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個葉知秋，柏長青等四人一早便返迴客棧，連晚飯也不願出外吃，著店小二弄幾個可口的小菜，送進小院廳裏吃。
邊遠道：“小二哥，煩你送一壇酒進來。”
小二笑道：“客官你真內行，咱蜀都客棧，最出名的便是自釀的老窖酒哩，咱老板還是開酒窖起家的，你們稍坐，酒隨即送上來。”
蜀都釀製的老酒的確名不虛傳，又醇又有勁。邊遠連盡三杯。施曉玉不讓他再喝，道：“表妹夫你先吃點菜再喝吧，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還是少喝為妙。”石綺玉忙為他布菜。
邊遠歎了一口氣，道：“表姐，你這句表妹夫可能會叫錯了！”
“怎會錯！表妹對你一往情深，她又是死心眼的人，你怕她見異思遷？”施曉玉不悅地道：“你該知道多少少年俊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從不稍假辭色，你若懷疑她，也算她白愛你一場了！”
“英妹對我情深似海，我怎會不知，又怎會懷疑她？隻是、隻是她父母那裏……”邊遠說至此，不由又歎了一口氣。
“咦，你倆不是一早已訂了婚嗎？我姨丈姨母若反對你倆的婚事，又怎會替你們訂婚？”
“後來的事你就不知道了，我跟英妹也都想不到……”邊遠又喝了一口酒，道：“英妹的父母，你說我敢跟他們翻臉嗎？”
施曉玉問道：“那表妹有何表示？”
“她當然還是愛我的，她父母不斷為她介紹男人，都被她趕出門去，整天要生要死的，我娘終日以淚洗麵，她家以前對我家接濟良多，娘也不好意思跟他們翻臉！唉，真是好事多磨呀！”
柏長青幹咳一聲，道：“邊兄，恕小弟冒昧問一聲：在這時候，你是不該出來的呀，萬一她有什麽閃失，不是要後悔終生嗎？”突然他想起了杜細香來，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可是如今卻不知在何處。可是她的臉龐一升即隱，代之而起卻是甄嘉，他暗吃一驚：“我怎會想起那自以為了不起的女人！”
石綺玉在旁插腔道：“對呀，你不該在這時候離開她。你不懂女人的心事，這時候正需要心上人的安慰。”
邊遠一拍桌子，又喝了一杯酒，聲音似哭：“你們都不知道，我出來是迫不得已的呀！因為這件事，我本是點蒼派的未來掌門，如今也被師父宣布撤銷了！”
施曉玉冷哼一聲：“侯老頭不可理喻，而且點蒼派掌門有什麽風光？小妹暗中觀察，你武功已青出於藍，他不讓你接掌點蒼，那是點蒼派的損失！”
邊遠道：“說真的，我後來另有師承，在點蒼派裏早已是第一高手，師父一直不高興，怪我事先沒有征得他同意，但母命難違呀！”
“原來是伯母要你另投明師的。嗯，她倒有眼光，倘非如此，你哪有今日之成就？”施曉玉稍頓又問：“你出來多久了？”
“已八九個月了。表姐，小弟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迴去看看英妹，又很怕迴去。”
石綺玉道：“男人大丈夫，隻要不違天地良心，還有什麽好怕的！”
“因為英妹父母不讓我跟英妹見麵，英妹若知道我去找她，你說她會怎樣？隻怕比死還難過！”
石綺玉反問：“你可知她為何還活著？”
邊遠雙眼緊緊地瞪著石綺玉，胸膛不斷起伏。
石綺玉一字一頓地道：“因為你，她才活著！如果她見不到你，以為你不要她了，你說她會多傷心！”
“不，她知道我愛她猶愛我自己！”
施曉玉道：“咱們不說這個，我問你，你到中原到底為了何事？如今事情是否辦妥？”
邊遠搖搖頭，雙眼望著屋角，緩緩地道：“我來中原，是來找那既不知名，又未曾見過麵的父親……”
“什麽？這……”施曉玉驚詫莫名，“這話怎說？”
邊遠又喝了一杯酒，道：“今夜我若不把話說清楚，隻怕要憋死了！”
× × ×
夜半，大理天龍寺。
寂靜的後院禪房，有人道：“遠兒，你從我學藝已逾四年。貧僧一生所學之精華已全授予你矣，而你的‘天雷掌’亦練得差不多了，明日開始便不用再來了！”
邊遠盤膝於地，轉頭對著一幅布幔道：“師父，弟子這四年得你悉心教導，武功大進，收獲不菲，卻連您老人家名號也不知道……”
布幔後那人笑道：“名字隻是記號，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你真是癡兒！”
邊遠叩頭道：“師父恩比天高，就算您老人家不願留名，也該讓徒兒見個麵，否則徒兒今生隻怕難以心安！師父，分手在即，您老人家便可憐徒兒一片孝心吧！”
“貧僧早已說過，傳你武功是一種緣份，貧僧發願今生青燈禮佛，這一身功夫若不傳給有緣人，讓他伏魔衛道，未免可惜。你隻是繼承貧僧另一個誌願而已，因此既不用感激貧僧，亦不必以師徒相稱。”
“但是……”
布幔一掀，隻見蒲團上盤坐著一位中年僧人，臉目枯瘦，額頭布滿皺紋，外表比實際年齡大不少，邊遠睜大雙眼，死死望著他。
中年和尚雙眼垂下，喧了一聲佛號，“遠兒，你轉身過去盤膝坐好，貧僧今夜助你一臂之力，替你打通任督二脈，快運‘天雷神功’，意守丹田，抱元守一……”
和尚將雙掌按在邊遠背後，一股內力緩緩注入，他嘴角翕動，不斷念著口訣，指導邊遠運功提氣。
過了三盞茶功夫，隻見和尚頭頂上冒起絲絲白氣。白氣越來越濃，隻見邊遠身子忽然輕輕抖動了一下，隨又靜止……
