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運氣不好。


    從前的她,當然不是這種看法,她隻知道自己很開心、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後,父親的事業便蒸騰日上,威名蓋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裏,“安樂堂”也就十分興旺、好景,她住的瀟湘館蓮花都開得特別茂盛,特別美也特別香,疼她的六叔也發了財,惜她的何大嬸也臨老生了對雙胞胎,連她養的貓貓狗狗,也又肥又壯,精乖靈俐,有隻鳥還會講人話,連她據說世上已罕見的瑞獸:獾,她也養活了一對,且還會在喜慶節日時“歡歡”、“歡歡”的叫個不停,過年春節的十五天裏,還會一隻叫“恭恭恭恭”,一隻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種的紅辣椒,居然會長出隻茄瓜來。連娘看了,也忍不住說:“這是大紅長出了大紫。”


    隻不過,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間轉變了。


    那一夜,從泰山匆匆刮來一陣狂風,大概要急急趕到嶗山那兒去吧,花兒在一夜間落盡,次日花圃裏殘紅片片,遍地狼藉。


    這之後,她的運氣就每況愈下,從沒有好過。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以前種種際遇,都是好運氣。


    原來好運氣是這般難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時候,沒有及時加以好好珍惜。


    人總是在失去時才懷念曾經擁有。


    不再擁有時才知道珍惜。


    她現在是個不幸的人。


    ──一個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應劫。


    ──劫難何時了?


    波劫重重,有時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她還有心願未了。


    ──她本是個容易感恩的人,她對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謝父母生她、親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謝她所擁有的美麗健康,甚至對四時遞換、花開花謝都生感動,直至到了現在……


    而今,她是個有仇必報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紅紅旭日深深恨。


    層層雲海。


    片片仇。


    不隻是仇,也愁。


    她看到這個人,心裏就發愁。


    ──事實上,“他”隻怕不能說是一個“人”。


    這樣的一個“人”:他的頭發一根根戟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豬,但偏是中間一大片卻成一口陡然發生的湖,連一根毛發也沒有,可是占據那兒的卻不是頭皮,而是青青藍藍、在日光直射時陰陰險險的閃爍,在月光映照時鬼鬼崇崇的蠕動著的鱗片。可是他亦不是“魚”。……盡管他理應睡得不太熟,但四隻獠牙依然露出咀巴,喀喇喀喇,像在咬一隻有殼的瓜,有時還突然啐罵幾聲,揮擊幾拳,山上偶然出沒的走獸,乍聽也會夾著尾巴逃走,連一向大膽的東北熊也不例外。那時候,他的臉突然發青,獠著牙,伸長著舌頭,在舔他布滿了青頭蒼蠅的疔瘡──其實那兒是一個爛肉團,按推理應該是他的鼻頭。他一睡下去,再幹燥的地方也為之濕潤,因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灘,多是青的,有時也帶黃的,但不管青的黃的,都一定有膿。這時分的他的確“青臉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麂。……乍看還以為他有三隻腳,盡管三隻腳裏沒有一隻是完整的,一隻看到了膿、血,還可以看到白骨;一隻則像獫的前足,那就像獵犬差不多,傳說隻有遠古的部落玁狁跟人猿雜交後才會發生的現象,而玁狁又稱為獯鬻、葷允,相傳是給黃帝驅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時還活動在陝西、甘肅一帶。隻有一條(也就是第三隻)腿最像是人腳,不過,仔細看去,它是生長自最後一根脊骨與股縫之間,那應該是尾巴,而不是腿。不過,他也並不是爬蟲。……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是“人”嗎?能稱為“人”麽?能以“人”相待麽?


    搖紅每想到這裏,就悲憤得想哭。


    絕望得想死。


    可是,她卻因為悲憤而不可死,絕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報仇,就不能死,更沒有奢侈去哭泣哀慟。


    盡管,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靜但危機四伏,而她隻是個弱女子,好像一件給人廢棄的貨物,伴著她的,是一隻獸……


    突然,陡然的,那隻“獸”兀然很驟然的霍然驚醒。


    ──像在睡夢中猝然給人紮了一刀似的驚跳了起來。


    不過,這又像他一貫以來的醒法。


    他好像從來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詳詳的醒來過,正如他睡去也一樣。


    ──隻怕有日他死去的時候,也一樣會像僵屍一般的忽然彈跳起來吧?


    他遇敵般的彈跳起來,又蹌又踉,又驚又怕,像一頭給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顧,如驚弓之鳥,鼻翼一張一合,像狂嗅什麽氣味。


    然而他隻要一移動,這清新爽朗的山上雲空,就布滿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著”那破破爛爛、襤襤褸褸的“布碎”還是根本是從他身體裏外發出來的氣息。


    他起來得很慌張。


    他那一雙眼(其中一個隻是一口“洞”),明顯的由暗紅轉青,然後變成幽幽的碧。


    然後他馬上“找”她。直至他看見她了,眼色才又轉成了暗得發紫的紅。當他發現她也正望著他的時候,必會垂下了頭,或調開了視線,這時,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搖紅發現他每次都是這樣。


    ──至少每次醒來都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他咧著牙,映著旭照,搖紅甚至清楚的看見:


    他上下大齒間還掛著糾纏未斷隔夜而膠粘的唾液,而且顯得比任何一次驚醒都來得恐慌、驚怖。


    “唱喔啊──喔鴉……”他前麵鼓盡了聲,也隻能發出幾個打從喉頭縫裏逼擠出來幾乎毫無意義的獸鳴,使人意會到他本來就是梟禽,會說人話隻是一個錯覺,“……有人來了……”


    搖紅聽了,隻覺一陣昏眩。


    “有人來了”。


    ──他說有人來了,必有人來,一定不錯。


    因為他是獸。


    他有野獸的本能。


    搖紅仿佛又聽到,那些兵刃,利爪、銳齒、撕裂肌骨的刺耳聲響。


    她好像又看見:那些暴現的血光,遍地的血紅,和嗜血的妖獸,在腥風血雨中恣肆,歡騰……


    “走!”


    他跳了起來,吆喝了一聲。


    然而,疲備不堪抑或是拒絕再逃的她,卻欲振乏力才站起來,足傷就一陣劇痛,一時連站也不穩,麵對旭陽,隻覺心頭,眼前,一陣鬧暖的紅,幾乎就一個跟鬥裁下峻峭的懸崖去了。


    那頭獸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還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沒有長而尖銳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滿了汙泥,像一片片的鏟子。


    他一聳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後他就飛縱,急竄,像給三百一十二名獵戶和兩百三十一隻獵犬追殺的獸,義無反顧的亡命的逃。


    走!


    ──一路山嵐迎麵,勁而急吹,她閉上眼,隻覺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搖紅越覺得自己已沉淪,掉下深不見底的淵源。


    她就像一件貨物,任由命運和山獸一般的他,來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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