦吧。”


    梁無忌看了他一眼,皺起眉頭。


    “你別裝蒜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破事,陛下才不會讓你沾手!”紀老頭雖年邁,目光卻依舊銳利,“你會自告奮勇前來,難道不是另有貴人請托?”


    梁無忌和袁慎都盯向淩不疑,麵色沉重。


    少商連忙道:“紀大人明鑒,可不是我非要淩大人陪著來的,是他自己說陛下讓他過問此案。您老也別想太多了,我也不是什麽貴人啊”


    袁慎噗嗤一下,側頭憋笑,梁無忌莞爾,無奈的搖搖頭,紀老頭咂巴一下嘴,看小姑娘如花似玉傻裏傻氣,便繼續低頭吃飯。淩不疑拉少商坐到食案後,目光盡是溫柔笑意。


    梁無忌心事重重,紀遵滿腹官司,兩人匆匆扒完飯菜就雙雙告辭,梁無忌離去前還囑托袁慎一句‘子晟與程小娘子就煩勞善見了’。袁慎恭敬應下。


    哪怕沒人提點,少商也知道此時的梁府應該是很熱鬧的,遠處隱隱傳來哭喊爭執摔摔打打的聲音,想來被梁媼請來的那一大堆親朋好友都聚集在梁府另一側。


    眼見廳堂內除了奴婢隻剩下他們三人,袁慎放下碗筷,長歎一聲:“少商君,那日過後我才知道皇後壽辰前一日你落了水。你身上可有不適?”


    為什麽人人都覺得她受了欺侮呢?其實她真的沒吃虧啊。少商無奈的放下湯碗,客氣道:“我原本就沒什麽事。其實我會遊水的,那些推我落水的下場才慘呢。”


    袁慎低聲道:“嗯,這就好”


    “袁公子。”淩不疑道,“您的親事相看如何了?”


    袁慎冷冷道:“這似乎與淩大人不相幹吧。”


    “那就說說梁府命案,這總相幹吧。”淩不疑道。


    少商連連點頭:“對對對,袁公子,其實我有許多不解之處,還望您解惑。”


    袁慎艱難的出了一口氣:“你問罷,隻要我知道的。”


    “曲夫人當初為何嫁給令舅父?呃袁公子,咱們也認識這麽久了,不是我要說過世之人的壞話,可是橫看豎看,我都覺得他倆那個,並不般配啊”從長相到才能到性情,都是浪費啊!


    袁慎歎道:“許多年前,梁曲兩家反目成仇,爭鬥不止,兩邊都沾了人命。後來戾帝暴虐,禍害天下,梁曲兩家俱受殘害,於是隻得捐棄前嫌,共渡難關,並相約要結秦晉之好。”


    少商疑惑道:“戾帝作亂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怎麽輪得到曲夫人呢?”


    “一來,梁曲兩家曆經大亂,主支人丁都不多,合適婚配的更少。二來”袁慎笑了下,“我的堂舅父,哦,就是州牧大人,當年若非他先娶了曲氏女,家母就要嫁去曲家了。可惜,堂舅母天不假年,不但早早過世,也沒給州牧大人留下一兒半女。”


    “所以,拖到後來,曲夫人就得嫁給梁公子?”曲泠君也太倒黴了吧。


    袁慎看了淩不疑一眼,含蓄道:“舅母從年少起就才貌出眾,名滿天下,仰慕者多不甚數,而我舅父卻其實,當初曲家並不願意將舅母嫁過來。後來還是舅母自己點了頭,才成就了這樁婚事。”


    少商滿臉不讚同:“所以嘛,善解人意,顧全大局,有什麽好處呢。”盡管她剛才才誇過自己顧全大局,但轉眼間就忘了個幹淨。


    袁慎笑著看她:“你心裏定是在想,還不如像你一樣潑辣蠻橫,日子還好過一些。”


    少商自己也覺得好笑:“死道友不死貧道嘛。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待有餘力再行補救,總歸不要把自己填進無底洞啊。”


    袁慎似乎想到了別的事,歎道:“說實話,其實我一直十分讚賞少商君的這番主張。人總要先顧好自己,才能徐徐圖謀將來。”


    砰的一聲,碗盞被重重放置在食案上。淩不疑冷冷道:“你們說完了沒有,可以去看事發之地了嗎?”