和尚慢慢收功，滿臉倦容，隨又隱在布幔後麵。
又過了頓飯功夫，邊遠才悠悠“醒”來，隻覺渾身勁力充沛，振臂欲裂。正在詫異間，布幔後的和尚又道：“你體內尚有真氣未全部收納丹田，長留易引起走火入魔，即練一遍‘天雷掌’。”
“是。”邊遠立即拉開架勢，把二十四式的“天雷掌”演練了一遍，但見罡風流竄，布幔在風中不斷飄動，風至急處，獵獵作響。
邊遠越練越起勁，那“天雷掌”本是至剛至猛的掌法，如今平添功力，威力大增，邊遠心中喜悅之情實難形喻。他哪知道布幔後那和尚，送了三十年功力予他。
“遠兒，有句話必須跟你先說一下，貧僧來自中原，往日仇家不少，你若到中原，輕易不可露出‘天雷掌’，否則後患無窮。”
“師父，您為何由中原巴巴地跑來大理？”
“貧僧以前太過任性，做了不少錯事，如今大悔，因此來此落發，若留在中原，恐怕還不一定能得清靜。”
邊遠聽後驚詫不定，更欲了解師父之身世，奈何和尚已道：“天快亮了，你快走吧，貧僧累了，要休息了。”
邊遠心想雖說和尚已不再授武，但日後總不可能不再見麵，也許過一段時間，他肯將往事告訴自己亦未定，是以告辭而出。
天亮之前，邊遠已返迴家裏，他剛推開門，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遠兒，你迴來啦！今夜你師父教你什麽功夫？”
“娘，您還未歇息？”邊遠道：“師父說他一身功夫已全授予孩兒了，叫我不用再去找他。”
“哦？”
“娘，你怎地不說話啦？”邊遠把桌上的油燈點燃。隻見桌後一位中年婦人，身材瘦削，滿臉風霜，但從五官輪廓仍依稀看得出，她年輕時必是個美女。她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帽子，短衫布裙，典型的白族裝束。
他母親叫楊嫻，迴過神來，道：“沒什麽事……嗯，你跟英英的事到底怎樣啦？”
邊遠道：“孩兒也不知道，好像她父母不喜歡孩兒了……我問英妹，她也說不知道。”
楊嫻道：“你先去歇一會兒，明早我跟你去她家。嗯，你什麽時候迴山？”
“師父怪我跟天龍古寺的和尚學藝，已撤了孩兒掌門弟子的職位，可以多點陪伴娘。”
“男子漢還是以事業為重，娘已孤獨了半生，早已習慣啦。去歇吧。”
邊遠洗了個澡，心裏奇怪母親今日之神情，哪裏睡得著？待他出來，已煮好早飯。母子倆吃了飯，便去白英英家。
白家離邊家不遠，邊遠跟白英英自後小認識。以前邊遠因家裏除了母親之外再無別人，因此待她如妹子。待白英英亭亭玉立之後，邊遠有時迴家，反而不敢去找她，倒是白英英三天兩頭往邊家跑，解了楊嫻不少寂寞。
邊遠上點蒼山學藝也是楊嫻親自帶他上山，去求點蒼派掌門侯伯勝的。他天生異稟，是學武的奇才，侯伯勝一見如獲至寶，悉心栽培，冀能光大點蒼門派。
邊遠七歲上山，十二年後，點蒼派的武藝已全學會了。有次迴家，楊嫻叫兒子將一身所學，演練一遍讓她看，看後卻不斷搖頭。
“娘，是不是孩兒太過魯鈍，練得不好？”
“不，點蒼派許多招式早已流失，後人補遺，漏洞百出，難怪一落千丈，廁身九大門派之列，實在有辱列代祖師，就算你再勤力也練不出成績來。早知如此……唉，從今日起，娘授你武功！”
邊遠吃了一驚，問道：“娘幾時懂武功的？”
楊嫻笑道：“你還不知在哪裏的時候，娘便會了，否則怎認識你爹……”她驀地發覺失口，連忙住口。
邊遠十分高興，忙問：“娘，我爹到底是誰？為何以前外婆說我沒有爹？”
楊嫻臉色一沉，道：“不說此事了……以後你也莫再提，否則娘便要生氣了，到天井裏去，娘教你一套小巧的功夫，點蒼派的武功打不過人家，學會了娘這套功夫，還可保命！”
自此之後，邊遠便留在家裏跟母親學武，侯伯勝知道之後，十分不悅，道：“為師收你為徒，便希望你為點蒼派爭光，不錯，本派武功流失不少，但你天賦奇才，花點心思，定可將師門武功補續完善，豈可分心二用？”
侯伯勝不讓他下山，但待年底總不能不讓徒弟迴家過年，與母親團圓，待她迴家，母親卻喜孜孜地道：“遠兒，娘偷偷替你找到一位師父了，你隻要得他七八成真傳，便不愁不能出人頭地！”
“娘，那是什麽高手？”
“他是天龍寺新來的一位和尚！”
“你怎會認識他？”邊遠心裏奇怪，問道：“他未曾見過孩兒，又怎肯收我為徒？”
“這你就不要管了，今夜，你便跟娘去見他！”
跟天龍寺的和尚見麵，卻在廟後。和尚掛著一方手絹，遮住口鼻。要邊遠把所習練了一遍給他看，便伸手拍拍他的骨骼，雙眼露出喜色，答應收他為徒。
自此之後，他便偷偷到天龍寺找和尚學藝，大部分時間都在寺後荒野之處練習。
學了一年，邊遠自覺功力大進，學得越勤。不久之後，在點蒼派的一次同門比武，他因功力大進，連小師叔??敗在他劍下。
侯伯勝大喜，當場宣布任他為掌門大弟子，繼他之後，接任掌門之位。可是後來邊遠另投明師一事，終於露餡，侯伯勝大怒，撤掉他掌門弟子之位。
不當掌門弟子對邊遠來說，毫不放在心上，難受的是平日同門間之冷嘲熱諷和師長的白眼，他索性下山天天去找天龍寺的和尚學藝。
與此同時，他跟白英英之感情與日俱增，終於經雙方家長擇吉訂婚。白族人的文化頗高，因為沒有自己之文字，在南詔國時，便以漢文作為國文，因此漢化程度比其他少數民族高。自此之後，白英英往邊家跑之次數更密，把她當作婆婆孝順。
