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慌亂驚呆之際, 還是蕭夫人最先反應過來, 立刻發號施令——


    “阿青,給大人準備朝服冠帶。嫋嫋別吃了,趕緊迴屋更衣梳妝, 穿那件菱花織錦的淺色曲裾,阿苧,給嫋嫋戴一串珠貝和玉笄即可。”


    “阿母,可那衣裳是半舊的呀,還是穿叔母剛送來的那件大紅色的珠光緞吧, 顯得我精神……”要見國家領導人,難道不用雄赳赳氣昂昂的麽,這點覺悟少商還是有的。


    “你知道什麽, 陛下崇愛簡樸, 再說你剛退了親,穿紅掛綠金玉滿身算怎麽迴事。”


    “嫋嫋聽你母親的話, 你現在剛沒了門好親事, 要看著比死了全家的何昭君還淒涼,好在你生的這幅樣子, 打扮素淨些就很像那麽迴事了!”


    少商:……


    程母興奮的不行,被程姎扶著一路追到二門口, 喜孜孜的追問:“這趟進宮是不是能將婚事要迴來,是不是是不是?”


    程始一腳踩在踏凳上, 不甚其擾的迴了句‘樓家阿母就不要想了, 此事休矣, 以後再有人上門來給嫋嫋提親,老子不問旁的,隻看臉,隻看臉’,好險把程母氣了個仰倒,程詠三兄弟趕緊接住祖母碩大的身軀,目送前來宣旨的一行宮使陪同著馬車緩緩走遠。


    在車內,少商心中緊張,不住追問此行進宮所為何事,其實程始夫婦也十分緊張,同樣不能確認被宣召進宮的緣故,蕭夫人隻好含糊道:“大約是與樓家退親有關,應無大礙,我們總是顧全了大局,難道陛下還能責罰不成?”


    少商放下了心。


    從程府出發足足半個時辰才到了宮城門下,少商照老習慣掀起車簾朝外看去,立刻激動的一口氣哽在喉中——隻見宏偉巨大的雙樓門闕屹立在宮門兩側,猶如遠古巨人的雙足踏在地麵上,從期間走過的人們微渺如螻蟻。


    少商不知覺的將頭伸出了車窗外,幾乎仰頭成直角,直到蕭夫人斥責的聲音出來,她才縮了迴去,在旁騎馬隨行的小黃門笑道:“程家女公子沒來過宮城罷,不怪女公子吃驚。不過這樣的門闕,從南至北還有十好幾重呢。”少商聽的直咋舌。


    程始看看外麵,正要扶妻子下車,那小黃門又道,“程校尉不必下來,陛下吩咐過,女眷腿腳慢,走到永樂宮不知要到何時。先坐車進去,到複道前換乘宮輿就是了。”


    “……我等去北宮?”程始大吃一驚,“還是去皇後娘娘處?”


    蕭夫人也皺眉驚異,少商不知道什麽南宮北宮,不過知道那永樂宮應是皇後所在。


    那小黃門客氣的點頭稱是,吆喝車駕隨行繼續往前走去。一路通過戒備有輕甲弓兵和重甲弩卒的明堂高樓,通過伸展如翱翔天際之巨龍的直道,再繞過龐大的南宮建築群,終於來到連接南北兩宮的複道。蕭夫人和少商換過一輛十分莊重方正的翹簷式樣玄色宮廷車輿,程始則堅持下地和眾人步行。


    至到達北宮門下,程家三口人全部開始步行,這一走又是小半個時辰。


    南宮非宮,北宮亦非宮,而是兩片許多宮殿高樓官署的集合建築群,少商眼見宮門重重,目不暇接,到後來究竟走過了幾重門幾座塔樓都記不清了,這才來到了一座宏偉秀麗的飛鳳簷角的宮殿下,少商抬頭看去,隻見宮門上的匾額以古樸彎曲的文字寫了‘永樂’二字。


    小黃門趕緊向門口守衛的宮娥通傳,然後聽見高亮清楚的傳報聲猶如迴聲般層層滲透直至終不可聞,少商心中駭然,不知這座宮殿縱深究竟有多少。


    過不幾時,裏麵來人請程家三人進去,這下又走了將近一刻鍾才至偏殿,少商累的略有些喘,側眼看見程始精神抖擻,蕭夫人神色自若,不由得暗暗欽佩。


    抬眼間,隻見那日在塗高山見過的皇帝身著便服坐在上首胡床上,同床坐著另一位秀美端麗的中年貴婦,少商心裏發慌,拿不住這是皇後還是妃嬪。


    好在程始夫婦上前就叩拜,口稱‘陛下和皇後娘娘’,少商鬆口氣後趕緊跟上,趕緊照著父母的樣子行禮。看著下麵女孩笨拙的姿勢,皇後皺眉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當做沒看見,笑著讓程家三人平身,並賜下軟席墊子。


    程始說完稱諾語,恭敬的低頭道:“不知陛下今日宣召,有何事吩咐臣等。”


