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關上門,偌大的客房隻她一個人,心裏又想到一個問題:若丈夫在此地與沈七郎見麵,情況會怎樣?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江河黃了,人人都說他灑脫,隻有她知道,他一直視自己有如龐大之財產,容不得別人有半分覬覦之心,否則也不會不顧後果,殺死“鞭神”崔振義的小兒子了!


    沈七郎豁達,一切都看得開,包括名利愛情,那是他自小家貧,又在艱苦之環境下修文學武,在江湖上闖蕩又久,朋友既多且雜,胸襟與眼界有異常人;江河黃則不同,他自小便錦衣玉食,處處受人奉承,要什麽有什麽,父親要求高,刻意栽培,要他繼承龐大之家產及地位。他自控能力很高,對己要求高,惹來親友的一片喝采,但這種人對名利之冀求及維護本家族利益之心,比任何人都強烈。


    沈七郎和江河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七八年前能夠成為好朋友,除了江河黃富家子弟那副灑脫及揮金如土,仗義疏財之表現,獲得沈七郎好感之外。楊柳青覺得他另有目的,沈七郎不覺,她憑女人之特有敏感了解到。


    江淩海要兒子到江湖中曆練一番,並結交好手及朋友,作為保護江家一切之屏障,擴大江家之影響力,並用金錢製造行俠仗義之金漆招牌。


    江河黃聰明伶俐,領會老父之用意。他跟沈七郎交上朋友,一是看上他之武功及名頭;二是為了接近楊柳青。


    可憐豁達的沈七郎卻與他推心置腹。如果環境許可,可讓她楊柳青再抉擇一次,她一定選沈七郎,就算沈七郎隻剩下一條腿,她也寧願服侍他一輩子。老天作弄人,她還有這種機會嗎?楊柳青眼淚早已湧出,七年來,她已不知在暗中流了多少次淚了!


    ×      ×      ×


    第六天靠午,藍蘇幫來了位稀客,西北江家莊莊主江河黃!不到三十歲的青壯年,意氣風發,一身鵝黃色的衣褲,穩重成熟中透出幾分瀟灑,俊朗的五官,無損他舉止間無意中流露出來的那股淩人氣概!


    藍海濤知道,隻有一家之主,一方之豪才有這種氣派,藍鯨幫跟江家莊素無來往,但他也不願得罪這股勢力,因此大開中門迎迓貴賓。


    江河黃帶了三十六名侍衛,這一次他是有意到東南方來揚名立萬,自然作了妥善之準備。賓主分頭坐下,江河黃即長身行禮道:“是次拙荊攜犬子到貴幫,得到幫主悉心照料,並得蒲大夫援手,此恩此德江家上下感激,江某更是感銘五內,永誌不忘,請幫主受某一拜!”


    藍海濤哈哈大笑,連忙下座將他扶起。“莊主客氣了,藍某豈敢受此大禮?本屬武林同道,互相援手乃吾輩之本份,藍某實不敢居功。莊主請坐喝茶。藍某已著人去請夫人出來與莊主相見了,尚幸兩位令郎恢複得很快,不日便能痊愈!”


    “感謝幫主及蒲大夫之大恩,但不知蒲大夫何在,江某須當麵謝他,另外我那七郎大哥不知是否尚在貴幫?”


    藍海濤哈哈大笑。“莊主放心,藍某早已著人去通報了,稍候自會見到!”


    沈七郎剛把小怡自藥缸裏抱出來,包畢空巳跑了進來,道:“七郎老弟,你那位江河黃老弟巳到了!”


    沈七郎身子微微一抖,連忙抱著小怡轉身進房,包畢空尾隨而進。“喂,你怎不說一句話?”沈七郎替小怡擦身,邊道:“他本就該來看看孩子,理所當然耳,何須說話?”


    “唉,我真佩服你!不過,你遲早要跟他見麵,可想好跟他說些什麽?”


    “大丈夫無愧於天地,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包畢空訓訓笑道:“這說得倒也是!”


