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無聲地笑了。


    此情此景,他既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張昭第一次見麵就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知道是說他天真,還是說他耿直。


    或許是兼而有之。


    不意外的是,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不同,很難找到一個直觀的判斷標準。一個問題可能爭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沒有答案。


    儒家的治道究竟有沒有用,直到二十一世紀還在爭論,何況現在還沒有能與之匹敵的理論。


    法家?拜托,名聲早就臭了。


    儒家好不好,至少傳承了近百年。用法家治國的秦二世而亡,妥妥的亡國之道。


    有這樣的認識在先,劉協也不敢指望自己登高一唿,就能將儒家打倒在地,然後提出一個人人讚成的新理論。


    事實也不可能。


    所以,他打的旗號一直是改良儒家。


    既然是改良,自然隻能在儒家的既定公識的基礎上討論問題。


    比如王道。


    致王道這個目標是一致的,不能討論,也不用討論,區別隻在於實現的手段。


    有改良派,就有保守派。


    儒家雖然早有比道家開明些,能夠因時而變,畢竟也有保守的基因,根子裏還是複古思想的變種。


    出現張昭這種為儒家辯護的保守派,再正常不過。


    該來的總會來。


    劉協擺擺手,示意孫策不必緊張,有容乃大的明君範十足。


    “卿欲在渤海罷度田?”


    “是。”


    “理由呢?”劉協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既不生氣,也不興奮,完全是一副暢所欲言、各呈己見的從容。


    孫策見狀,暗自鬆了一口氣,凝神屏氣,傾聽天子與張昭討論治道。


    他自知學問有限,治民非己所長,隻能依賴張昭這樣的讀書人。數年相處,他對張昭的人品、能力還是信服的。天子許他將來海外封王,他很想帶上張昭,付以政事。


    天子想留張昭在渤海,他舍不得,卻又不敢拒絕。如今張昭與天子意見相左,要在渤海試行德政,甚至要恢複已經推行的度田,他正中下懷。


    如果成了,張昭將來輔佐他施政就更有把握。


    如果不成,張昭也能得到教訓,避免將來再走彎路。


    而且受過挫折,張昭的脾氣或許會溫和些。


    總而言之,對他來說,不管張昭成敗,他都有利可圖。


    見天子態度平和,張昭膽氣更壯,平複了一下情緒。“臣敢言,度田雖然有效,終究是強奪民財,不義也。以不義求義,可乎?是以度田可救急,不能致王道。若陛下恩準,臣願在渤海罷免度田之令,興教化,使民知恥,然後度田地,均貧富。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若是四年之後,渤海發展不如河間呢?”


    “臣剛才也說了,願上書請罪,從此歸隱,終生不再言政。”


    “不。”劉協搖搖手。“這是治道之爭,不應該成為個人義氣,更不能讓渤海幾十萬人成為你個人的試驗品。”


    張昭麵色微變,隨即又說道:“那天下數千萬人,又豈能為陛下的試驗品?”


    劉協嘴角微挑,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朕推行度田,可不是一蹴而就。先河東,再關中,再涼州,今日方至冀州,乃循序漸進之結果。卿之德政可有先例,吳會?”


    張昭麵色尷尬,紅一陣白一陣。


    他受孫策信任,施政於吳會,但吳會既沒能成為孫策的穩固後方,也與王道沒什麽關係。如果讓吳會人自由發言,罵他的人也許會比誇他的多。


    “雖然你除了書本上的子曰詩雲,沒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可循,朕還是可以答應你的要求,隻是要有所調整,以免渤海百姓遭無妄之災。”


    張昭的臉漲得通紅。


    聽天子之意思,他要行的不是德政,而是亂政。


    他正準備反駁,劉協站了起來,雙手負在身後,來迴踱了幾步。


    “首先,你迴渤海之後,征詢百姓意見,看看有多少人支持你,又有多少人反對你。讚成的留下,反對的,朕將下詔,遷往附近郡國。”


    張昭吃了一驚。“陛下,大戰之後,戶口損耗,本就不多。如果大量戶口遷出,渤海必然空虛……”


    “你也覺得讚成你的人不多?”


    “呃……”張昭語塞,欲言又止。


    “不過你不用擔心,朕自有解決之道。”劉協輕聲笑道:“天下之大,反對度田的不少,你可以招引他們遷入渤海。”


    張昭苦笑。“陛下,既是反對度田之人,如何肯背井離鄉,遷入渤海?”


    “他們留在家鄉也無法避免度田,或許願意遷入渤海,奉行卿之德政。至於渤海是償付同樣的土地,還是照比例撥付,全由卿決定,朝廷不幹預。朝廷甚至可以不幹涉渤海諸縣令長的任命,一律由卿任命。朝廷對渤海隻有一個要求,按照戶口及耕地麵積繳納賦稅,並不得禁止百姓遷出。”


    劉協臉上再次浮起笑容。“四年之後,看看是遷入的人多,還是遷出的人多,如何?”


    張昭眉頭緊鎖,權衡了片刻,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反對度田的人很多,而且都是有實力的大戶。隻要能給他們相應的補償,願意來的人肯定很多。一旦消息放出,他要擔心的不是戶口不足,而是想來的人太多,渤海的土地不夠安置。


    因此,隻要周邊的河間、清河、平原諸郡國的大戶遷入,就能彌補遷出的百姓戶口。


    “臣願一試。”


    “不要急。”劉協再次擺擺手。“朕剛才說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試驗,而是不同治道之間的試驗。你要擬一個方案,報送司徒府,供公卿審議,然後在邸報上登出這個消息,通告天下,好讓想遷入渤海人都知道這個消息。最後,四年之後,試驗的結果也會在邸報上公布。”


    張昭深吸一口冷氣。


    按照天子這個辦法,這的確不是他個人的勝負了,而且以德治國的可行與否。


    如果他能取勝,那爭執了幾百年的德刑之爭就算不會因此而得出結論,德政思想也會更有說服力,再也不是紙上空談。將來推而廣之,未必沒有可能。


    “若是四年之後,渤海略勝其他諸郡國一籌呢?”


    “那朕就再設十個郡試行。”


    張昭眉頭輕挑,血往上湧。“若是這十個郡也能大治呢?”


    “那這個十個郡也能大治,朕再反對,豈不是逆天而行?”劉協嗬嗬笑了兩聲。“為了儒門德政,卿當努力。”


    張昭雙手舉過頭頂,深施一禮,大聲說道:“臣不才,願以此身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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