    皇帝神態慈和:“程卿不必多禮,今日朕要嘉獎你,獎你家為朕分憂。你家能自行退了與樓家的親事,實是受委屈了。”


    程始低著頭和蕭夫人互看一眼,二人眼中俱是‘果然如此’之意。


    少商卻想這皇帝老爺一定是遍布了血滴子暗探,他們前腳退親迴家吃午飯,後腳就被宣入宮,簡直信息社會的速度呀。


    “臣不敢當。何將軍滿門忠烈,護佑生民,為國盡忠。臣全家都感佩至極,自然要滿足將軍臨終之言。”程始裝出一副既委屈又感動的神情,演技滿分。


    皇帝笑笑:“愛卿過謙了,獎還是要獎的。這位就是愛卿之女吧,來,坐過來些,讓朕和皇後好好看看你。”


    程始被‘愛卿’兩字哆嗦了一下,背上汗毛豎起了一片;蕭夫人卻憂心的去看女兒。


    少商冷不防被點了名,心裏有些犯怯,但強自鎮定著起身小步走前一段,起身時還很靈活的拖著軟墊一起往前,然後鋪下坐好。她自認這番舉止敏捷靈活,輕便得體,卻把原本等在一旁要服侍她的兩名宮娥晾在了原地。


    這下皇後何止皺眉了,直接去看皇帝。程始夫婦見此情形,心中大喊不妙,雙雙額頭滴下汗來,卻苦於在禦前不敢出聲指點女兒。


    皇帝的神經很堅強,表示既沒看見皇後吃驚的神情,也沒看見程氏夫婦驚慌失措的模樣,依舊慈和道:“再坐近些,這麽遠如何說話。”少商剛要再次起身,皇帝又道,“你不要動。!”少商直起的身子停在了半道,她一陣呆愣,不知皇帝是什麽意思。


    這時那兩名宮娥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趕緊上前履行職責。一個攙扶著少商柔柔的側身站起,一個躬身端起那軟墊擺放到帝後跟前三四步之處,再扶著少商輕輕的坐到那裏。


    少商被像人偶娃娃一樣擺弄了一番,這才知道自己的剛才舉止錯的厲害,她心裏一陣尼加拉瓜瀑布汗——權勢頂端的靈長類哺乳動物果然非同凡響,這13裝的我給滿分!


    看著小女孩呆滯錯愕的神情,皇帝寬慰的朝她笑了笑,然後去看始終不動聲色的皇後。皇後不甚讚成的看了眼皇帝,才端莊的開了口:“程小娘子,你叫何名?”


    少商趕緊從呆滯中迴神道:“我,呃,臣…呃,民…呃,”她吐血,為什麽沒人培訓她入宮禮儀呀,“小女子幼名少商,取意琴弦。”


    皇後頓了一下,道:“少商,好名字。你今年齒齡幾何?”


    少商又呆了一下,話說這身體究竟多大來著?好在她反應快,想起平日家中的閑聊,趕緊迴答:“小女子還有五…嗯…六七個月就要及笄了。”


    皇後端莊的麵容似有幾分裂痕,皇帝在旁輕咳一聲。


    跪坐在後麵的程氏夫婦恨不能頓足捶胸,早知道小女兒會這麽快麵聖,哪怕不吃飯也要連夜培訓宮廷禮儀才是!


    皇帝覺得必須親自出馬了,便和藹道:“今日你與樓氏子退了親,心裏可是難過?”


    少商心裏大罵mmp,這皇家兩口子一個比一個難對付,這問題叫她怎麽迴答?!迴答不難過,那她也太無情涼薄了;迴答很難過,悲傷的痛不欲生,不是顯得之前皇帝的嘉獎是建立在強人所難的基礎上麽。


    她斟酌了一下,答道:“迴稟陛下,我家雖不願毀諾,但卻知此事非行不可。”


    皇帝笑問:“此話怎講。”


    少商提起一口氣,努力不讓聲音顫抖:“小女子曾在書上讀到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數月前又在家叔父做所任的滑縣見到兵禍後民眾的慘狀。小女子想,正因為天地無情,冷漠看待世間,我等身而為人,更應該仁義以為懷,互助互憫才是。不然,隻顧自家得利不管他人泣血,與禽獸何異。”說完這段文縐縐的台詞,她覺得自己肺管了的氣都不夠了,趕緊低頭正坐,不敢有多餘的舉動。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反倒皇後沒有笑,看向小女孩時眉宇間流露出幾分詫異。


    蕭夫人閉眼暗歎:休矣。


    皇帝笑過後,居然很認真的表示對這番話十分滿意,還誇了兩句程始和蕭夫人教女有方,程始歡天喜地的受下了,蕭夫人卻羞赧的連稱不敢。


    沒誇過幾句,皇帝就讓小黃門將程家三人帶到側邊的偏廂裏去暫時歇息。


    皇帝崇尚簡樸,宮城雖造的高大,但宮內的布置其實並不奢華,一應擺設裝飾隻以質樸端莊為要,少商和父母待在這簡單明淨的廂房內,好半晌都不發一言,最後還是少商八卦兮兮的打破沉默,“欸,阿父,皇後娘娘可比阿母還好看呢。”


    蕭夫人皺眉道:“不得胡言。貴人豈可隨意議論!”