    淩袁程三人一路往案發地走去,途中經過梁府東側,遠遠看見寬闊的廳堂裏擠滿了人,貼著四壁坐了一圈的估計是梁家的親朋好友,在廳堂中央大唿大叫的想來是梁氏宗親。


    正中間是梁州牧和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媼,那老媼哭鬧不休的扯著梁州牧的袖子,唿號隱約可聞,淒厲嘶啞。


    “大家都在責備母親不該這麽興師動眾,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明明可以私底下論清楚,如今梁家的臉都被丟盡了。州牧大人說要徐徐圖之,阿母定要血債血償。”一位青年走到他們身旁,神情高傲。


    少商看去,這青年麵貌頗似梁尚,不過身形更高壯些,長了不少橫肉的樣子。


    “二舅父。”袁慎躬身行禮,又向淩程二人介紹,這是梁尚的胞弟,梁遐。


    梁遐得知眼前之人是皇帝的養子兼心腹淩不疑,一時前倨後恭,滿嘴客套恭維,滿臉結交之意。他對袁慎道:“我聽他們吵煩了,與你一道陪淩大人去看看吧。淩大人請隨我來,這邊請,來來來,我來引路”


    淩不疑禮貌性的彎了彎嘴角:“客隨主便。”


    梁尚殞命之地是他自己的書廬,一座臨湖而建的磚木小屋,底座為長方形,長邊通南北,一麵靠湖,一麵開有門窗。門前種了幾株高大的竹子,也不知竹齡幾何,竟然入冬不枯,依舊深綠濃翠,挺拔筆直。隔著這幾棵竹子,對麵就是梁氏家塾,一棟寬闊舒朗的兩層木樓。


    經過家塾的正中學堂時,眾人看見紀老頭正高坐在夫子的位置上,板著閻王麵孔,細細詢問當日在場的學生。袁慎伸手招來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梁侗,讓他述說當日的情形。


    梁侗性情活潑,口齒伶俐,見到淩不疑時激動的不行,差點要追著問西北戰事南下剿匪,但顧忌著袁慎又不敢囉嗦,待見到少商纖弱貌美,臉頰又有幾分粉撲撲的。


    “你為何這麽怕袁公子啊?”少商盯著少年粉紅的耳朵,打趣道。


    梁侗囁嚅:“袁公子常來家塾給我等講解六經。”


    少商點點頭,原來是專聘的客席老師啊,難怪了。


    “好了!”袁慎麵色不善,“將昨日情形細細說來。”


    梁侗連忙遵命,緩緩說來——


    梁州牧十分注重族中子弟的栽培,所以特意設立了這間家塾,讓梁氏孩兒及親屬人家的子弟來讀書,還請來有才學的儒生教課,筆墨膳食一律免費。


    “那梁尚公子不來讀書麽?”少商其實沒有意思帶上梁遐,但梁遐依舊在旁輕哼一聲。


    梁侗尷尬道:“尚叔父喜愛金石鏤刻之術,而遐堂叔弓馬嫻熟。”


    得,一個藝術家,一個武夫,還是沒怎麽聽說名聲的武夫。難怪梁州牧憂心如焚,適才席間看淩不疑和袁慎的目光又愛又羨——別人家園子裏的大白菜怎麽都長的碩大肥壯,明明這兩棵都是缺爹少娘沒怎麽施肥鋤草的,我都累die了家中子弟還是沒幾個成器的,這是為什麽呀!好想掘一顆栽到自家後院去啊!


    梁侗繼續道:“我等辰時三刻陸續到了家塾,那時書廬就門窗緊閉,並不知裏麵有沒有人。尚叔父平時不愛交際,尤其雕刻時更不許人走近,我們不敢去打擾。直至中午巳時末,叔母來書廬送午膳,我們才知道尚叔父一大清早就進了書廬。後來我們去後間用午膳,誰知沒多久,書廬傳來一陣嘩啦啦的巨大響動,仿佛是什麽倒在地上,於是我們都跑了出來,正看見叔母低著頭從書廬裏奔出,沿著門前的小徑跑走了。”


