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分外明。


    這是句老話,但是否年年如此,這恐怕沒人知道了,不過今年中秋的月亮確是又明又亮。


    夜空萬裏無雲,如圓盤般大小的明月,不但把大地鍍上一層白銀,連漆黑的夜空也被她映成一片灰白色,四周的星星似俏麗的丫頭,碰上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千金小姐,全部黯然無光。


    江南杭州更似溶在一個銀色的世界中,竹、樹、牆、屋全都泛著閃亮的銀光,連院子裏幾盆盛開的黃菊也似換了顏色。


    這院子並不太大,但卻頗有風味。花架瓜棚下,放著一張大桌子,上麵布滿糕餅酒食,還有一盤熱氣騰騰由蘇州運來的洋澄湖清水大蟹。


    持蟹賞黃菊,把酒慶佳節,乃人生一大樂事,誰不想如此?


    這院子便是在江南總捕頭“笑麵神鷹”管一見於杭州的一個落腳點之內。


    管一見與他的手下雖終日在風險的生活中打混,不過對這種風雅的樂事,絕對懂得享受。


    如今他們正散坐在大桌的四周竹椅上享受。


    中秋與新年最大的不同,便是前者顯得閑靜,後者顯得熱鬧。


    院子裏,現在隻有啜酒及噬蟹的聲音。偶爾也有一陣清涼的夜風吹來,燭影搖紅,更添幾分詩意。


    管一見忽然重重地放下酒盅,喃喃地道:“今夕何夕?”他手下端木盛、高天翅、夏雷及皇甫雪等人,都是一怔,隻道他麵對佳景心有感觸而已,是以繼續吃喝沒有答他!


    管一見的眉頭一掀,雙眼露出兩道異光。


    “今夕是何夕?”這一次的聲音可大了不少。


    夏雷覺得管一見的眼光移向自己,連忙道:“頭兒,今夜是八月十五日,普天同慶的中秋佳節!”心中卻忖道:“今夕是何夕,誰不知道!”


    “普天同慶?”管一見冷笑一聲:“蘇州來的信如何說?”


    夏雷等人一怔之後,隨即明白管一見問這話的意思。


    “信上說,有人向‘七指書生’彭全書下戰書!”


    “戰書又如何說?”


    “中秋月明夜,虎丘了恩仇,一筆會一筆,半夜判生死!”


    管一見倒了半盅酒,仰脖一口喝幹,道:“因為他的兵器是判官筆,前一筆指的又是誰?”


    “當然是下戰書的人!”夏雷囁嚅地道:“至於這人的身份還未查知!”


    “彭全書會否赴會?”


    “當然會去!他心驕氣傲,又自負甚高,斷然不會不去,何況對方把上述的戰書寫成布塊,四處懸掛!”


    皇甫雪接道:“屬下也聽到一點風聲,那戰書隻有上款,而沒有下款。近日來,江南的武林人士也都在揣測。”


    “大概那人認為彭全書會知道他的身份!”高天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如此說來,這是一筆陳年的恩怨了!”管一見又放下酒盤:“彭全書會不會去?”他又問了一句。


    端木盛看了新婚妻子施小青一眼,忍不住問道:“頭兒,你怎地關心他來?”


    “他於妻子臨盆在即之時,猶來喝你的喜酒,當日發生了大毒宴,他跟老夫交情雖不深,卻能深信下毒的不是咱們!老夫能不關心他嗎?何況他妻子又臨盆在即……”管一見的聲音越說越低,倏地又揚聲道:“這戰是勝是負,盡快查知,你們喝吧!”


    說罷,他雙手負背走入內堂。


    夏雷見他身影消逝在廳內,才輕聲地說道:“這幾天頭兒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連日來,都關在屋子內,連黃大人也不見……”


    端木盛道:“還不是那件大毒宴引起的?聽說江北的沈神捕臨走時,還數說了他幾句,使頭兒心中甚為不快!”(有關“端木盛婚宴”之風波,詳見本故事集之《大毒宴》)眾人心頭的興致都隨即一冷,高天翅忙道:“頭兒的事,咱們做屬下的最好不要去議論。”


    皇甫雪卻道:“依小弟看,頭兒今後的作風可能會有所改變!”


    廳內忽然傳來一陣幹咳聲,眾人連忙住口不語。


    夏雷忙岔開話題:“你們說彭全書會去赴那生死會嗎?”


    皇甫雪不假思索地道:“以他的脾氣,絕對會去!”


    高天翅深有感觸地歎了一口氣:“但,但他即將為人父,家中又沒別人……何況他中年得子,心情之緊張絕非筆墨能以形容……這倒難說,也許他會要求對方等他妻子產後才……”


    風火輪截口道:“假如他這樣要求,如果敗了,他妻子及兒子的生命便堪憂了!那人既然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會斬草除根!”


    這刹那,眾人的心都是一沉,夏雷歎道:“難怪頭兒要為他擔心了!咦,頭兒剛才說要立即調查這場生死的勝負情形,莫非頭兒想替他撫養兒子?”


    端木盛的新婚妻子施小青輕啐一聲:“四弟這樣說,好像彭全書一定會落敗似的!”


    端木盛也憂心地道:“即使彭全書勉強去應戰,他心情緊張,顧慮重重,氣不壯,勢不猛……這一戰對他……的確甚為不利!”


    端木盛轉頭望了他妻子一眼:“假如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也有責任替他撫養兒子!”


    眾人心頭更沉,再也無心賞月,皇甫雪倏地長身道:“小弟去他家走一趟,他家在哪裏?”


    端木盛忙道:“不行!還是愚兄去!再說他妻子臨盆在即,沒個女人在場可不大方便!”


    施小青武功雖不高,但為人頗有俠義心腸,接道:“還是由愚夫婦去一趟!何況彭大俠對愚夫婦那一番情義,也著實叫人感動!”


    眾人一想,都覺得有理,便不再爭議,端木盛忙攜著妻子的手入廳向管一見請示。


    不一陣,隻見黃柏向廳外探頭道:“風老哥,頭兒叫你進來見他!”