    “可這是真的呀,前陣子阿父不是給了女兒幾顆海邊來的珍珠麽。皇後娘娘就像那海珠一樣耀眼輝煌,光華奪目呢。”


    程始沒好氣道:“有本事剛才說,沒準陛下和娘娘一高興就賞你了呢,現在說有甚用。”


    少商嘟嘴道:“當麵說就成拍馬逢迎了,我說不出來……”


    蕭夫人忍了半天,終於低聲罵道:“你也隻會說這些不頂用的,平時叫你多讀書你偏有許多歪道理。我告訴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是把萬物當做豬狗冷漠無情的意思,而是天地看待萬事萬物都是一樣的,一切順其自然發展!你知不知道!”


    少商大吃一驚:“這句話是這個意思麽?不過……我也沒錯許多呀,的確天地對世人不管不顧,是以人們才要彼此幫助嘛!”


    程始趕緊幫腔:“嫋嫋說的也沒那麽離譜,我聽過三娣婦的兄長在太學裏的論經,典籍裏的話吧,要看你怎麽釋意,隻要能自圓其說,也未嚐不可嘛。”


    “阿父你說的對!”少商扯著父親的袖子開心道。


    “哦,程校尉看來對典籍頗有見解,”蕭夫人冷下臉,“我也不為難你們父女別的,你倆倒是說說看,‘天地不仁’這句是哪位先人說的。”


    程始立刻吃了螺絲,結巴道:“這,這這……”


    “阿父不要怕,有我呢!”少商十分自信的拍著程老爹的肩膀,“咱們不妨猜上一猜。”


    程始很不給自己女兒麵子,拆台道:“你別逞能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就讓你阿母笑兩句罷。”


    “阿父這是掃自家的威風!”少商叉腰賭氣道,“好,我這就說了。首先,我是讀到過這句話的。自然啦,女兒讀的書不多,也就諸子百家裏麵幾個要緊的。”理科生也有曆史文化類的選修課好嗎,咳咳,雖然她學的稀裏糊塗,夾纏不清。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荀子覺得人性本惡,‘天地不仁’什麽的估計不是這老三位說的。法家講利弊,墨家要兼愛,前一個隻愛管人世間的利來利往,哪有功夫去探究天地仁不仁,後一個則覺得天地簡直太仁了,天地都這麽仁了人們好意思不珍愛彼此麽。所以也不是他們!最後嘛,隻剩下道家的老莊了……”


    程始聽的直想笑,蕭夫人望著女兒,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少商一錘定音:“這話應該是老子說的。”


    蕭夫人微笑道:“為何不是莊子?”


    “因為道家的書,女兒隻讀過老子。”少商笑眯眯道,“女兒根本沒讀過莊子!”


    除了武俠書上那幾句‘吸風飲露’‘生亦何歡’‘莊生曉夢迷蝴蝶’什麽的,外加半句北冥有條魚叫鯤鵬,莊子的書她根本沒讀過。


    程始呆了半天,扭頭去問妻子:“這姑子說對了麽,對了麽對了麽?”焦急的樣子和適才程母一模一樣。


    蕭夫人瞪了丈夫一眼,側身默認。


    “居然猜對了?!”程始大喜過望,卻不敢大聲笑,低聲嗬嗬道,“我就說我們嫋嫋聰敏嘛!咳咳,自然了,都是夫人的功勞!謝夫人為我生下這樣聰慧可愛的孩兒。”求生欲使他中途扭轉誇耀方式。


    蕭夫人看著這對洋洋得意的父女倆,沒能繃住,終於輕笑起來。


    ……


    靜立在閣柵木門外的帝後二人輕輕走開,身後的宦官宮娥皆靜默無聲的跟上。


    一直走到另一件宮室,皇帝才笑出聲來:“我就說嘛,子晟必不會看上個一無是處的女子。這程家小娘子雖缺了些教養,但品性正直,和悅開朗,也很不壞了。”


    皇後笑歎道:“陛下別裝模作樣了,單隻她能教子晟另眼相看,就千好萬好了。”


    “她適才還誇皇後貌美呢,你就裝著不以為意罷!”皇帝佯瞠著笑道。


    皇後忍了忍,還是笑了出來:“陛下打算什麽時候開口,對了,您適才還傳召了萬鬆柏,莫不是想叫他從中牽線?”


    皇帝擺擺手:“不好太快,顯得子晟窺伺人家未婚妻子許久了似的,最少要月餘才好。”


    皇後心中暗道:難道這不是事實。


    皇帝心中有底了,舒心道:“程卿他們應是說完了,叫人去傳他們過來,今夜晚膳咱們小聚家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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