    禮堂堂主湯中和進來,道:“大夫、沈大俠、包兄、藍幫主有請三位到大廳與江家莊莊主相見。”


    蒲青衣冷冷地道:“告訴他,老夫沒空。”


    湯中和自然知道其脾性,低聲道:“大夫,江莊主要親自向你拜謝救子之恩,你不出去人家還以為你架子大哩!”蒲青衣在藍鯨幫領療堂堂主之職,實際上隻是客鄉地位,一向不管幫中事務,藍海濤都不敢勉強他,是以上下對他都客客氣氣。


    “救死扶傷是老夫之本份,請湯堂主轉告他,不必言謝!”蒲青衣言畢便自顧走進密室,“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湯中和苦笑一聲,迴頭道:“沈大俠,兩位不會為難小弟吧?”


    “請轉告江莊主,沈某稍候便出去見他。多年不見,沈某也很想見見老朋友。”


    包畢空心中暗道:“七年的園林生活,難道將他昔日之夢想全部已磨平?嘿嘿,他比以前圓滑成熟多了!”


    沈七郎在小怡身上搽了藥膏,又替她穿好衣服,道:“小怡,有個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來了,舅舅去看看他,你自己練練功吧!”


    “舅舅,他是你的好朋友,就是小怡的叔叔了,我練了功,也要看看他!”


    沈七微微一笑:“自然有機會!”


    包畢空見他向大廳直走過去,忍不住道:“老弟,那廝衣服光鮮,氣派十足,你不換件衣服?”


    沈七郎哈哈大笑:“想不到連你也落了俗套!”大步走前。


    楊柳青出廳見到丈夫,眼圈又是一紅,道:“河黃,今番若非巧遇七郎,恐怕咱們已不能相見了!”


    江河黃輕輕拍拍她的肩膊,澀聲道:“你跟孩子平安就好了,我在嶽父那裏一聽到消息,便馬不停蹄趕來……其實孩子的性命還在其次,萬一你有什麽閃失,為夫可不知該如何……”


    “你怎能這樣說,最重要的是孩子,他倆是江家的根,江家的未來,賤妾有什麽打緊!”


    “瞧你在外說這種話,不知者還以為為夫平日常欺侮你哩!孩子沒了,還可再生,大人沒了,一切都沒指望了!”江河黃道:“是故為夫第一個要謝的就是沈大哥。這些年來,他恩賜給我的太多了。咱們成親他也沒能來喝杯喜酒,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跟他喝一頓!”


    楊柳青輕笑道:“對不起,賤妾心情激動,說錯話了!恩愛夫妻一說話才毫無顧忌,藍幫主是明白人,自不會誤會你!”


    江河黃大笑道:“賢妻又說錯話了!嗯,怎地我那沈大哥還不出來相見?藍幫主,沈大哥住在那裏?我去找他!”


    話音剛落,沈七郎已走了出來,一臉喜悅,江河黃立即標上前去,張開雙臂,將沈七郎緊緊抱住。“大哥,這些年來,你去了何處?可想煞小弟及柳青了!”


    沈七郎笑道:“愚兄偷了七年閑,納了七年之清福,太愜意了,讓人忘記了江湖中之種種恩怨及不快!”


    “就算如此,大哥也可以托人捎個信來啊!”江河黃熱情地道:“大哥,這次真要多謝你救了……”


    沈七郎截口道:“再說多謝,我可要生氣了,承你叫我一聲大哥,你兒子就是我侄子,我能見死不救嗎?”


    “犬子無德無能,生死小弟才不放在心上!嘿,那差點累壞了大哥,真是該死!小弟要謝的是你救了青妹!”


    沈七郎已故意將話題岔開,想不到江河黃還特地提楊柳青,一時之間不由怔了一怔,半晌方道:“這又說那裏的話來著?她既是你的妻子,又是我的朋友,我同樣不能坐視不理!”


    “大哥,你這樣說,我就更要多謝你了!”