    風火輪連忙放下酒盅,大步走入廳堂。眾人興致索然,便匆匆收拾酒食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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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杭州的中秋夜色,固然美奐絕倫,蘇州月夜之美,更在杭州之上。


    今夜蘇州虎丘(原名海湧山)不但景美,而且熱鬧,無論是劍池、觀音泉、梁雙殿,還是千人石,都擠滿了攜刀帶劍的人。


    這些人不是來賞月色,而是來觀看彭全書跟他仇家的大戰。也因此,今夜的蘇州似乎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武林中本多好事之徒,放著佳節不與家人團圓,卻巴巴地趕來觀看近年少有的公開決鬥!


    戰書上雖沒說要公開決鬥,但其四處懸掛,即使不想公開也不行的了。


    “七指書生”彭全書在江南的名頭雖不是很大,而且因心性高傲得罪了黑白兩道不少人,但有一點是江南武林人士所公認的:他的判官筆法在武林之中確是一絕!


    “七指書生”的“龍鳳筆法”不是天下無敵,也不是說在各門各派的筆法之中它的威力最大,但無論是誰看過彭全書的筆法之後,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另辟蹊徑的筆法,為武林添一異采!


    今日來此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抱著一睹“龍鳳筆法”的心情,至於關心彭全書生死的,隻怕是寥若晨星了。


    明月逐漸移向中天,銀輝更盛,把虎丘的山、石、塔、樹照得纖毫畢呈,群豪的心情也逐漸緊張了。


    “半夜判生死”,現在已經是半夜!但人呢!不但不見彭全書的影子,連他的對頭人也未曾出現,群豪都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玉兔已將西墜,彭全書猶未出現,於是群豪中脾氣急躁的便大叫起來了。


    “他奶奶的熊!彭全書沒膽應戰,卻累得老子巴巴自江北趕來,他奶奶的,白跑一趟!”


    “誰說不是呢!俺可也是老遠趕來的!早知彭全書是個沒膽的狗熊,俺便窩在家內抱老婆了!”


    有人笑了起來,有人反對:“俺說彭全書可能不是沒膽,隻是咱們不知他們在哪裏決鬥而已!”


    “放屁放屁!虎丘有多大?他來了誰會看不見!”


    “說不得沒膽的不是彭全書,而是他的對頭!否則彭全書不來,他為何也不來呢?”


    “這屁更臭!你怎知道彭全書的對頭沒來?那些布條可有寫上名字,說不定那人就是你!”


    “你這也是屁話!彭全書是什麽東西,也配做俺的仇人!他的龍鳳筆法有什麽稀奇呢?”


    “你又是什麽狗東西?難道你便一定高過彭全書?他的龍鳳筆法不稀奇,你又來幹什麽?”


    “俺來看他的筆法到底窩囊成什麽個樣子!”


    “聽你語氣,閣下好像也是使判官筆的,俺怎不見你帶筆來?”


    那人大窘,一怒之下,大聲說:“俺的事關你屁事!”


    彭全書跟他的仇人尚未接觸,群豪已先舌戰起來了。突地一個破鑼似的聲音響起:“你們幾隻蟋蟀可別再啾啾亂叫啦!煩死你老人家了!老夫都還未敢縱論筆法,憑你幾個後生小子,也敢貓咬鴨子——呱呱叫。”


    那大漢惱羞成怒地道:“你老頭又是什麽名家?怎不見你帶筆來?”


    “老夫的筆你要看?”那老頭破鑼似的聲音哈哈笑了一陣:“你要看便來吧,老夫的毛筆便在褲襠裏!”


    群豪不由哄然大笑,那大漢再也憋不住,抽出鋼刀向老頭砍去


    “老夫會怕你這柄破刀嗎?笑話!”老頭一個跟鬥翻起,越過數人:“你且等等,待老夫去沒人的地方放個屁,再來跟你大戰八百迴合!”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有人高聲道:“散了吧!彭全書九成是沒膽來應戰!你們看,天都快亮了!”


    群豪中果然散去大半人,剩下的人仍然不死心地等著,可是一邊等,一邊卻不停地咒罵!


    可憐的“七指書生”彭全書,有誰知道他妻子臨盆在即?又有誰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是不是怕死不來?還是為了他的妻子及未出世的兒子而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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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怕不怕死?”


    若然有人在這之前用這句話來問彭全書,他必會冷笑一聲道:“廢話!武林之中誰人認為區區是怕死之徒!”


    但如今便不同了,他會沉吟地皺起眉頭,久久答不出話來。


    不過,他還是來蘇州了。地點不是虎丘,而是獅子林。江南園林冠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


    在蘇州眾多的園林之中,滄浪亭是最早建的,獅子林次之。園裏假山石洞處處,幽邃曲折,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使人如入迷魂宮。


    彭全書如今的心情如這座園林的布置,複雜迷亂到了極點。


    溶溶的月光似要洞悉彭全書的心情,照得他一頭一身都是銀光。月亮照在那些假山石洞處,乍眼望去,似是一頭頭蹲伏地上、低吼揚威的獅子。


    彭全書的心更沉了,腳步也不期然放緩。


    不去虎丘而來獅子林,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的仇人“雙筆打八穴”董其昌的意思!


    他在蘇州城外突被一個乞丐攔住,然後乞丐從他身上掏出一封信來,彭全書連忙展閱之。


    “虎丘人多,獅子林靜,三更決鬥,不見不散!”


    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不過彭全書心頭雪然。他把信撕破,大踏步而行。他走得很有氣勢,仿佛不把仇人看在眼中,但心頭卻比太湖石還重。


    董其昌武功雖高,但十年前雙方一場惡戰,彭全書雖然被拗斷三隻手指,而董其昌也被他毀掉一臂!


    “雙筆打八穴”變成“單筆打四穴”,比對起來,還是董其昌略遜半籌!但十年後的今日,董其昌絕跡江湖再度出山,自然有必勝的把握!縱然是對方的武功有了進步,難道自己便沒寸進?