白英英父母在城內開了一間蜜餞店，日子過得還算可以，當然也算不上富裕。白英英是出名的美女。加上隨楊嫻學過武，大理青年喜歡她的，不計其數。於是不斷有媒人上門向她父母說項。漸漸，白英英父母便有悔婚之意，不讓女兒跟邊遠來往。
楊嫻聽到風聲，一直隱忍著，直至今日才忍不住拉著兒子到白家，興問罪之師。
他倆到白家時，正好一家五口在吃早飯。白英英連忙放下飯碗，站了起來。
她父親白陵臉色一沉，道：“到房裏去！”
白英英隻當作沒聽見，出門迎接，白陵勃然喝道：“進房去！”
聲如霹靂，楊嫻心頭一沉，臉上仍露笑容：“親家何事發這麽大的脾氣？不是邊兒無意中得罪你吧？”
白陵冷冷地道：“他一向乖巧，怎會得罪我？”
楊嫻臉上的笑意不見了，語聲空洞地道：“莫非是我這個老婆子得罪了你？”
“你也沒有得罪我，隻是我不想讓女兒蒙羞。”
白英英母親施雅娘拉拉丈夫的衣袖，道：“孩子他爹，你少說兩句吧！”
“不，今天咱們得把話說清楚，否則人家還以為姓白的有意悔婚，反複無情！”
楊嫻臉色青白，似乎已料到什麽事，嬌軀搖搖欲墜，伸手扶住兒子的肩膊，淡淡地道：“其實，任何理由都不足以令人心服，因為咱們相識不是一年兩年，邊家還有什麽事，白家是以前不知道的？”
白陵不由語塞，半晌方問道：“我問你，邊遠的父親是誰？”
“我隻能告訴你，他姓邊。”
白陵冷笑一聲：“為何你不敢告訴咱們他的名字？遠兒是不是姓邊，有誰知道？”
白英英道：“爹，不管遠哥姓什麽，也不管他身世有什麽秘密，女兒都要嫁給他！”
“胡說！我白家世世代代均清清白白，豈能讓女兒嫁個不清白的人！”
楊嫻一張臉漲得通紅，道：“就算我楊嫻不清不白，跟我兒子有什麽關係？”
“跟你兒子沒關係。”白陵冷冷地道：“但外人會說白陵的女兒是個野雜種的媳婦兒！”
邊遠想不到白陵會說這種話，急怒攻心，脫口道：“伯父，你怎可這樣罵我？”
白陵道：“不是罵，是說事實，除非你們能把邊遠的生身之父找來。”
楊嫻冷靜地道：“有沒有限期？”
白陵道：“當然有，否則我女兒的終生不是要被誤了麽？半年之內，隻要你們找到……”
楊嫻道：“不，半年太短了，他萍蹤不定，半年去哪裏找？”
“去哪裏找——我怎知道？”
施雅娘道：“孩子他爹，大理到中原一個來迴，也得近半年，你這不是……不怕人家說你故意刁難嗎？”
白陵沉吟了一陣，道：“好，那就寬限到一年吧，一年之後，若找不到邊遠的父親，你們便莫怪白某悔婚了！”
邊遠望了一望白英英，目光充滿了信心，可是更多的是無奈，他隻丟下一句話：“英妹，你等我！”他拉著母親迴家去了。
× × ×
“娘，我爹到底是誰？”
楊嫻望著牆角，聲音似從遠處飄來：“我答應過你爹，不能告訴任何人……”
“為什麽？為什麽他這麽自私？”
“不，他不是自私，他是為了咱母子好！”楊嫻臉上忽然露出迴憶的神情來：“我不管他在別人的心目中是個什麽樣的人，但他在我心目中，卻是個男子漢，是個英雄……事實上，是娘纏上他的……你莫笑娘，他是個令女孩子心醉的男人，我在他麵前，完全不能克製！”
邊遠問道：“娘，你是什麽時候認識爹的？”
“這事說來話長，還得從頭說起——”
楊嫻五歲那年，門外地上倒臥著一位尼姑，他父親楊健剛好迴家見到，連忙唿喚家人將女尼扶進屋內。
原來這女尼身受內傷，又因正午急著趕路，中了暑，倒在他家門外。她看來三十出頭，麵貌清秀，大理本就奉行佛教，國人大多信教，對出家人亦格外尊敬。楊家雇了大夫為女尼醫治，又悉心照料，女尼便漸漸痊愈了。
原來這女尼是峨嵋派的靜音（即如今之峨嵋掌門），她奉師命來大理送信予天龍寺的弘竹法師，不料半路遇到“紅苗五鬼”，那五個乃色中餓鬼，久不知肉味，連出家人也打主意，雙方衝突，靜音固然將五鬼打死打傷，但自己也中了大鬼的一掌，受了內傷。
靜音能下床之後，便急著先去天龍寺，楊嫻母親梁氏執意要留她，靜音說出原因，並答應再來楊家。
兩天之後，靜音果然迴來，她見楊嫻是個練武的材料，便收她為記名弟子，授她峨嵋的正宗內家心法，住了半個多月，然後迴峨嵋複命。
三年之後，靜音再來，考核楊嫻之內功，覺得這小妮子很用心學，又能吃苦，於是便一住四五個月，開始授她一些入門功夫。
峨嵋跟天龍寺有交情已有好幾代，靜音是掌門大弟子，便經常代表峨嵋派與天龍寺交往，每次來大理，必在楊家住幾個月傳授武藝。
楊嫻很羨慕師父的武功，因此學得很勤，進步極快，使靜音十分高興，漸漸便授她高深的峨嵋派功夫。楊嫻問師父為何隻收她為記名弟子？靜音向她解釋。
原來峨嵋派一不收男弟子，二非出家人隻能算記名弟子，她說楊嫻塵緣未了，不宜出家，故隻能做記名弟子。楊嫻小小年紀，不懂得那許多，心想隻要能學到像師父那副身手，管它是記名的，還是正式的。
楊嫻十七歲那年，靜音又來了，告訴楊家她以後不會再來傳授楊嫻之武功，一來楊嫻藝已成，在大理老家中，足可自保，二來她這次迴山，便要準備接掌峨嵋，派務纏身，亦難再有間時來大理。
楊家一家跟靜音有很深之感情，雖然難舍，但也無可奈何。
楊嫻學成武藝之後，固仰慕中原之文化及武功，決定去開開眼界，十八歲那年便留下短柬，悄悄離家。出了城才向人買了一匹驢子代步，一路往北。
她先到峨嵋拜見了師父，靜音自然十分高興，留她在派內跟師姐妹切磋武藝。三個月之後，大有收獲，奈何她誌不在此，便騙師父說離家日久，要迴大理，靜音自然不便勉強，贈她三十兩銀子，著人送她下山。
楊嫻卻乘船由長江東進。為了行走方便，她女扮男裝，避人耳目。