    “用過午飯後,我等繼續讀書,大約是申時二三刻,叔母又來了,她身後還有兩名家丁用竹竿扛了一口漆木大箱子。路過家塾時,叔母還與我們夫子聊了兩句,說是之前為叔父收羅的篆刻古籍送來了,現在給叔父送去沒過多久,我們聽見書廬裏叔母發出淒厲的驚唿。我們紛紛趕過去,隻見叔父已背靠牆麵,滿身淌血,肚腹之間插著一把匕首!一旁高幾上的梅瓶都被打翻了,水灑了叔父一頭一臉。”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書廬。自從事發後,紀老頭就派了人看管此處,等閑不許進出。踏進裏間,一股陰寒難聞的氣味撲來,很有幾分陰間地府的味道。


    書廬十分開闊,一個角落被隔成淨房,另一頭隔出一間可供休憩的臥房,裏麵還放有鋪蓋被褥,其餘便是一些簡單的家什,地上還一口空的大木箱子。比較醒目的是兩座高至屋頂的書架——說是書架,其實上麵放的多是金木原石,雕刻好的成品,或半成品。其中一座書架已倒在地上,上麵的東西都摔砸的亂七八糟。


    巨大的南窗側旁擺放了一張巨大案幾,足有兩張條桌拚起來那麽大,上頭橫七豎八的堆著大大小小好幾把刻刀,另數把雕錐,銼刀,磨石,墨鬥,細筆,還有許多金石竹木之物——想來這就是梁尚的工作台了。


    “就是那兒!”梁侗指著靠西的那麵牆,地板和與裹絨的牆麵還殘留著成片的黑紅色血漬,“我們衝進來時,尚叔父就垂頭靠在牆邊,雙膝屈起,身上直直的插著一柄短刀呃,也可能是匕首,叔母癱坐在地上,驚顫不能言語。”


    “就這麽簡單。”少商聽完後,一時摸不清頭腦,“是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時與梁公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失手錯殺了?”


    梁侗苦笑道:“並非如此。昨日事情剛鬧起來時,老夫人差點要生吃了叔母”


    梁遐冷哼一聲:“母子連心,目睹兄長慘死,家母神魂欲滅,想要報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


    梁侗連忙告罪自己言辭不妥,繼續道:“可是夫子摸到尚叔父的屍首已經冰冷,便勸說老夫人,若真是適才叔母殺了叔父,怎麽可能屍身就冷成這樣了?”


    “原來如此!”少商驚唿,“幸虧你家夫子有見識又機敏。”


    “可要命的也在這裏!”梁侗哭喪著臉道,“從我們進家塾讀書開始,叔父的書廬統共開過兩次,都是叔母進去啊!”


    少商張大了嘴,良久才道:“你們是不是看錯了啊?也許你們用心讀書,沒注意書廬這邊呢?”她專心讀書時就連頭都不愛抬一下。


    梁侗喪著臉道:“今日原先的夫子生病沒來,我們原本是不用上課的。可是州牧大人遣了他的幕僚來坐席。幕僚夫子不愛說話,從頭至尾隻讓我們自己讀書寫字。”


    ——原來是自習課!梁州牧真是教育事業的鐵粉。


    “再說了,就算我一人看漏了眼,難道二十幾位同窗都看漏了麽?尤其幕僚夫子坐的位置還是正對書廬門窗的,他也說,除了叔母沒見過旁人進書廬。”


    少商無語了,不用這麽鐵證如山吧!


    梁遐冷哼一聲:“事情到了這份上,蠢貨也能猜得出來。定是姒婦中午給兄長送飯時就殺了他,隨後她故作無事,待下午再來一迴,假作發覺屍首——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知昨天一整日都無人進書廬,是以她無人可以栽贓!這真是罪證確鑿!”


    “那妾適才所說的也沒錯啊。”少商很堅強的繼續現實自己的智慧,“隻不過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時與梁公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失手錯殺郎婿’,而是‘曲夫人送午膳時與梁公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失手錯殺郎婿’嘛!”看來命案是跑不了,不知能不能算作激情誤殺,博些同情分。


    梁遐臉色鐵青,袁慎沉默不語,淩不疑定定的看著梁尚工作台旁的一張小小食案,上麵有吃了一半的飯菜。


    “若隻是誤殺,恐怕紀侯也不會到如今還在查問。”他將修長的身體緩緩彎下,撥了撥食案上的杯盞,“有杯無壺,有菜無酒請問梁侗小友,這酒壺呢?”


    梁侗一臉欽佩:“淩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錯,這桌上原有一把酒壺的,之前誰也沒注意,可紀大人後來居然發覺酒裏有迷藥!然後,他就將這裏封了起來,還拿走了酒壺”


    梁遐猙獰著一張臉,怒道:“諸位都聽見了?那賤人連迷藥都用上了,這明明是蓄謀已久!曲氏謀殺親夫,罪不可恕,合該千刀萬剮!”


