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都是題外話。


    我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寫了第一本書。[33]


    幸運的是,它引起了關注,因此有許多人想和我結交。


    最早踏進倫敦的文學世界時,我心裏既忐忑又期待。迴憶起當初的種種情狀,真是不無物是人非的感慨。我久已遠離那個世界,假如各種小說對其現狀的描寫是準確的,那麽如今的情況有所改變。活動的場所和以前不同。切爾西和布魯姆斯伯裏[34]業已取代了漢普斯塔德、諾丁山門、高街和肯辛頓[35]。就拿參加活動的人來說,從前四十歲以下顯得卓爾不群,但現在超過二十五歲就要被當成笑話。我覺得我們當年比較矜持,而且也不敢表現得過於目中無人,因為害怕遭人指摘。我並不認為那批放浪形骸的文人雅士有多麽潔身自愛,但在我的印象裏,那時候的風流韻事確實不如現在這樣司空見慣。我們不覺得由於愛惜羽毛而對離經叛道的行為保持沉默是虛偽的表現。我們說話沒有那麽粗魯莽撞。當年的婦女也沒有完全獨立。


    那時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36]附近,我記得我常常乘坐很久的公共汽車,去拜訪那些熱愛文學又殷勤好客的家庭。我總是畏首畏尾地在街道上徘徊,半天才能鼓起勇氣按響門鈴,然後懷著極其緊張的心情跟著迎賓走進空氣沉悶、高朋滿座的客廳。主人介紹我認識這位貴客那位嘉賓,而那些人則對拙作大加吹捧,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我感覺到他們希望我說幾句幽默機智的話,可惜直到聚會結束,我還是一句都沒能想起來。為了掩飾尷尬的心情,我幫忙端茶倒水,把麵包切得亂七八糟,塗上黃油端給眾人享用。我希望沒有人來注意我,那我就可以暗自觀察這些社會名流,專心聆聽他們的佳言妙語。


    我記得當年有幾位個子高大、神態孤傲的女士,她們有著高聳的鼻子和饑渴的眼睛,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就像是士兵的盔甲;也有幾個身材嬌小、獐頭鼠目的老處女,她們有著輕柔的聲音和溜滑的眼神。這些女士堅持戴著手套吃黃油吐司的怪癖讓我稱奇不已,而她們趁別人不注意時在椅子上偷偷把手指揩擦幹淨的壯舉更是令我敬佩萬分。這對家具來說肯定是不好的,但我想女主人到她這些朋友家裏做客時,應該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椅子。她們有些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會理直氣壯地說,寫過小說也未必非要把自己弄得不修邊幅;既然擁有苗條迷人的身材,那就應該展示出來;給小腳穿上漂亮的鞋子又不會導致“東西”被編輯拒絕。但也有些人覺得這樣太過輕佻,她們會穿著“藝術的裝束”,戴著具有原始風情的珠寶首飾。男賓則很少有奇裝異服的。他們盡量打扮得不像個作家。他們想要裝出精明強幹的樣子,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人當成某家公司的管理人員。他們總是顯得有點累。以前我並不認識什麽作家,我發現這些人非常奇怪,反正我覺得他們實在是太過裝腔作勢。


    我記得當年總覺得他們的對話妙趣橫生,那些作家當麵稱兄道弟,但轉身就會用尖酸刻薄的言論相互挖苦,我常常聽得瞠目結舌。藝術家和其他人相比有個優勢,他不僅可以取笑朋友們的長相或性格,而且可以嘲弄他們的作品。我苦恨自己才思不如他們敏捷,口齒也不如他們伶俐。那個年代的作家還比較講究說話的藝術,機敏的迴答比鍋底下柴火的劈啪聲[37]更令人讚賞,名言妙語也尚未變成愚笨者附庸風雅的工具,而是隨意閑談中的點睛之句。可惜這些靈光乍現的話我都沒能記住。但我想那時候大家聊得最為起勁投契的,莫過於和我們所從事的藝術相關的行業的種種細節。每當評鑒過最新作品的優劣之後,我們自然會好奇這本書賣了多少冊,作者已經拿到多少預付金,他總共能賺到多少錢。接著我們聊起這個或那個出版商,誰比較慷慨,誰又比較吝嗇;我們討論是把書稿交給支付優厚版稅的出版社好呢,還是去找營銷宣傳不遺餘力的出版商好。有些出版商不懂做廣告,有些則做得很好。有些比較現代,有些比較老派。然後我們說起經紀人,他們為我們爭取到什麽樣的報價;還有編輯,他們每千字開出多少稿費,付款的速度是快還是慢。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非常羅曼蒂克的。它讓我有置身於某種神秘兄弟會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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