這天，船到江陵，船老大將船靠岸，道：“咱們要上岸買食物，貯清水，在此過一夜。願迴船睡的可迴來，不願迴來的，明早辰時必須來此上船。”
楊嫻少年心理，取了行李便上岸了。這江陵曆史悠長，又是東西貨物的水路集散地，不但熱鬧，而且十分繁榮，來自大理的楊嫻，大開眼界，滿街閑逛。
在船上天天吃的東西都一樣，她決定今晚在城內投宿一晚，到處吃東西。這天她玩得開心極了，唯一之遺憾是沒有伴侶，否則將更加好玩。
次日一早，若非店小二拍門喚醒她，她幾乎誤了船期。匆匆出店，想不到來了一陣攔門雨，把衣衫都淋濕了。幸好剛好趕及。
她跳上船板之後，艄公解纜，船兒便順流而下。在竹篷裏坐下，隻見每個人均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她十分奇怪，忍不住低頭望望自己身上。原來因淋了雨，衣衫盡濕貼身，身材玲瓏浮凸，一覽無遺，不由得粉臉通紅。
其中一大漢色迷迷地道：“姑娘，你貌美如花，穿著男裝，不是暴殄天物嗎？”
楊嫻怎咽得下這口氣：罵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那漢子怪笑道：“小姑娘，你看清楚，這船上的人，全是我兄弟，你識相的便……嘿嘿，否則教你到江裏喂魚！”
“哼，無恥下流，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
“小丫頭，看來不先給點苦頭你吃，你是不會就範的了。阿三，去教訓教訓她，但你可不能乘機揩油！哈哈……”
一個長得蛇頭鼠眼的漢子，咧著嘴道：“老大，阿三即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存這個心思。”
“小子，你知道老大還未娶老婆，這小妮子合我胃口，她就是你大嫂了！”那漢子言畢又一陣大笑。
楊嫻氣得粉臉青白，罵道：“不知廉恥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她長身而起，卻因船在行走，她是旱鴨子，嬌軀搖晃不定，又惹來一陣哄笑。
阿三張開雙臂向她撲去，船一側，兩人都滾落甲板上，笑聲更響，艄公連忙把好舵。船家急道：“兩位客官，在水上千萬不要……”
那大漢怒道：“你給老子閉嘴，否則將你剁成八塊，丟進江裏喂王八！”
忽然一個身材頎長，其貌不揚，滿臉胡須茬子的漢子冷冷地道：“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
老大冷笑一聲：“你是什麽東西？居然敢管咱們長鯊幫的事？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那漢子冷冷地道：“誰敢再亂動的，便自己先跳下江裏去！”
“阿三，先教訓教訓這個不知死活的家夥！”
阿三慢慢走過去，那漢子依然坐著，他一拳直擊過去，那漢子右臂閃電般翻起，又再垂下，隻見阿三身子飛起，由艙口飛出去，但聽“卜通”一聲，料已跌落江裏！
這漢子一出手，便震懾全艙，老大向其兄弟打了個眼色，四個人一齊向漢子迫去。
楊嫻見那漢子為自己出頭，兩麵受圍攻，當然不能坐視，因此一躍而起，揮拳擊向一個漢子之後背！
那漢子聽見風聲，迴身揮臂，格開其小臂，船身不斷搖晃，楊嫻頭暈腳虛，被對手用力一格，便幾乎站立不穩，上身不斷搖晃。
那大漢獰笑一聲：“臭丫頭，你這是找死！”一掌向她胸膛擊去。楊嫻羞怒交集，提臂拚力一擋，嬌軀一歪，便跌倒甲板上。大漢一個餓虎擒羊，向楊嫻撲去。
小船在湍急的水流中載沉載浮，楊嫻嬌軀在甲板上隨著小船之搖擺而滾動，早已發昏二十一章。那漢子向他撲來，驚嚇攻心，“哇”地一聲，把隔夜飯都吐了出來，噴得那漢子滿頭滿臉，她自忖必死，索性閉上雙眼。
倏地，聽到一道道“哎唷”的叫聲，忍不住睜開雙眼，隻見船裏長鯊幫的幫徒均已不見，隻有那漢臉胡須茬子的大漢依然倚竹篷而坐，臉上神色似甚痛苦。
楊嫻定一定神，又發現剛才打自己的那個漢子倒在自己身旁，身子蜷縮著，看樣子早已斷氣。她艱辛地爬了上來，低聲道：“謝謝救命之恩……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那漢子雙眼依然閉著，隻輕輕地搖搖頭。
船家則苦著臉道：“客官，你們闖下大禍了，這長鯊幫是長江的一大幫，剛才那個是外三堂之一江陵堂的堂主姓周。一向仗勢欺人，咱們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您今日教訓了他，日後……”
漢子道：“他們若有種的便叫他來找我算賬！”
船家聲音似哭：“客官您可以一走了之，但小的一向在這裏討生活，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日後……”
“不用多說，你改行搬家到別處討生活吧。”漢子說罷自懷內掏出一錠金元寶來。足有十兩重。“拿去！”
船家還在猶疑，忽聽船底下傳來敲鑿的聲音，他驚叫起來。
“不好，他們在鑿船！”說著連忙將金元寶收起來，納進懷內，臉上驚悸之色，絲毫未減，話音未了，小船猛地一倒，幾乎翻倒。
邊遠道：“小二哥，煩你送一壇酒進來。”