    令彭全書心頭不能平靜的是他的妻子。他妻子不是武林中人,十年前,彭全書跟董其昌惡戰受傷之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邂逅了一個落魄秀才的女兒——葉詩紅,他們的感情也是在彭全書養傷期間培養成熟的。


    落魄秀才臨終之前,便把女兒交與放蕩不羈的彭全書。他並沒有看錯人,自從彭全書娶了葉詩紅之後,他便甚少到江湖上走動,旦夕陪在妻子身旁,十分恩愛。


    對彭全書來說,雖還不至於“女兒情長,英雄氣短”,但也使他收心養性不少。


    彭全書不多到江湖上走動還有一個原因:葉詩紅的身子孱弱,她不能沒有他的照顧。


    平時尚且如此,如今他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他剛離開杭州,便看到董其昌的挑戰書了,當時他心情異常矛盾:不赴會,今後除非他肯絕跡江湖;赴會又擔心妻子的身體,她在這個時候,多麽需要他的安慰和鼓勵嗬!


    而他又是如此渴望能有個孩子,哪怕是女兒也好!成親十年至今才懷孕,這種心情絕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不知道為什麽以前不能懷孕,問題是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還是在妻子的身上?


    人不風流枉少年,在結識葉詩紅之前,他曾有一段風流的日子,但那些青樓歌妓,又怎會為他留下香火?


    “也許是她身體太弱了!”彭全書一直有這個想法,所以他曾經遠到江北向那些冒險到長白山挖掘野參的壯漢及收購藥材山貨的商販買了好些上好的人參迴來。


    葉詩紅吃了那些人參之後,身體果然大有起色,但仍未能夢熊有兆。


    九個月前,他到江北赴一個朋友的壽誕迴來,他的妻子紅著雙頰輕聲對他說:“大哥,我,我有喜了!”


    他高興得幾乎一躍撞穿屋頂,摟住愛妻不停地親著。他本應該留在她身邊,靜候她臨盆,偏偏管一見一張喜帖傳來,使他巴巴趕到杭州去赴一席毒宴,幸而不死,他等不得管一見、沈鷹查清真相,便匆匆告辭!


    偏生該死的董其昌又不讓他迴家!


    “紅妹是在月底才臨盆的!還趕得及!”他心中不斷地安慰自己,希望心情盡快平複下來,可是仍如十五隻吊桶——七上八落的。


    彭全書抬頭望一望夜色,離三更還有半炷香時間,遂沿著石徑走上湖心亭。今夕是中秋佳節,但園門早閉沒有人來此賞月。


    圓輪般的月亮倒映在湖水中,微風吹過,湖水泛起朵朵漣漪,園空寂寂,隻有一人佇立,嫦娥仙子不嫌枉費魅力?


    “紅妹現在在做什麽?她在想我嗎?”他心頭又亂起來了。


    夜風把一塊小石吹落湖中,水中明月破碎了,彭全書心頭滴血,忍不住發出一聲長歎。


    也就在這一刹那,他心頭突然又閃起一個久被擱置的疑問:“紅妹為何突然會有了喜?”


    想到此,他身子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我怎能有這個念頭?”


    可是此念一起,就像毒蛇纏住了目的物般,再也放不下:“這幾年我已經灰了心,連人參也不買了,若說她身子強壯了,但多年來,為何至今才懷孕,莫非,莫非……莫非十月前我去江北赴宴時,發生了什麽事?不會的,不會的!紅妹不是那種人!”


    他煩躁地踱起步來,猛抬頭,已將三更,他瞿然一驚:“董其昌即到,我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他明知這種情況十分危險,卻偏偏無法抑止。


    幸而他還不失是個明智的人,連忙把思緒轉移到董其昌身上。


    “我跟他有什麽深仇大恨?左右不過是為了爭一口氣罷了,他說他的‘雙筆打八穴筆法’江南武林第一,我說我的‘雙龍鳳筆法’冠絕江南,胡亂打了一架!現在想來真是好笑,即使我爭贏了,又有誰會承認!即使龍鳳筆法是冠絕江南,我又是否江南第一人?”


    “一山尚有一山高,強中自有強中手!那個丐幫幫主‘七彩神龍’龍蓋天,年紀看來也隻不過多我幾歲,但武功又何止高我兩籌?唉!我那時真的不知天高地厚!這幾年有了紅妹,又未能苦研武學,真的是白費光陰了!”


    正在自怨自艾間,遠處突然傳來“篤篤篤”的梆子聲,彭全書瞿然一驚:“三更了!”他忙走出湖心亭,沿著九曲橋走上湖畔。


    一陣夜風吹來,樹葉沙沙亂響,花影在地上亂躥,像無數的毒蛇在草叢中爬行,他突然覺得月夜不但不美,而且十分恐怖,一隻腳登時慢了下來。


    “彭全書啊彭全書,你今夜怎麽啦?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你往日的勇氣去了哪裏?”


    猛一抬頭,隻見湖的對岸不知何時現出一個青衣人來,距離太遠,看不清麵目,但那一條左臂軟軟地垂著,他心頭一跳,忖道:“果然是他!”


    青衣人忽地一聲長嘯,身子飛掠起來,橫空越了三丈,向湖中沉下去,彭全書心頭一怔,正在詫異,倏地看到青衣人腳在一塊露出水麵的假山上一點,身子又掠起,隻兩個起落,已投身在湖心亭裏。


    彭全書心頭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右手立即落在兵器上。


    董其昌如流水行雲般自九曲橋上走了過來,他雙肩不動,乍看似是行走,實際上速度極快!


    隻一眨眼的工夫,董其昌已飄飄然似天神臨凡般突然站在彭全書的麵前。單隻這份氣勢以及行若沒事的胸襟,已把彭全書壓倒。


    彭全書隻覺喉管幹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強作精神地道:“果然是你!”


    董其昌散發披肩,他背著月光,麵目不清,似天神一般佇立著。


    “人說你聰明機智,今日看來果然不假!”董其昌的聲音似自幽冥中飛了出來:“你怎知道約你決死戰的是我?”