    “又說多謝?我可真要生氣了!”


    “大哥,你因為退出江湖,而有所不知,這次你一定要讓我說下去!”江河黃道:“自你退出江湖之後,江湖上便謠言四起,閑話滔滔,小弟娶了柳青妹之後,難聽的話就更多了……”


    沈七郎長歎一聲,道:“對不起,愚兄想不到貪一時之快,倒替賢伉儷惹來遭許多煩惱。”


    “江湖上的人不是說小弟橫刀奪愛,便是說柳青妹見異思遷,你可知咱夫婦一直生活在極度不安之中嗎?”


    沈七郎苦笑道:“愚兄隻能再說一聲對不起。”


    “試想柳青妹若是見異思遷,她會等你三年才嫁給我嗎?說實話,小弟的確非常喜歡柳青妹,但深知當時她是大哥之戀人,小弟從來都不敢稍露心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弟有這種心,難道錯嗎!倘若小弟對她有畫非份之想才有錯。”


    沈七郎隻好道:“你不但沒有錯,而且做得很好,可以作為年輕人之表率。”


    柳青妹不知丈夫還要說些什麽話,但一顆心已控製不住地往下沉。


    包畢空心中暗歎:“江河黃這廝真是比鬼還聰明,占了便宜還要賣口乖!七郎這一仗是輸定了,但願他不要輸到底。”


    “三年來,大哥毫無半點消息,直是生死不明……對不起,江湖風險,請莫怪小弟有此想法!三年之後,還沒有消息,小弟才敢向柳青妹求親,楊柳青年紀輕輕,在你三年不知下落,不明生死之情況下,便答應小弟了!她也沒有半點錯,青春有限,你不能要求她一直等下去,如果咱們知道大哥還活著的,小弟敢保證,她絕對不會答應這頭婚事,而小弟也絕對不敢向她求婚。”


    沈七郎呆呆地道:“三年一共一千多個日子,太長久,她本不應該等這麽久的,這會增加愚兄之罪孽。”


    “大哥,數年來,小弟與柳青妹吃不知味,寢不能安,請你說一句公道話,咱們有沒有做錯。。”


    “你們本來就沒有錯,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證明或解釋,有說閑話的,隻是他們不了解及無知而已,何況你倆本就是金童玉女,男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沈七郎表麵上說得瀟灑,心頭卻一陣陣刺痛,耳際卻聽江河黃一陣歡唿,撲前緊緊地抱住自己:“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哥,大哥,你真是愚夫婦之再生父母啊!”


    尚未待沈七郎有所反應,江河黃又一陣風般去拉楊柳青的手:“青妹,大哥幾句話便解了咱們幾年來之苦惱,快去謝謝他。”楊柳青心寒似冰,她像行屍走肉般,身不由己地隨丈夫走過去,沈七郎高聲道:“你若還把我當作兄弟的,便不可再說一個‘謝’字。”


    江河黃一怔,隨即長歎道:“大哥果然是大哥,見解及胸襟永遠高人一籌!大哥,你永遠是我的大哥,小弟永遠以你馬首是瞻。”


    他又轉頭對藍海濤道:“幫主,請恕江某鬥膽,有個不情之請,請幫主下令,即籌備酒席,大哥未曾喝過江某之喜酒,我今日要補請他,並請諸位賞臉共謀一醉,費用由江某支付,隻求幫主費心。”


    藍海濤看了沈七郎一眼,道:“藍某是主人,而且藍鯨幫還不至窮到請不起幾席酒……”


    “不,這不是錢的問題,是誠意!”江河黃放聲大笑。“今日我與沈大哥見麵,我好高興啊!”


