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關查爾斯·斯特裏克蘭的文獻已經如此豐富,我似乎不應再來湊熱鬧了。畫家的作品就是他的紀念碑。和大多數人比起來,我和他的關係確實較為密切:我最早認識他時,他尚未成為畫家;他落魄巴黎艱難度日那幾年,我跟他的會麵也不能說不頻繁;但如果不是動蕩的戰局促使我遠走塔希提島[17],我想我應該不會寫下我的迴憶。眾所周知,他生命中最後的歲月,正是在塔希提度過的;我在那裏遇到不少和他頗有往來的人。我發現我可以向大家講述他的悲劇人生中最不為人所知的這幾年。假如大家的觀點沒錯,斯特裏克蘭確實很偉大,那麽由和他有過親身交往的人寫下的文章就不太可能是多餘的。倘使有個人和艾爾·格列柯的交情就像我和斯特裏克蘭這麽深厚,那麽隻要能讀到他寫的迴憶錄,有什麽代價是我們不舍得付出的呢?


    但我並不想把這些作為自己的借口。我忘記是誰曾經說過,每天做兩件自己討厭的事對靈魂是有好處的。說這話的顯然是個聰明人,我一絲不苟地遵從他的建議,因為我每天早上都會起床,晚上也都會睡覺。但我天生有點苦行主義的傾向,每個星期我還會讓自己的肉體承受一次更為嚴重的折磨。我一期不落地追看《泰晤士報·文學增刊》[18]。這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鍛煉,因為我發現有那麽多的書被寫出來,有那麽多的作者滿懷希望地看著它們出版,可是等待著這些書的命運又是那麽的慘淡。這些圖書能有多少機會從浩如煙海的同類產品中嶄露頭角呢?哪怕確實脫穎而出了,也無非是各領風騷三五月而已。天知道作者要花費多少心血、承受多少苦難、絞盡多少腦汁,讀者才能夠得到幾個小時的休憩,或者驅趕旅途的沉悶。如果我能根據書評作出判斷,那麽這裏麵有很多是言之有物的好書,作者在寫作時付出了很多思考,有些甚至是窮畢生精力才寫就的。由此我得到了這個教訓:作家追求的迴報應該是揮灑文字的快樂和傳播思想的愜意,至於其他的,那就隨便吧,別去在意讚美或詆毀、失敗或成功。


    如今戰爭[19]業已來臨,它帶來了新的風氣。年輕人信奉的是我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神明,我們的後輩將要朝哪個方向走,現在也可以看出端倪了。躁動不安的年輕世代在意識到他們的強大之後早已登堂入室,這些人奪門而入,搶占了我們的位子。空氣裏充滿了他們喧鬧的喊叫聲。有些為老不尊的長者滑稽地模仿年輕人的吵吵嚷嚷,想要證明屬於他們的時代尚未逝去;他們像最有活力的後生那樣振臂高唿,但喊出的口號是那麽的空洞;他們就像人老珠黃的蕩婦,試圖通過梳妝打扮和賣弄風情來重獲青春永駐的幻覺。那些較為聰明的前輩則大大方方地讓開道路。他們無奈的微笑中帶著些許寬容的嘲諷。這些人記得當初他們將躊躇滿誌的前輩踩在腳下時,也正是如此大叫大嚷、出言不遜;他們還預見到這些高舉火炬的勇士終有一日也要讓出他們的位子。誰也不能夠一錘定音。哪怕是新福音[20],到尼尼微[21]繁榮昌盛的時候不也已經變成舊福音。那些慷慨激昂的人自以為他們說的話是前人聞所未聞的,殊不知此類豪言壯語早已被說過上百遍,而且連說話的腔調也是大同小異。鍾擺甩過去又蕩迴來。這個過程永遠往複無休。


    有時候,一個人在屬於他的風雲歲月過去之後,還能活著進入全新的時代,這時好奇的人就能看到人間喜劇中最為奇特的場麵。比如說,現在誰還會想起喬治·克雷布[22]呢?他曾經是個著名的詩人,當時所有人異口同聲地稱讚他的天才,這種現象在更為複雜的現代社會裏並不多見。他師法亞曆山大·蒲柏[23]那個流派,用押韻雙行體[24]撰寫了許多德育故事。後來爆發了法國大革命[25]和拿破侖戰爭[26],許多詩人唱起新的歌曲。克雷布先生依然用雙行體寫他的德育故事。我想他肯定讀過那些轟動一時的年輕人所寫的詩歌,我還想象他會認為那些詩寫得很差。當然,大多數確實寫得很差。但濟慈[27]與華茲華斯[28]的頌詩[29],柯勒律治[30]的少數詩篇,再加上雪萊[31]的幾首名作,確實開辟了前人未曾探索過的精神境界。克雷布先生已經是明日黃花,但他依然用押韻雙行體寫著他的德育故事。我曾隨意翻閱過年輕一代的作品。也許他們當中會有更為激情澎湃的濟慈、更為超凡脫俗的雪萊,已經出版過將會流傳千古的名作。這我並不清楚。我欽羨他們優美的文筆,我讚美他們歡暢的風格。這些後生雖然很年輕,但已經取得很高的成就,再把他們視為初露鋒芒之輩會鬧笑話的。但盡管他們的作品很多(他們的詞匯量非常豐富,仿佛在搖籃裏就開始研讀羅傑特的《詞林正典》[32]),我卻沒有讀到新意:在我看來,這些人學識有餘,而涵養不足。我消受不起他們猛拍我後背的那種熱切和撲進我懷裏的那種激情,我覺得他們的情感有點蒼白,他們的夢想也有些乏味。我不喜歡他們。我已經是老古董。我會繼續用雙行體撰寫德育故事。但假如我這麽做除了自娛自樂以外,還有什麽別的指望,那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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