    彭全書心頭苦笑,卻強笑一聲:“一筆會一筆!區區素用一筆,你以前雖然是雙筆,但現在也隻能用一筆了!這一筆兩個字,便包含了你我之間的仇恨了!除你之外,尚有何人?”


    董其昌臉色大變,半晌才冷冷地道:“說得不錯!你我之間的仇恨,便是在這一筆之上!十年前的中秋夜那一戰,我棄左筆,用掌拗斷你三隻手指,你以筆毀掉我一條胳臂!使我師門的武功再也不能揚威江湖,這筆仇恨比太湖之水還深!這十年,董某無日不思報這斷臂之仇!今日總算能如願以償!”


    彭全書給他這一說,不由激起雄心,哈哈地大笑起來。


    董其昌怒道:“你笑什麽!”


    彭全書冷冷地道:“結局如何尚未知道,你竟敢說自己如願以償?”


    “董某已把雙筆打八穴的武功溶化在一筆之中,而且威力更大!”


    彭全書心頭一凜,不甘示弱地道:“如此區區恭喜了!不過這十年,區區可也不是在吃飯等睡覺,難道區區武功會沒有進展?”


    董其昌仰天打了個哈哈:“你若是有了絕大把握,為何神還不能定,氣又不能靜?為何臉白如紙,眉宇間滿是擔憂之色?”


    “胡說!區區日夜在密室苦練武功,臉色自然蒼白了!”


    董其昌又是一陣大笑:“十年的時間,並沒有使你成熟,仍然滿口狂言!董某再問你一句,十年前你麵對董某,氣定神閑,行若沒事,那氣勢魄力使董某心生欽佩!今日為何弓未拉,弦未滿,便已緊緊抓住兵器?”


    彭全書臉色蒼白,一顆心似紙張般卷了起來:“你又何必用話激我?區區可是如此沉不住氣的人嗎?”


    董其昌厲聲道:“休再廢話!董某現在隻把你當作是個死人,快把判官筆拔出來吧!”


    彭全書手腕一翻一沉,已把判官筆握在手上。這刹那,他一顆心猛地向下一沉:“我輸了,我輸了……我怎會依他的話行動?”強吸一口氣,大聲道:“時間到了,你還不拔兵器?”


    董其昌淡淡地道:“需要用兵器的時候,董某自不會空手!”


    這句話像一支利箭射入彭全書的心窩!再一陣夜風吹來,他猛地覺得自己後背一片冰冷,不知何時後衣竟被冷汗濕透了。


    夜風越來越勁,樹葉沙沙亂響,倒影在地上躥來躥去,像無數的鬼魅自地獄中飛出,來人間索取人命。


    彭全書的右臂越來越重,判官筆尖由指向董其昌的胸膛一直下沉至指向足尖。


    這一戰,彭全書已自知輸了九成。


    “紅妹生了沒有,她母子平安否?可惜我忘了先替孩子起了個名……”董其昌的手腕也逐漸抬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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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丘上群豪仍在引頸盼望,希望彭全書及他的對頭會突然出現,但得到的卻是陣陣的失望。


    深夜風急,吹得群豪的衣袂獵獵作響。倏地遠處傳來一陣如雷的馬蹄聲,群豪心頭齊是一跳:“來了,來了!”


    “俺早就說彭全書不是怕死之徒!”


    “幸而,咱們沒有離開!”


    群豪議論紛紛中,隻見一匹黑馬馱著人,披著銀光如飛馳來。


    馬匹漸漸近了,馬上騎客的臉孔也終能看清楚了,是個小夥子!


    “不是彭全書!他奶奶的,白白高興一場!”


    群豪發生一片怨歎聲,又紛紛坐在地上。


    那漢子到了山下,拉停馬匹,抬頭高唿:“啟稟二爺,小的查到一個消息,連忙趕來報告。”


    山風把他的話送了上來。隻見虎丘塔上有人道:“白英,有話快說,二爺聽得到!”


    “小的查到一個消息,說彭全書跟他的對頭把決鬥地點改在獅子林!”


    這話一起,群豪立即生了一陣騷動。


    隻見塔上露出一張威武的臉龐來,大聲問道:“這消息得自何處?”


    “一個乞丐說的!”那青年道:“他說有人叫他送一封信給彭全書,彭全書看了信後,喃喃地說獅子林是個好地方!”


    塔上那人立即飛躍下來,大聲道:“快帶路!”


    群豪之中立即有人認出他是“太湖龍王”項天元的第二兒子項平西,於是眾人便跟著他湧往獅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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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其昌身上的殺氣越來越盛,這一刹那,連天上的明月也似乎為之一暗。


    彭全書長長吸了一口氣,極力拋掉心中的牽掛,振作精神,揚起判官筆來。此刻,在他身上才可看到一些昔日的風采。


    “且慢!”董其昌突然道:“彭全書,念你是條好漢,董某且問你一句,你是否有什麽未完之誌或者遺言要交代?”


    彭全書心頭一震,腦海中立即泛起葉詩紅撫著圓鼓鼓的肚子斜躺在床上呻吟的景象,雙腳不由倒退一步,咬牙道:“此話,區區也正想問你!”


    “好!葉某便告訴你,假如董某有什麽不幸請把董某的屍體葬在虎丘塔下!”


    “虎丘塔下?這是為何?”


    “董某在虎丘塔內巧遇恩師,後來蒙他不棄,收為徒弟,可惜恩師隻教董某三個月,後來便不知所蹤!”董其昌雙眼忽然升起一團水光:“現在你知道董某的意思嗎?”


    “好,區區一定為你辦到!”


    “你呢?你有什麽……”


    彭全書舌綻春雷:“別廢話!”他怕再說下去自己的精神與鬥誌都會支持不住,是以判官筆筆直截出去,“嗤”的一聲,挾著勁風點向董其昌的“膻中穴”!


    董其昌並不拔出兵器,隻斜閃一步,避去一招!


    彭全書冷哼一聲,判官筆一口氣連刺七招,招招指向董其昌的要穴!