    包畢空心中暗罵:“臭小子,殺人不用刀,今日你大獲全勝,七郎不與你計較,事事遂你之心意,你當然高興了,喔,七郎這一仗輸得太慘了。”


    ×      ×      ×


    酒宴吃畢,已是二更天。沈七郎一個人站在院子裏,


    天上烏雲密布,看不到月亮,沈七郎的心也像天地一樣地黑暗。他承認自己是小覷了江河黃,他以前聰明伶俐,如今是沉練老辣,兩者相差之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今日自己成為他的一把梯子,讓他爬上更高層,一副亂世奸雄之模樣,但迴心一想,隻要楊柳青能夠幸福,自己再受點委屈,多吃點虧亦有價值。


    話雖如此,他心頭仍然十分沉重,他知道這個昔日之好友,將來不但不是朋友,而且跟他相處,還得處處提防。年輕時,雖知江湖險惡,人心奸詐,但朋友熱情,真誠及仗義的人仍然不少,覺得仍然大有希望。


    這次重出江湖,感覺大變了,覺得一切都陌生了,莫非自己老了?


    忽然聽到一個輕微之腳步聲,沈七郎心頭一動,轉頭望去,見楊柳青悄悄開門走出來,他忙閃到花樹後,再慢慢退迴房內去,卻在窗縫時暗暗偷窺。隻見楊柳青倚著花樹發呆,良久發出一聲長歎,悲涼淒楚,沈七郎心頭冰冷,心中暗問:“莫非我退出江湖,是個錯誤的決定?”忽又見江河黃出房走過來,楊柳青直至他走到她身旁方瞿然而醒,澀聲問道:“你,你睡不著?”


    “你也睡不著,我怎能睡得著?傍晚我跟沈大哥說的那些話,你認為說錯了?”


    “沒有,沒有說錯。”


    “有,你一定是怪我太過自私,為了洗脫自己蒙上之不白之冤,不惜刺傷了他。”


    楊柳青低頭不語,她的一切,他這般了解,她還能說些什麽?


    “但為夫所說,全是實情,沈大哥退出江湖,未滿三年時,我可曾向你示過愛嗎?就算嶽父大人欠人賭賬,我借錢給你,也無提半點條件,而且當時我的確是以朋友立場借給你的。這些年來,也許你不覺得什麽,但橫刀奪愛這個罪名,我心中實在難受,我這麽尊敬大哥,我能對他做出這種事嗎?四年前我以為他已不在人世,才敢向你表示。如果我知道他還活著,就算我因相思而死,也不會向你求親。”這幾句話說得誠懇無比,楊柳青心頭激動,忙道:“我沒有怪你,我隻是……隻是覺得他很……很可憐……”


    這句話聽在沈七郎耳內,隻覺心頭如被刀刺戳,心中狂叫:“我真的很可憐?”


    江河黃亦長長一歎,道:“是的,他的確很可憐,如今我才發覺,也許他有意將你讓給我,才退出江湖,他這樣做真傻!他以為愛情可以相讓,卻不知這不但刺傷了為夫之自尊心,更刺傷了你,他把你當作貨物,可以相讓……當然我知道他用意不是如此……”


    稍頓又道:“不管咱們心頭如何難受,但明天我一定要真誠的謝謝他。”


    楊柳青顫聲道:“你,你最好不要再去他麵前提及這件事,以免他傷心。”


    “不,說真的,如果他不是退出江湖,你一定會嫁給他,而我永遠也得不到你,我知道你還在懷念他,心底還愛他,我也替你難受,而且……其實我比你更加難受,但為了彌補你,這四年來,我一直盡量做個好丈夫,從來未對你大聲說一句話,從來未反對過你的意見。雖然我陪伴你的時間不多,但不要忘記,我是江家莊莊主,家裏的事我不能不操心,這點請賢妻體諒。”


    “我,我從來沒有怪你,而且我,我沒有懷念他……否則也不會嫁給你。”


    “你懷念他是應該的,何況你們認識在先……”


    “不要再說了……他如果真的對我好,就不可能一句話也不說,便悄悄離開我……他應該知我會多麽擔心,多麽難過……他都不替我著想一我就沒有理由再懷念他。”


    沈七郎隻聽得心頭滴血,手腳冰冷,之前自己還以為很偉大,至今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傻,有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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