小二笑道：“客官你真內行，咱蜀都客棧，最出名的便是自釀的老窖酒哩，咱老板還是開酒窖起家的，你們稍坐，酒隨即送上來。”
蜀都釀製的老酒的確名不虛傳，又醇又有勁。邊遠連盡三杯。施曉玉不讓他再喝，道：“表妹夫你先吃點菜再喝吧，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還是少喝為妙。”石綺玉忙為他布菜。
邊遠歎了一口氣，道：“表姐，你這句表妹夫可能會叫錯了！”
“怎會錯！表妹對你一往情深，她又是死心眼的人，你怕她見異思遷？”施曉玉不悅地道：“你該知道多少少年俊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從不稍假辭色，你若懷疑她，也算她白愛你一場了！”
“英妹對我情深似海，我怎會不知，又怎會懷疑她？隻是、隻是她父母那裏……”邊遠說至此，不由又歎了一口氣。
“咦，你倆不是一早已訂了婚嗎？我姨丈姨母若反對你倆的婚事，又怎會替你們訂婚？”
“後來的事你就不知道了，我跟英妹也都想不到……”邊遠又喝了一口酒，道：“英妹的父母，你說我敢跟他們翻臉嗎？”
施曉玉問道：“那表妹有何表示？”
“她當然還是愛我的，她父母不斷為她介紹男人，都被她趕出門去，整天要生要死的，我娘終日以淚洗麵，她家以前對我家接濟良多，娘也不好意思跟他們翻臉！唉，真是好事多磨呀！”
柏長青幹咳一聲，道：“邊兄，恕小弟冒昧問一聲：在這時候，你是不該出來的呀，萬一她有什麽閃失，不是要後悔終生嗎？”突然他想起了杜細香來，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可是如今卻不知在何處。可是她的臉龐一升即隱，代之而起卻是甄嘉，他暗吃一驚：“我怎會想起那自以為了不起的女人！”
石綺玉在旁插腔道：“對呀，你不該在這時候離開她。你不懂女人的心事，這時候正需要心上人的安慰。”
邊遠一拍桌子，又喝了一杯酒，聲音似哭：“你們都不知道，我出來是迫不得已的呀！因為這件事，我本是點蒼派的未來掌門，如今也被師父宣布撤銷了！”
施曉玉冷哼一聲：“侯老頭不可理喻，而且點蒼派掌門有什麽風光？小妹暗中觀察，你武功已青出於藍，他不讓你接掌點蒼，那是點蒼派的損失！”
邊遠道：“說真的，我後來另有師承，在點蒼派裏早已是第一高手，師父一直不高興，怪我事先沒有征得他同意，但母命難違呀！”
“原來是伯母要你另投明師的。嗯，她倒有眼光，倘非如此，你哪有今日之成就？”施曉玉稍頓又問：“你出來多久了？”
“已八九個月了。表姐，小弟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迴去看看英妹，又很怕迴去。”
石綺玉道：“男人大丈夫，隻要不違天地良心，還有什麽好怕的！”
“因為英妹父母不讓我跟英妹見麵，英妹若知道我去找她，你說她會怎樣？隻怕比死還難過！”
石綺玉反問：“你可知她為何還活著？”
邊遠雙眼緊緊地瞪著石綺玉，胸膛不斷起伏。
石綺玉一字一頓地道：“因為你，她才活著！如果她見不到你，以為你不要她了，你說她會多傷心！”
“不，她知道我愛她猶愛我自己！”
施曉玉道：“咱們不說這個，我問你，你到中原到底為了何事？如今事情是否辦妥？”
邊遠搖搖頭，雙眼望著屋角，緩緩地道：“我來中原，是來找那既不知名，又未曾見過麵的父親……”
“什麽？這……”施曉玉驚詫莫名，“這話怎說？”
邊遠又喝了一杯酒，道：“今夜我若不把話說清楚，隻怕要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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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大理天龍寺。
寂靜的後院禪房，有人道：“遠兒，你從我學藝已逾四年。貧僧一生所學之精華已全授予你矣，而你的‘天雷掌’亦練得差不多了，明日開始便不用再來了！”
邊遠盤膝於地，轉頭對著一幅布幔道：“師父，弟子這四年得你悉心教導，武功大進，收獲不菲，卻連您老人家名號也不知道……”
布幔後那人笑道：“名字隻是記號，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你真是癡兒！”
邊遠叩頭道：“師父恩比天高，就算您老人家不願留名，也該讓徒兒見個麵，否則徒兒今生隻怕難以心安！師父，分手在即，您老人家便可憐徒兒一片孝心吧！”
“貧僧早已說過，傳你武功是一種緣份，貧僧發願今生青燈禮佛，這一身功夫若不傳給有緣人，讓他伏魔衛道，未免可惜。你隻是繼承貧僧另一個誌願而已，因此既不用感激貧僧，亦不必以師徒相稱。”
“但是……”
布幔一掀，隻見蒲團上盤坐著一位中年僧人，臉目枯瘦，額頭布滿皺紋，外表比實際年齡大不少，邊遠睜大雙眼，死死望著他。
中年和尚雙眼垂下，喧了一聲佛號，“遠兒，你轉身過去盤膝坐好，貧僧今夜助你一臂之力，替你打通任督二脈，快運‘天雷神功’，意守丹田，抱元守一……”
和尚將雙掌按在邊遠背後，一股內力緩緩注入，他嘴角翕動，不斷念著口訣，指導邊遠運功提氣。
過了三盞茶功夫，隻見和尚頭頂上冒起絲絲白氣。白氣越來越濃，隻見邊遠身子忽然輕輕抖動了一下，隨又靜止……