    董其昌笑道:“這才不致令董某失望!”手腕一翻,也抽出判官筆來,把彭全書的那七招全都接下。


    彭全書判官筆一揮,精神立即溶入,暫時把家中妻小的事拋過一邊。


    “龍鳳筆法”之名乃取自龍飛鳳舞這四個字,這套筆法使至酣處,又急又快,有如劍法中的“亂披風”,也是有異武林中其他門派之處!


    判官筆一般以打穴為主,屬內家路子,每一招都需蘊上內勁,也因此其勢能快而不能急,一急,勁便不足了!勁不足則勢不猛,勢不猛,威力便大減!


    創造這套筆法的人卻能另辟蹊徑,把快與急融合起來,其使威力大增!


    但龍鳳筆法也有一個缺點:他是憑一口氣使出來的,利速戰,不能耐戰,因此消耗氣力極大。彭全書當然深明此理,但如今已是勢成騎虎,雖明知不可為,仍硬著頭皮一上場便把龍鳳筆法的快字訣及急字訣發揮得淋漓盡致!


    董其昌嘴角噙笑,手臂一沉,手腕隨之一抖,一支判官筆登時好像幻成兩枝,兩枝又變成四枝,隻聽“當當”連響四聲,雙筆在空中互撞四下,激起一蓬蓬的火星子。


    彭全書手臂一沉,四招之後又是一招,這一招卻是橫掃而出,竟把判官筆當作短棍使用!


    這一招大反常規,董其昌一怔之下,連忙橫筆一架:“這是你創的新招?”


    “然也!”彭全書判官筆與對方一沾而走,手臂一掄,又把筆法變成大砍刀的招數,向董其昌頭頂擊下!


    董其昌又是一怔,翻腕一架,冷冷地道:“董某便領略一下你的自創新招,看看有何驚人的技藝!”


    彭全書再不答話,判官筆連使怪招,把對方迫退三步,他要趁對方未能摸清底細之前把其製服,故判官筆越使越快,一忽是小花槍的路數,一忽又是短棍的招式,再一變卻又恢複判官筆的使法!


    月光之下,隻見一根熟銅打製的判官筆如同黃龍翻騰,滾滾向董其昌奔去,使至急處,隻見黃光,不見人影!


    董其昌手上的白銅判官筆使得極少,但每次出手,都能迫使對方的攻勢為之一窒!


    眼看董其昌已退至湖畔,彭全書眼中神采暴現,猛喝一聲,判官筆使出短棍的招數,一式“橫掃千軍”猛然擊出!這一棍他幾乎拚盡全身之力擊出,心想隻要他再一退,便要落湖了!


    孰料董其昌忽然長歎一聲:“舍本逐末,你何其蠢也!”


    身子不知如何向右前方一奔,脫出對方判官筆的範圍,同時右臂暴長,判官筆“嗤”的一聲急響,挾勁刺向彭全書肋下之“天溪”穴!


    這一招,幾乎是貼著彭全書的判官筆及手臂直刺而入,而此處正是彭全書的破綻所在之處,使得險極又是妙極!彭全書那一招本是有去無迴之勢,料不到董其昌十年不見,武功精進如斯!說時遲,那時快,對方的判官筆筆尖已將臨身!


    千鈞一發之間想變招已無餘力,隻得擰腰一閃,同時吸氣凹胸。


    “嘶!”肋下一涼,隻見白袍已被筆尖劃破,皮膚一陣疼痛,幸而入肉不深,也不曾被點中穴道!夜風吹來,冷颼颼的,彭全書腦子一醒,急忙向後倒飛。


    董其昌收招道:“龍鳳筆法難道並不如梅家槍法及楊家槍法?所謂自研新招,原來如此,豈不令人失望!”


    彭全書臉上一熱:“今夜你我之戰,卻不曾規定用何種武功!”


    “不錯!但這話也令人失望!咦,莫非你心有牽係,未能使你放手一戰!如此豈不憾事!你心中有何牽掛,但說不妨,董某若是能力所及必定替你徹底辦妥!”


    彭全書本來有點意動,聽到後來,心頭機伶伶地一震,暗忖道:“區區若叫你照顧我妻兒,豈不是與虎謀皮,送子入虎口!”


    董其昌見他沉吟不語,輕笑一聲:“董某若沒有猜錯的話,你必是擔心家小!你家在哪裏?”


    彭全書冷笑一聲:“何必假慈悲,勝負未分,用此口氣說話不嫌太早?”


    董其昌淡淡地道:“不早!你今夜絕非我之敵!不信便試試這一招!”


    話音未落,手臂暴長,判官筆挾風刺出,招至半途,手腕一抖,筆尖泛起碗大的一團白光,遙指彭全書前胸的“劍府’、“璿璣”、“紫宮”、“神封”、“煉房”、“天池”及“乳突”七個大穴!


    這七大穴依次刺去,既不成一直線,而且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難以忖測,不知刺往哪一個穴道!更使人驚奇的是這一招餘勢猶未盡,隻聽董其昌喝道:“乳突!”


    “嗤!”筆尖斜向左下方飛落,猛地刺向彭全書的“左乳突”穴!


    這刹那,彭全書大吃一驚,當日董其昌雙筆打八穴,如今單筆已能打出八穴,其間武藝高低之分野,實在有天淵之別!


    幸而彭全書也不是省油燈,急切間向右一閃,堪堪避過那一筆。


    董其昌傲然地道:“如何?說起來董某還得多謝你,當年若不是讓你毀掉董某一隻胳臂,焉有今日之功!”


    月亮西墜,隱在董其昌背後,一陣夜風吹來,他的散發如亂草般迎風飛舞,彭全書突然冒出一個感覺: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這刹那,他心中已沒家小之念,有的隻是緊張及驚恐。董其昌這句話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他畢竟比董其昌多出一條手臂!


    他膽氣一壯,淡淡地道:“這十年你果然沒有白費,待區區再領教一下!”話音一落,判官筆立即斜戳出去。這一次他全然拋棄那些怪招,展盡龍鳳筆法的精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威力陡增不少。


    董其昌雙眼神采一現:“好!這才有點味道!”判官筆刺入對方身前,一陣顫動,筆尖每一下都撞在彭全書判官筆上,把他的攻勢悉數破去!


