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又累又疲,見車停下,身體比腦子動得更快三分,不自覺已經拿手去搭。


    等觸到掌心寒沁沁,原是裴雍臂上精鋼袖褠,她才恍然迴神,還未下車,隻稍垂眸,便與對麵人幾乎平視,望進那一雙眼眸。


    其中眸光沉沉,情緒難辨。


    左右前後不是宮人,就是隨從,她本有許多話,俱不便說,此時頂著原本麵貌,反生從來未有拘束,又莫名局促,良久,嘴唇微動,才用細微聲音喚一句“二哥”。


    裴雍扶她下來便自垂手,聽得這一句,麵上神色未變,隻微微側身,仿佛要麵向前方帶路,可才走幾步,就趁著無人留意時偏轉迴頭,輕聲交代道:“你先歇息,得空再叫我來。”


    他送得趙明枝至此,眼看要到殿門口,才轉身挪步,目送人進了殿,領著一幹手下向外退。


    這一退正與帶著太常寺禮官並若幹侍衛、宮女進門的呂賢章相麵而行。


    呂賢章見得裴雍一副就要出門模樣,臉上頓時浮現放鬆神色,連忙原地站定,又做施禮問好。


    而裴雍迴了一禮,也不多說,自先大步走了。


    一旁同行的禮官待人走遠了,不免籲出一口氣,又不自覺去擦頭上汗水。


    呂賢章看他動作同表情,問道:“怎麽,不過打個照麵而已,裴節度就這般嚇人?”


    那禮官尷尬道:“本來同朝為官,不當如此才是,隻節度套甲著盔,像是才從戰場下來樣子,鋒芒畢露得很,下官一時未有防備……”


    呂賢章嫌此人氣短,不再同他廢話,眼見睿思殿殿門大敞,趙明枝已居於其中,當即輕輕咳嗽一聲,示意對方跟上,當先跨階而入。


    趙明枝聽得宮人通傳,又見得這一行人進殿,早把先前兒女心思按下,開口使人看座。


    那禮官自報家門之後,卻不肯坐,隻上前行禮賠罪道:“因狄兵縱火擄掠,太上皇又早去夏州,陛下更在蔡州,此處無人看守,更難修葺,下官倉促得了詔書,本想收拾後頭宮殿以供公主安住,隻尋來找去,雖此處也殘破不堪,卻也隻有此處稍能入眼……”


    睿思殿本隻是閑來看書之所,不是什麽大殿,裏頭隻有些紙木本冊在。


    從前狄兵進宮搶奪,自然朝著金銀珠寶而去,至於這後頭宮殿,因無貴重物什,那群匪兵隻在外放了把火便跑了,雖燒了半庫藏書,幸而中間有重石間隔,倒是將主體框架留了下來。


    趙明枝聽這禮官解釋來龍去脈,自然不會多做責怪。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朝廷南逃,隨駕從官也好,京中留守官員也罷,大多連俸祿都難得按時足量發放,不少兵卒軍餉也做拖欠,又哪裏有銀錢來修葺大內。


    更何況即便有些剩銀,維持衙門運轉都難夠,無數刀刃等著去用,相比起來,她已有地方落腳,哪裏還能挑剔許多。


    趙明枝少不得先做道謝,又溫言安撫幾句,再問些京師近日情形。


    那禮官雖有些誠惶誠恐模樣,人倒也老實,問什麽說什麽,提到京城形勢,因對的是公主,並非什麽奢遮權臣,就多了幾分隨意。


    他隻簡單說了幾句,便歎道:“城中人口一日少過一日,先前雪大還罷,眼下風雪一停,日日都有無數人一早排在城門處等著出城往北……”


    “自張副帥忽然病逝,城中上下人人憂心,本已經亂得不行,又兼四處北麵流民徘徊,每日打架鬥毆、偷盜搶掠者數不勝數,半月前忽起大風雪,壓垮了城西流民棚,死傷無數,也無人無地收屍,隻好草草拿雪埋了……”


    眼見這禮官越說越不像,呂賢章連忙重重咳嗽一聲,道:“怎的忽然在此處危言聳聽!眼下殿下親至,自能穩定人心,人心一穩,那些個難題自然迎刃而解……”


    又道:“你難道不見今日城中人人聚集觀看場麵?這樣人心向背……”


    趙明枝隻得道:“京師困頓之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許多難處亟待解決,我其實並無多少用處,此刻參政既至,又有裴節度在,正是群策群力,各施所長之時,當使一城上下各安其職,各守其責才是。”


    再道:“雖知參政好意,隻我朝情形,而今景況,已然無須遮掩,現下也好,將來也罷,還請放膽直言,莫做半點粉飾才好。”


    呂賢章被這一番敲打,本來沒有什麽,隻因開口的是趙明枝,卻叫他麵上微微發紅,一時有些窘迫,隻好應是。


    他站在原地,又不願走,隻拿些能說的話來說。


    譬如自家在過來路上早已有了想法,因張副帥病得突然,走得也突然,朝中著他權知京都府,這差事本來大小事項繁多,捉盜、巡兇、刑名、賑災、管稅、點戶等等,千頭萬緒。


    呂賢章便一樣一樣將自己近日打算和盤托出,計劃要做什麽,做成什麽樣子,哪樣在前,哪樣在後,為什麽會這樣計劃。


    他其實並沒有幾句閑話,然而實在事情太多,又見趙明枝聽得認真,時不時還發一二句問,當即越發來勁,不免滔滔不絕。


    而一旁那禮官位卑言輕,哪裏敢做提點,隻能安靜旁聽。


    直到外頭天色盡黑,呂賢章手邊茶水添過兩迴,被那輪迴之水憋得人有急意,才猛地迴悟,忙做告辭。


    趙明枝奔波一日,雖隻坐著,因一直提著心,其實早已身心俱疲,隻呂賢章所言確實是她正關心的,隻能強打精神去聽,此時自然不會再留,便道:“辛苦兩位官人甚久,本有心備飯,隻是今日初到,忙亂得很……”


    著宮人把那兩個送走了。


    呂賢章過了那一陣子興奮表現,一出睿思殿,整個人便困頓起來,打了個哈欠,揉了揉酸澀眼睛。


    因天色早黑,後廷全無幾個人去住,更是漆黑一片,四下荒涼,連路也亂糟糟的,好容易看到外頭星火一片,幾乎是剛跨出宮門,就聽見後頭落鎖聲響。


    呂賢章後知後覺,急忙問一旁隨行人道:“殿下迴得趕,宮中誰人今夜輪值?可有安排妥當?”


    那人一愣,猶豫道:“按理當是禁衛來輪……”


    倒是一旁那禮官知道得多些,道:“下官聽了一耳朵,好似是混了西麵廂軍並禁軍,一同輪值,由裴節度親領……”


    又道:“都說西北獨得很,眼下來看,明明全不是那樣——那裴節度看著雖冷,倒十分忠心,今日白天那樣恭敬還能說是做給旁人看,夜晚也這般親力親為,若非忠良,怎能如此賣命?”


    他還待要誇,借著前方隨從手中燈籠光照,看見一旁那呂參政驀地竟轉頭去看緊鎖宮門,臉色變得極是難看,莫名不敢再說,心中卻是嘀咕起來。


    ——這呂官人年齡不大,資曆也尋常,運氣倒是不錯,攀爬得實在快。


    隻他一個外官,怎的那樣關心宮中事情。


    有那裴節度守著,安全得很,誰人能越得過去?


    簡直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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