和尚慢慢收功，滿臉倦容，隨又隱在布幔後麵。
又過了頓飯功夫，邊遠才悠悠“醒”來，隻覺渾身勁力充沛，振臂欲裂。正在詫異間，布幔後的和尚又道：“你體內尚有真氣未全部收納丹田，長留易引起走火入魔，即練一遍‘天雷掌’。”
“是。”邊遠立即拉開架勢，把二十四式的“天雷掌”演練了一遍，但見罡風流竄，布幔在風中不斷飄動，風至急處，獵獵作響。
邊遠越練越起勁，那“天雷掌”本是至剛至猛的掌法，如今平添功力，威力大增，邊遠心中喜悅之情實難形喻。他哪知道布幔後那和尚，送了三十年功力予他。
“遠兒，有句話必須跟你先說一下，貧僧來自中原，往日仇家不少，你若到中原，輕易不可露出‘天雷掌’，否則後患無窮。”
“師父，您為何由中原巴巴地跑來大理？”
“貧僧以前太過任性，做了不少錯事，如今大悔，因此來此落發，若留在中原，恐怕還不一定能得清靜。”
邊遠聽後驚詫不定，更欲了解師父之身世，奈何和尚已道：“天快亮了，你快走吧，貧僧累了，要休息了。”
邊遠心想雖說和尚已不再授武，但日後總不可能不再見麵，也許過一段時間，他肯將往事告訴自己亦未定，是以告辭而出。
天亮之前，邊遠已返迴家裏，他剛推開門，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遠兒，你迴來啦！今夜你師父教你什麽功夫？”
“娘，您還未歇息？”邊遠道：“師父說他一身功夫已全授予孩兒了，叫我不用再去找他。”
“哦？”
“娘，你怎地不說話啦？”邊遠把桌上的油燈點燃。隻見桌後一位中年婦人，身材瘦削，滿臉風霜，但從五官輪廓仍依稀看得出，她年輕時必是個美女。她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帽子，短衫布裙，典型的白族裝束。
他母親叫楊嫻，迴過神來，道：“沒什麽事……嗯，你跟英英的事到底怎樣啦？”
邊遠道：“孩兒也不知道，好像她父母不喜歡孩兒了……我問英妹，她也說不知道。”
楊嫻道：“你先去歇一會兒，明早我跟你去她家。嗯，你什麽時候迴山？”
“師父怪我跟天龍古寺的和尚學藝，已撤了孩兒掌門弟子的職位，可以多點陪伴娘。”
“男子漢還是以事業為重，娘已孤獨了半生，早已習慣啦。去歇吧。”
邊遠洗了個澡，心裏奇怪母親今日之神情，哪裏睡得著？待他出來，已煮好早飯。母子倆吃了飯，便去白英英家。
白家離邊家不遠，邊遠跟白英英自後小認識。以前邊遠因家裏除了母親之外再無別人，因此待她如妹子。待白英英亭亭玉立之後，邊遠有時迴家，反而不敢去找她，倒是白英英三天兩頭往邊家跑，解了楊嫻不少寂寞。
邊遠上點蒼山學藝也是楊嫻親自帶他上山，去求點蒼派掌門侯伯勝的。他天生異稟，是學武的奇才，侯伯勝一見如獲至寶，悉心栽培，冀能光大點蒼門派。
邊遠七歲上山，十二年後，點蒼派的武藝已全學會了。有次迴家，楊嫻叫兒子將一身所學，演練一遍讓她看，看後卻不斷搖頭。
“娘，是不是孩兒太過魯鈍，練得不好？”
“不，點蒼派許多招式早已流失，後人補遺，漏洞百出，難怪一落千丈，廁身九大門派之列，實在有辱列代祖師，就算你再勤力也練不出成績來。早知如此……唉，從今日起，娘授你武功！”
邊遠吃了一驚，問道：“娘幾時懂武功的？”
楊嫻笑道：“你還不知在哪裏的時候，娘便會了，否則怎認識你爹……”她驀地發覺失口，連忙住口。
邊遠十分高興，忙問：“娘，我爹到底是誰？為何以前外婆說我沒有爹？”
楊嫻臉色一沉，道：“不說此事了……以後你也莫再提，否則娘便要生氣了，到天井裏去，娘教你一套小巧的功夫，點蒼派的武功打不過人家，學會了娘這套功夫，還可保命！”
自此之後，邊遠便留在家裏跟母親學武，侯伯勝知道之後，十分不悅，道：“為師收你為徒，便希望你為點蒼派爭光，不錯，本派武功流失不少，但你天賦奇才，花點心思，定可將師門武功補續完善，豈可分心二用？”
侯伯勝不讓他下山，但待年底總不能不讓徒弟迴家過年，與母親團圓，待她迴家，母親卻喜孜孜地道：“遠兒，娘偷偷替你找到一位師父了，你隻要得他七八成真傳，便不愁不能出人頭地！”
“娘，那是什麽高手？”
“他是天龍寺新來的一位和尚！”
“你怎會認識他？”邊遠心裏奇怪，問道：“他未曾見過孩兒，又怎肯收我為徒？”
“這你就不要管了，今夜，你便跟娘去見他！”
跟天龍寺的和尚見麵，卻在廟後。和尚掛著一方手絹，遮住口鼻。要邊遠把所習練了一遍給他看，便伸手拍拍他的骨骼，雙眼露出喜色，答應收他為徒。
自此之後，他便偷偷到天龍寺找和尚學藝，大部分時間都在寺後荒野之處練習。
學了一年，邊遠自覺功力大進，學得越勤。不久之後，在點蒼派的一次同門比武，他因功力大進，連小師叔??敗在他劍下。
侯伯勝大喜，當場宣布任他為掌門大弟子，繼他之後，接任掌門之位。可是後來邊遠另投明師一事，終於露餡，侯伯勝大怒，撤掉他掌門弟子之位。
不當掌門弟子對邊遠來說，毫不放在心上，難受的是平日同門間之冷嘲熱諷和師長的白眼，他索性下山天天去找天龍寺的和尚學藝。
與此同時，他跟白英英之感情與日俱增，終於經雙方家長擇吉訂婚。白族人的文化頗高，因為沒有自己之文字，在南詔國時，便以漢文作為國文，因此漢化程度比其他少數民族高。自此之後，白英英往邊家跑之次數更密，把她當作婆婆孝順。