    彭全書沉住氣,把筆上的內力提至七成,每發一招,都帶著嘶嘶的厲聲,這一招效果甚佳,董其昌單憑抖腕的力量已很難架開對方的筆。


    彭全書越戰越勇,信心漸增,激戰中,他一招直刺而出,董其昌喝聲好,判官筆振臂一揮,當的一聲,雙筆互碰,濺起一蓬火星子。


    彭全書在這刹那,踏前一步,左手僅存的拇指及尾指直戳而出,急點董其昌的“天池”及“神封”兩穴!


    董其昌斜閃一步,判官筆一沉一翻,筆尖斜刺彭全書的肋下。


    彭全書一閃,右手一掄,判官筆反擊董其昌太陽穴!


    董其昌蹲身一讓,手臂隨即一沉,刺向對方的“環跳穴”!


    彭全書雙腳一錯,避過對方那一戳,右手判官筆越使越快,一口氣連刺七招!這七招是龍鳳筆法的精華,董其昌迫得要全力應付才能接住。


    這十餘招,雙方才展盡平生所學,招招俱見兇險!兩人換招雖快,但均小心翼翼,以免一子下錯,致滿盤皆輸。


    再過三十招,倏地聽見董其昌一聲長嘯,判官筆幻起千重影子,反守為攻,他雖隻有一隻胳臂,但七年苦練單臂打穴功夫,加上雙腳的靈活配合,比之彭全書的確略高一籌。


    這一陣猛攻,使得彭全書相形失色。隻聽“嗤”的一聲,彭全書閃避略慢,左肋衣襟又再被董其昌的判官筆劃開一道裂口!


    董其昌占了上風之後,精神大振,連聲叱喝,勇猛非凡!


    “格格格!”一連三聲,判官筆被蕩開三尺!彭全書手臂麻軟,胸肋之間,空門大露!


    董其昌尖叫一聲,八條筆影合成一道,嘶的一聲,急刺彭全書的“紫府穴”!


    紫府穴是三十六個死穴之一,彭全書判官筆迴架不及,左臂不敢攖其鋒,隻得倒退兩步!


    董其昌反應極快,彭全書一退,他立進,筆尖嘶嘶亂響,仍然不離其要害!


    這刹那,彭全書魂魄皆飛,連變三個身法,都不能脫離險境。


    千鈞一發之際,彭全書雙腳一頓,身子拔高三尺,左臂抓住一條橫枝,身子向後一蕩,如打秋千般猛地打了個旋!


    董其昌那一筆剛好在他腳底下刺過!


    董其昌一筆落空,手臂一翻,筆尖向上撩去!


    彭全書已一個筋鬥翻開,隨即落在湖畔!


    董其昌勢如奔馬,一個風車大轉身,飆前幾步,又迫至彭全書身前!


    彭全書身子倒飛,落足九曲橋上,董其昌哪裏肯放過他?身子急掠而起,一掠三丈又至彭全書身前,判官筆斜戳上去!


    彭全書雙腳微微一頓,拔高三尺,落在欄杆上。


    與此同時,董其昌那一筆隻刺了一半便變招了,判官筆揚起兩尺,迅即沉下,“叭”的一聲,筆杆擊在欄杆上,碎木橫飛,欄杆登時塌下一段。


    彭全書慮不及此,身子倏地陷空,重心驟失,跌向湖中,幸而他反應也是極快,左足尖一勾,勾住橋緣,身子一曲,隨即彈起!


    董其昌獰笑一聲:“著!”判官筆如同毒蛇出洞般躥將出去,戳向對方的“膻中穴”!


    彭全書身子尚未站穩,刹那間,董其昌的判官筆已至,這一驚非同小可,顧不得多想,極力擰腰向旁一閃!


    “嗤——”的一聲,胸膛被橫劃一道傷口,鮮血立即染紅了胸襟!


    董其昌大喝一聲:“再吃一筆!”判官筆如遊龍般,又再刺出!


    彭全書心膽俱裂,踉蹌一閃,判官筆盡力一擋,“當”的一聲巨響,虎口迸裂,判官筆啷當落地。


    董其昌飆前一步,筆尖停在他胸前三寸,沉聲道:“彭全書,董某念你也是一條漢子,你有什麽遺言要交代嗎?”


    彭全書萬念俱灰,放棄反抗,無語地長歎一聲,腦海中再次映上葉詩紅躺床呻吟的景象……他無力地搖搖頭,蒼涼地說:“區區技不如人,夫複何言,你下手吧!”抬起頭來,隻見玉兔已將墜在樹後。


    “好,那麽董某便成全你……”


    這刹那,彭全書耳畔忽似聽到“哇”的一聲嬰兒啼哭,心頭一酸,兩顆清淚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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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豪緊跟在項平西主仆之後,趁著月色,急馳向獅子林。


    項家是蘇州一帶的武林大豪,雖說其父項天元已死,但項家在蘇州的勢力仍是不能輕視,是故項平西武功雖非頂尖,但群豪仍不敢越過他的前頭,以免觸及黴星。


    夜風唿唿,頗有寒意,項平西卻跑得一身熱汗,他低聲咒罵一句:“何方彭全書竟敢戲弄您項二爺!”


    心念電轉間,獅子林已經在望,群豪紛紛飛掠起來。


    偌大的一座獅子林,靜幽幽的,似是九幽地獄,加上月亮已落在樹後,顯得格外黝黑,饒得項平西脾氣暴躁,又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此刻身法也不由不略微放慢。


    群豪相繼掠了入內之後,有人輕聲道:“怎地聽不到打鬥的聲音?”


    項平西急道:“快分開來搜一搜!”他平日頤指氣使慣了,此刻也不問群豪的身份,指手畫腳便把人分成三路,向前搜去。


    黑暗中但聞風吹葉動之聲,靜得有點怕人,加上路旁的假山怪石似一頭頭立即將撲出擇人而噬的雄獅,群豪都沒來由的一凜。


    四周樹木花草仍如平日般整齊,眾人心中都暗暗嘀咕:“大概是項家的人被人騙了吧。”


    心念未已,隻見項平西一聲暴喝:“白英,你奶奶的放什麽屁,人在哪裏?”