    梁侗被嚇的後退兩步,忍不住輕輕抽泣:“叔母為人很好的,待我等遠房子弟從無半分輕視,時時贈衣施藥,噓寒問暖。自從她嫁過來,梁家貧寒旁支人家的日子都好過許多。那年我母親生了重病,還是叔母請了好醫工才救迴一條性命!她學問又好,我們老夫子常說若叔母是男子,定能揚名天下。可是,可是怎麽會”


    少商笑不出來了。


    她看看淩不疑,淩不疑微不可查的朝她點點頭——她終於知道了梁州牧為何這麽為難。如果隻是爭執誤殺,還能硬扯幾分緣由;可添了這麽一把迷藥,那就是蓄意殺人了!


    少商不死心,又去問梁侗:“曲夫人送午膳離去時,臉上神情怎樣?是不是悲痛欲絕?”


    梁侗遲疑道:“呃,我並未看到叔母的麵龐。”


    “此話怎講。”


    “彼時叔母披了一件絨氅,兜帽垂下,遮住了麵龐。”


    少商腦門一跳:“那她身邊的奴婢呢?是否看見裏麵情形。”


    “尚叔父沉迷金石時最恨有人打擾,中午叔母是獨自一人拎著食籠進去的,下午叔母倒沒披大氅,而且扛書箱的家丁也進書廬了,可門口有這麽大一張屏風攔著”


    他指指門口那架彩繪有墨家眾弟子聽教誨的四折漆木屏風,“所以家丁說他們也什麽都沒看見。進去後,他們將書箱扛到門口裏邊後,就告退關門了。”


    少商心驚不已。


    她舉目四顧,這屋子通體一間,南麵的門窗正對著家塾,眾目睽睽為證,北麵臨湖隻有三扇品字形的圓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徑連一尺都不到,超過五六歲的孩子都鑽不進來。


    “會不會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從小圓窗裏擲刀殺死叔父?”梁侗腦洞大開。


    “可是你叔父過世時是靠在西側牆上的,刀口直插——剛才你自己說的,那麽除非那位高手的飛刀會拐彎,不然如何能辦到?!”


    淩不疑原本背著雙手,透過品字形的三扇小圓窗看湖景,瞥見女孩麵色蒼白,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別待在這裏了,我們去看看曲夫人。”


    少商遲鈍的點點頭。


    托福梁州牧對家族榮譽的堅持,曲泠君如今還能待在自己屋內,她人雖憔悴,但精神還好,少商進去時曲泠君正緊緊摟著自己的一雙兒女。


    淩不疑側坐在外間,透過隔扇問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過問此案。我隻問你兩句話。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殺的?”


    過了許久,仿佛空氣都凝滯了,曲泠君才堅定道:“我沒有殺他!”頓了頓,又緩了口氣道,“先夫不是我殺的。”


    “好。”淩不疑目不斜視,雙手搭在膝上,“那我來問第二句。昨日給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飯就出來了,彼時先夫還活著。”


    淩不疑優美的嘴唇彎曲出一個譏諷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語,起身就招唿少商離去。


    這時一直隨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個婢女忽撲了出來,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們女公子吧,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後娘娘說說,他毆打我們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淩不疑一側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風暴雨般衝進來,一腳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頭上反複碾踩:“你這賤人,膽敢辱沒我亡兄哎喲”


    少商哪見得了這混蛋欺負女人,重重一腳踢向梁遐膝彎處,梁遐痛唿一聲單膝跪倒。少商攔在那侍女身前,厲聲道:“你給我滾出去!寡嫂的內間你也敢闖,這是梁氏的家教嗎,我倒要問一問梁州牧!”


    梁遐捏緊拳頭,可顧忌著外麵投來冷冷目光的淩不疑,隻能怒道:“這賤婢胡說八道,我非殺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說八道,二舅父難道心裏不清楚?”坐在淩不疑對麵的袁慎忽高聲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間:“袁善見,你要吃裏扒外麽!”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膠東袁氏什麽時候要吃你們梁家的飯了?大舅父雖也沒什麽才能,但他有一處好,不該說話時絕不開口,免得惹人笑話!”