白英英父母在城內開了一間蜜餞店，日子過得還算可以，當然也算不上富裕。白英英是出名的美女。加上隨楊嫻學過武，大理青年喜歡她的，不計其數。於是不斷有媒人上門向她父母說項。漸漸，白英英父母便有悔婚之意，不讓女兒跟邊遠來往。
楊嫻聽到風聲，一直隱忍著，直至今日才忍不住拉著兒子到白家，興問罪之師。
他倆到白家時，正好一家五口在吃早飯。白英英連忙放下飯碗，站了起來。
她父親白陵臉色一沉，道：“到房裏去！”
白英英隻當作沒聽見，出門迎接，白陵勃然喝道：“進房去！”
聲如霹靂，楊嫻心頭一沉，臉上仍露笑容：“親家何事發這麽大的脾氣？不是邊兒無意中得罪你吧？”
白陵冷冷地道：“他一向乖巧，怎會得罪我？”
楊嫻臉上的笑意不見了，語聲空洞地道：“莫非是我這個老婆子得罪了你？”
“你也沒有得罪我，隻是我不想讓女兒蒙羞。”
白英英母親施雅娘拉拉丈夫的衣袖，道：“孩子他爹，你少說兩句吧！”
“不，今天咱們得把話說清楚，否則人家還以為姓白的有意悔婚，反複無情！”
楊嫻臉色青白，似乎已料到什麽事，嬌軀搖搖欲墜，伸手扶住兒子的肩膊，淡淡地道：“其實，任何理由都不足以令人心服，因為咱們相識不是一年兩年，邊家還有什麽事，白家是以前不知道的？”
白陵不由語塞，半晌方問道：“我問你，邊遠的父親是誰？”
“我隻能告訴你，他姓邊。”
白陵冷笑一聲：“為何你不敢告訴咱們他的名字？遠兒是不是姓邊，有誰知道？”
白英英道：“爹，不管遠哥姓什麽，也不管他身世有什麽秘密，女兒都要嫁給他！”
“胡說！我白家世世代代均清清白白，豈能讓女兒嫁個不清白的人！”
楊嫻一張臉漲得通紅，道：“就算我楊嫻不清不白，跟我兒子有什麽關係？”
“跟你兒子沒關係。”白陵冷冷地道：“但外人會說白陵的女兒是個野雜種的媳婦兒！”
邊遠想不到白陵會說這種話，急怒攻心，脫口道：“伯父，你怎可這樣罵我？”
白陵道：“不是罵，是說事實，除非你們能把邊遠的生身之父找來。”
楊嫻冷靜地道：“有沒有限期？”
白陵道：“當然有，否則我女兒的終生不是要被誤了麽？半年之內，隻要你們找到……”
楊嫻道：“不，半年太短了，他萍蹤不定，半年去哪裏找？”
“去哪裏找——我怎知道？”
施雅娘道：“孩子他爹，大理到中原一個來迴，也得近半年，你這不是……不怕人家說你故意刁難嗎？”
白陵沉吟了一陣，道：“好，那就寬限到一年吧，一年之後，若找不到邊遠的父親，你們便莫怪白某悔婚了！”
邊遠望了一望白英英，目光充滿了信心，可是更多的是無奈，他隻丟下一句話：“英妹，你等我！”他拉著母親迴家去了。
× × ×
“娘，我爹到底是誰？”
楊嫻望著牆角，聲音似從遠處飄來：“我答應過你爹，不能告訴任何人……”
“為什麽？為什麽他這麽自私？”
“不，他不是自私，他是為了咱母子好！”楊嫻臉上忽然露出迴憶的神情來：“我不管他在別人的心目中是個什麽樣的人，但他在我心目中，卻是個男子漢，是個英雄……事實上，是娘纏上他的……你莫笑娘，他是個令女孩子心醉的男人，我在他麵前，完全不能克製！”
邊遠問道：“娘，你是什麽時候認識爹的？”
“這事說來話長，還得從頭說起——”
楊嫻五歲那年，門外地上倒臥著一位尼姑，他父親楊健剛好迴家見到，連忙唿喚家人將女尼扶進屋內。
原來這女尼身受內傷，又因正午急著趕路，中了暑，倒在他家門外。她看來三十出頭，麵貌清秀，大理本就奉行佛教，國人大多信教，對出家人亦格外尊敬。楊家雇了大夫為女尼醫治，又悉心照料，女尼便漸漸痊愈了。
原來這女尼是峨嵋派的靜音（即如今之峨嵋掌門），她奉師命來大理送信予天龍寺的弘竹法師，不料半路遇到“紅苗五鬼”，那五個乃色中餓鬼，久不知肉味，連出家人也打主意，雙方衝突，靜音固然將五鬼打死打傷，但自己也中了大鬼的一掌，受了內傷。
靜音能下床之後，便急著先去天龍寺，楊嫻母親梁氏執意要留她，靜音說出原因，並答應再來楊家。
兩天之後，靜音果然迴來，她見楊嫻是個練武的材料，便收她為記名弟子，授她峨嵋的正宗內家心法，住了半個多月，然後迴峨嵋複命。
三年之後，靜音再來，考核楊嫻之內功，覺得這小妮子很用心學，又能吃苦，於是便一住四五個月，開始授她一些入門功夫。
峨嵋跟天龍寺有交情已有好幾代，靜音是掌門大弟子，便經常代表峨嵋派與天龍寺交往，每次來大理，必在楊家住幾個月傳授武藝。
楊嫻很羨慕師父的武功，因此學得很勤，進步極快，使靜音十分高興，漸漸便授她高深的峨嵋派功夫。楊嫻問師父為何隻收她為記名弟子？靜音向她解釋。
原來峨嵋派一不收男弟子，二非出家人隻能算記名弟子，她說楊嫻塵緣未了，不宜出家，故隻能做記名弟子。楊嫻小小年紀，不懂得那許多，心想隻要能學到像師父那副身手，管它是記名的，還是正式的。
楊嫻十七歲那年，靜音又來了，告訴楊家她以後不會再來傳授楊嫻之武功，一來楊嫻藝已成，在大理老家中，足可自保，二來她這次迴山，便要準備接掌峨嵋，派務纏身，亦難再有間時來大理。
楊家一家跟靜音有很深之感情，雖然難舍，但也無可奈何。
楊嫻學成武藝之後，固仰慕中原之文化及武功，決定去開開眼界，十八歲那年便留下短柬，悄悄離家。出了城才向人買了一匹驢子代步，一路往北。
她先到峨嵋拜見了師父，靜音自然十分高興，留她在派內跟師姐妹切磋武藝。三個月之後，大有收獲，奈何她誌不在此，便騙師父說離家日久，要迴大理，靜音自然不便勉強，贈她三十兩銀子，著人送她下山。
楊嫻卻乘船由長江東進。為了行走方便，她女扮男裝，避人耳目。