    群豪都暗暗替白英擔心,果見他囁嚅地道:“二爺,小的確是聽到那個乞丐說的……”


    “那乞丐人呢?快給我找來,他若是膽敢訛騙老子,便把他的皮剝掉!”


    忽有人叫道:“這裏……在這裏!”


    聲音在寂靜中遠遠傳了過來,群豪精神一振,連忙振衣掠去。可是卻聽不到絲毫打鬥的聲音,有人忖道:“莫非勝負已決?找到的隻是屍體?”


    待得踏上九曲橋,立即有人點起火折子,火光下,哪見有人?


    項平西怒道:“剛才是誰鬼叫?人在哪裏?”


    一個瘦削的漢子道:“在下可沒說看見人,二爺千萬勿誤會!在下隻是發現這裏欄杆倒地,周圍也有打鬥過後留下的遺跡而已!”


    眾人把火拿近,果見橋板上有點點滴滴的血跡,有人蹲身伸手一沾,血還未幹:“血未幹,大概剛走了不久!”


    項平西興趣索然,揮手道:“混賬,也不知是誰死誰生!”


    那漢子道:“大概是兩敗俱傷吧,假如有人死,便該有屍體留下!”


    項平西豹眼一睜:“戰書上不是說要判生死麽?如果沒有人死,打鬥會完結嗎?混蛋,也不用腦想一想!”


    那漢子心頭惱怒,卻又不敢發作,便繞彎問道:“照二爺看,他們之中有一個死了,而生還者卻把屍體帶走嗎?”


    “放屁!他不會一腳把屍體踢落湖中嗎!”項平西拍拍手:“白英,走吧,他奶奶的白白浪費了二爺一個良宵!”


    “二爺不派人下去撈屍嗎?”


    “過一兩天屍體自會浮上來!”項平西走向園門,群豪大多數也跟著他出去!


    剛走出獅子林不遠,隻聽前頭一個人驚唿起來,項平西怒道:“白英,你鬼吼什麽?”


    “地上有個人!”


    “哦!快亮火,也許是彭全書!”


    人群立即有人點起火折子,火光下,看得分明,躺在地上的是個乞丐,那乞丐臉朝天,雙眼緊閉,早已氣絕多時。


    白英道:“二爺,便是這乞丐告訴小的!”


    項平西一怔,喃喃地道:“他們搗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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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盛、施小青向管一見表明了心跡,決意去保護彭全書的家小,管一見一口答應,並在他夫婦離去之後,叫風火輪隨後跟去,以作聯絡。


    今夕是中秋佳節,為方便杭州百姓遊湖賞月,西城門徹夜不關,端木盛夫婦連夜乘馬出城。


    他倆成親才三天,這番月夜並轡趕路另有一番情趣。


    出了城,施小青輕問道:“大哥,彭大俠家在何處?”


    “在皖東跟浙西交界處的廣德附近,詳細地點愚夫也不太清楚!”


    施小青一怔:“上次頭兒發帖給他,你不知道嗎?”


    “帖是發給括蒼‘書呆子’傅四明的,當時他正在傅呆子那裏作客!”


    “頭兒跟他來往不多,又怎會知道他的行蹤?”


    “彭全書脾氣有點古怪,加上自視甚高,所以在武林中的人緣並不甚佳,但他跟‘書呆子’傅四明氣味相投,這是江南武林人人皆知之事!上個月傅四明的父親過世,以彭全書的為人,他絕對不會不去,後來頭兒派人把帖投到括蒼山下的傅家莊,他果然在那裏!”


    施小青道:“如此說來,他卻是個性情中人!”


    “不錯!這人絕不趨炎附勢,對看不過眼的人不是熟視無睹,便是冷嘲熱諷,但假如跟他脾性相投的,他便赤誠相向,很多人對他又畏又厭,但頭兒卻十分尊重他!”


    “原來如此,他妻子不知是哪一位女俠?”


    端木盛笑道:“他妻子手無縛雞之力,不是武林中人,聽說是個秀才的女兒,彭全書自知得罪了黑白兩道不少人,所以不把他的寓所公開,聽說隻有數個朋友知道而已!這一次咱們也不知道能否找到他妻子!”


    “若要去括蒼問傅四明,又怕時間上來不及,咱們盡力而為,但求無愧於心便是!”


    出了城,夜風習習,吹在兩人身上頗有冷意,端木盛含情地問道:“青妹,你冷嗎?”


    施小青心中一甜,眼珠子一轉瞟了他一眼,悄聲道:“跟你一起便不冷了!”


    這句話蘊藏了無限的情意,端木盛心頭一熱,忍不住道:“青妹你真好!”


    施小青“噗嗤”一笑:“幸而附近沒人,否則豈不羞死人,你有彭全書一半便好了。”


    端木盛一怔:“彭全書怎樣?”


    “他脾氣雖然古怪,但對他妻子卻是十分……”


    端木盛哈哈一笑:“我要比他對妻子更好!”


    施小青一張粉臉登時飛紅,輕啐一聲:“隻怕你好不上十天八天!”說著挾馬催前!


    端木盛催馬走前幾步:“青妹,你可別走得快,路上並不安全!”


    施小青心頭一動,忙把馬放緩:“等下咱們到了鎮上,先去買……”


    端木盛截口道:“先去買幾套衣服給你更換!”


    施小青又啐了他一口:“你不是說路上不安全嗎?你看我雙手空空的!”


    “好吧,那麽先買一口上好的柳葉刀讓你防身!”


    兩人邊說邊趕路,天色很快便亮了。端木盛見路上沒有行人,便放馬而馳,到了午後才到了一個大鎮,兩人下馬飽餐了一頓,又買了些應用之物及幹糧,便再上路向西而行。


    一路上秋風急勁,楓紅如火,兩人風塵仆仆,七日之後才到這廣德地界,這裏人口並不多,但連問數人,都不知何人是彭全書!