    梁遐語塞,臉色憤懣之極,幾欲殺人狀。


    “少商君。”袁慎繼續道,“昨日紀大人遣婦人給舅母查過了——自然,紀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掙紮時留下的痕跡,誰知卻發現舅母新舊傷痕不少,有些舊傷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


    少商一愣,轉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撥她衣領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動作這麽快,身子一縮,卻依舊被看了個清楚。


    後頸與胸口有數道縱橫交錯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毆傷——根據少商豐富的打架經驗來看,這是曲泠君用雙臂避擋時留下的毆傷。


    怎麽說呢?與程老爹這種征戰之人相比,這些傷自然不算什麽,可對於一位養尊處優的深閨貴婦而言,可以說是觸目驚心了。


    看見這些傷痕,兩個孩童撲到母親的懷中,如幼獸般嗚嗚哭了起來。


    梁遐暗罵一聲晦氣,哼哼著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那侍婢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們女公子說說好話吧。梁尚真不是她殺的,其實她”


    “幼桐!”曲泠君厲嗬一聲,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絕不活著。你服侍我這麽多年,知道我說到做到的。”


    幼桐緊緊閉上雙唇,不敢再說話,無聲痛哭著撲在地上。


    “就這樣吧。”淩不疑緩緩起身,“少商,我們該迴宮複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會將案情盡數迴稟帝後,請諸位放心。袁公子,煩請替我向州牧告辭。今日就此別過。”說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勸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著少商徑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馬車,淩不疑將女孩冰涼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著。


    “不對,這不對。”少商喃喃道,“這件事處處都透著不對,可我說不出來”


    淩不疑看著她困惑蒼白的小臉,心中大起憐意,摸摸她的腦袋,然後攬入懷中:“不要緊,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就以我們今日所見所聞,這樁案子有六處不對。”


    “六處?這麽多!”少商從他懷中鑽出來,眼眸靈活,一如當年那隻小雪貂。


    淩不疑又將女孩按了迴去:“老實聽著,少插嘴。”


    “第一,昨日並不寒冷,我看你連絨襖都沒披就到處跑。好,就算曲泠君體弱畏寒,那為何豔陽高照的中午披著大氅,日頭西垂時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給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可既然行兇者另有其人,那曲泠君為何咬死了不肯說。她在護著誰?”


    “對,我也是這麽想。”少商挨著他的胸膛,啄米般點點頭。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雖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識之人,否則他為何沒有叫起來?那麽,這人可能會是誰。”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藥,梁尚必是喝酒後昏昏而睡,隨後被利刃刺死。那麽,書架又是誰推倒的?是那兇手自己麽,為何如此行事。”


    “為了迷惑眾人,顯得梁尚還活著?”少商如此推測。


    “好,這算是一個道理。那麽就有第四了。”淩不疑笑著揉揉女孩的頭發。


    “那座家塾四麵通透,人人都看得見。除了在後間用午膳那陣,學子們始終待在正對書廬的學堂間。如果有人打算行兇,何不趁眾學子進入後間再溜進書廬,行兇後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規矩是,夫子不用完飯學子們都不能離開。可這人反而在午膳前,眾目睽睽之下進入書廬,之後又推倒書架,引學子們跑出來,親眼目睹她離去?”


    “第五,說句實話,曲泠君並非無知弱女子,若她想殺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這般田地,幾乎無可脫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淩不疑看著女孩的眼睛,緩緩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卻不願為自己辯駁,這是為何?”


    “對對對!這就是我最不解之處!這曲泠君不要命了麽!”少商趴在淩不疑胸膛上,腦子仿佛搗成了漿糊,結結巴巴的,“那那現在該怎麽辦?”


    淩不疑摟著女孩,舒展的向車壁靠去,閉目養神:“不怎麽辦。我們迴宮將詳情稟告說了便是。查案的有揚侯紀遵,斷事的有陛下,煩心的有梁曲兩家嗯,再添半個袁家罷。說到底,這樁案子,與你我並不相幹。”


    少商怔住了,片刻後扯著淩不疑的衣襟,搖晃道:“這樣好麽?曲夫人是無辜的呀!”


    淩不疑睜開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華璀然。他的神情很溫柔,可說出口的話卻如冰原上吹過的蕭瑟北風。


    “曲泠君自尋死路,我們何必要阻止。她覺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兒也許會父母雙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後會知道,有些內情,有些底細,還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記住我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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