這天，船到江陵，船老大將船靠岸，道：“咱們要上岸買食物，貯清水，在此過一夜。願迴船睡的可迴來，不願迴來的，明早辰時必須來此上船。”
楊嫻少年心理，取了行李便上岸了。這江陵曆史悠長，又是東西貨物的水路集散地，不但熱鬧，而且十分繁榮，來自大理的楊嫻，大開眼界，滿街閑逛。
在船上天天吃的東西都一樣，她決定今晚在城內投宿一晚，到處吃東西。這天她玩得開心極了，唯一之遺憾是沒有伴侶，否則將更加好玩。
次日一早，若非店小二拍門喚醒她，她幾乎誤了船期。匆匆出店，想不到來了一陣攔門雨，把衣衫都淋濕了。幸好剛好趕及。
她跳上船板之後，艄公解纜，船兒便順流而下。在竹篷裏坐下，隻見每個人均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她十分奇怪，忍不住低頭望望自己身上。原來因淋了雨，衣衫盡濕貼身，身材玲瓏浮凸，一覽無遺，不由得粉臉通紅。
其中一大漢色迷迷地道：“姑娘，你貌美如花，穿著男裝，不是暴殄天物嗎？”
楊嫻怎咽得下這口氣：罵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那漢子怪笑道：“小姑娘，你看清楚，這船上的人，全是我兄弟，你識相的便……嘿嘿，否則教你到江裏喂魚！”
“哼，無恥下流，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
“小丫頭，看來不先給點苦頭你吃，你是不會就範的了。阿三，去教訓教訓她，但你可不能乘機揩油！哈哈……”
一個長得蛇頭鼠眼的漢子，咧著嘴道：“老大，阿三即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存這個心思。”
“小子，你知道老大還未娶老婆，這小妮子合我胃口，她就是你大嫂了！”那漢子言畢又一陣大笑。
楊嫻氣得粉臉青白，罵道：“不知廉恥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她長身而起，卻因船在行走，她是旱鴨子，嬌軀搖晃不定，又惹來一陣哄笑。
阿三張開雙臂向她撲去，船一側，兩人都滾落甲板上，笑聲更響，艄公連忙把好舵。船家急道：“兩位客官，在水上千萬不要……”
那大漢怒道：“你給老子閉嘴，否則將你剁成八塊，丟進江裏喂王八！”
忽然一個身材頎長，其貌不揚，滿臉胡須茬子的漢子冷冷地道：“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
老大冷笑一聲：“你是什麽東西？居然敢管咱們長鯊幫的事？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那漢子冷冷地道：“誰敢再亂動的，便自己先跳下江裏去！”
“阿三，先教訓教訓這個不知死活的家夥！”
阿三慢慢走過去，那漢子依然坐著，他一拳直擊過去，那漢子右臂閃電般翻起，又再垂下，隻見阿三身子飛起，由艙口飛出去，但聽“卜通”一聲，料已跌落江裏！
這漢子一出手，便震懾全艙，老大向其兄弟打了個眼色，四個人一齊向漢子迫去。
楊嫻見那漢子為自己出頭，兩麵受圍攻，當然不能坐視，因此一躍而起，揮拳擊向一個漢子之後背！
那漢子聽見風聲，迴身揮臂，格開其小臂，船身不斷搖晃，楊嫻頭暈腳虛，被對手用力一格，便幾乎站立不穩，上身不斷搖晃。
那大漢獰笑一聲：“臭丫頭，你這是找死！”一掌向她胸膛擊去。楊嫻羞怒交集，提臂拚力一擋，嬌軀一歪，便跌倒甲板上。大漢一個餓虎擒羊，向楊嫻撲去。
小船在湍急的水流中載沉載浮，楊嫻嬌軀在甲板上隨著小船之搖擺而滾動，早已發昏二十一章。那漢子向他撲來，驚嚇攻心，“哇”地一聲，把隔夜飯都吐了出來，噴得那漢子滿頭滿臉，她自忖必死，索性閉上雙眼。
倏地，聽到一道道“哎唷”的叫聲，忍不住睜開雙眼，隻見船裏長鯊幫的幫徒均已不見，隻有那漢臉胡須茬子的大漢依然倚竹篷而坐，臉上神色似甚痛苦。
楊嫻定一定神，又發現剛才打自己的那個漢子倒在自己身旁，身子蜷縮著，看樣子早已斷氣。她艱辛地爬了上來，低聲道：“謝謝救命之恩……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那漢子雙眼依然閉著，隻輕輕地搖搖頭。
船家則苦著臉道：“客官，你們闖下大禍了，這長鯊幫是長江的一大幫，剛才那個是外三堂之一江陵堂的堂主姓周。一向仗勢欺人，咱們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您今日教訓了他，日後……”
漢子道：“他們若有種的便叫他來找我算賬！”
船家聲音似哭：“客官您可以一走了之，但小的一向在這裏討生活，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日後……”
“不用多說，你改行搬家到別處討生活吧。”漢子說罷自懷內掏出一錠金元寶來。足有十兩重。“拿去！”
船家還在猶疑，忽聽船底下傳來敲鑿的聲音，他驚叫起來。
“不好，他們在鑿船！”說著連忙將金元寶收起來，納進懷內，臉上驚悸之色，絲毫未減，話音未了，小船猛地一倒，幾乎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