    他倆打探了半日,猶沒有一點頭緒,都有點心急,便在鎮上找了家客棧落腳。


    吃了晚飯,端木盛送施小青入房,自己上街準備買幾件襯衣更換,剛走出店門,隻聽一陣馬鈴聲響,一匹黑馬旋風似的自街頭馳了過來。


    端木盛當了好幾年捕快,視覺聽覺及反應都異常靈敏,當下,側身抬頭向前瞥了一眼,那是因為他不想讓人認出身份來,免得彭全書的對頭有所發覺而提前下手對付葉詩紅。


    可是那一瞥,卻使他心頭一跳,馬上那人卻是風火輪,他心頭大喜,連忙揮手示意。風火輪一眼瞥及,把馬拉住,接著翻身下馬。


    “二哥,找到了沒有?”


    端木盛苦笑一聲:“咱們打探了半天還毫無頭緒,頭兒叫你來幹什麽?”


    “哈!自然是做聯絡啦!還有,頭兒臨行時告訴小弟一件事,彭全書家是在鎮外的!”


    “廢話!一句鎮外,範圍有多廣!”


    “在鎮南!”


    “這還差不多,你還有什麽消息?”


    “小弟在路上探到一點消息,蘇州那邊的兄弟已有信鴿下來,聽說彭全書跟對頭人決鬥的地點臨時改在獅子林!”


    “誰勝誰負?”端木盛急道:“快挑重要的說!”


    “沒人知道!現場隻有一些打鬥的痕跡,以及橋麵上有幾滴鮮血,連這幾滴血是誰滴下的,也不知道!”風火輪道:“喂,俺還未吃飯,咱一邊吃一邊說吧!”


    端木盛指一指那家客棧,道:“你二嫂在裏麵,樓下有飯店,你先去填肚子吧,我去買點東西就來!”


    風火輪嘻嘻笑道:“九成是替嫂子買胭脂!”說罷忙拉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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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三人結伴南下。出了鎮都是些農舍,人口稠密,風火輪道:“頭兒說彭老怪生性喜靜,不會住在人多的地方!


    施小青道:“那麽咱們再走吧!”


    三人催馬而行,端木盛道:“彭全書不會跟那人同歸於盡吧!”


    “哪有可能!如果同歸於盡,現場必有屍體!”


    端木盛看了風火輪一眼,道:“世上的事,往往出人意料,雖說沒人看見,但蘇州城內認得彭全書的人,總也有十個八個,誰敢肯定他倆臨時更換地方而沒人知道?說不定當時還有人在暗處偷看!”


    施小青白了他一眼:“你怎會想得那麽遠?”


    風火輪道:“咱們不用瞎猜,假如彭全書沒死的話,過兩天便會趕迴家!”


    端木盛歎息道:“但願如此!”


    說話間三人催馬馳了十餘裏,此地地勢漸高,周圍散落著幾座小山包,有些山包光禿禿的都是石頭,不利耕種,是故附近沒有人家。


    端木盛舉目一望,說道:“那石山之後還有一座小山,山上有樹,咱們過去看看!”


    三人立即撥轉馬首,走上一條小路,轉過那座石山,後麵果然還有一座山包,奇怪的是這座山包竟然長著不少樹木,山下那叢竹林更是濃密。


    風火輪道:“此處哪裏有屋?”


    端木盛低頭看看地上,道:“這路來得蹊蹺,若是沒有人家,豈會有路!”他輕輕拍一拍馬腹,馬匹慢慢往山穀走去,待至山腳才隱隱約約看到了竹林有些異樣。


    端木盛飛身下馬,穿入竹林內,果見竹林叢中有一間小的竹舍,若不是仔細,在外頭絕難發覺。


    端木盛仔細端詳了幾眼,覺得彭全書住在這裏的成分頗高,而這裏也的確是個好地方,前斜方是座石山,背靠山包,兩麵擋風。


    這兩座山形成一個小小的山包,一條小溪蜿蜓而過,溪水清澈,不愁沒有食水,竹林內冬既可擋風,夏又可乘涼,居住此地,不亞神仙中人。


    心念電轉間,風火輪及施小青亦相繼走了進來,端木盛忙道:“你們且在外麵,待我先去叫門!”


    他走前幾步,伸手在竹門上拍了幾下:“請問裏麵有人嗎?”


    趁這空隙,他抬頭打量了一下竹舍,不但大門緊閉,連窗子也關死了,門楣掛著一個竹製的牌匾,上麵刻著三個篆字:竹裏館。看字體似是出自女人之手,端木盛心中更多了一分信心。


    門拍了好一陣,猶未有人應,端木盛忍不住退後幾步,伸手去拍窗子。窗子不動,裏麵被人扣死。他再往內走去,去推另一扇窗子,這次一推即開,窗內是一間寢室,有榻有桌,牆上還掛了些字畫。


    端木盛又對內喊了一陣,見沒人應聲便躍將進去。穿出寢室,是座小廳,小廳布置十分幽雅,正中牆上掛著一幅字,錄的正是前朝大詩人王摩詰的一首五言絕句:“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字體十分秀麗,但纖細之中又頗見功力,端木盛忍不住走前一步,隻見下款寫著一行小字:詩紅旦夕靜坐竹舍,思及前朝摩詰此詩,因而錄此。


    端木盛忖道:“不知彭全書夫人是否叫詩紅?”


    小廳內的桌幾是竹製品,饒有風味,廳的另一端便是廚房以及一間放雜物的小房,端木盛伸頭入內一望,這房靠門這邊的牆角放著一個竹製的搖籃,裏麵還放著一張氈子。


    端木盛越看越肯定此乃彭全書之家,他忙把大門打開,叫道:“風老弟,你先把馬拉到山後,青妹你進來看看。”兩人重新在竹舍內查看起來,隻覺這竹舍的一切有條不紊,不像有意外發生,隻像主人遠出而已,端木盛略略放心。


    施小青點了一根蠟燭走入寢室,不一陣便聽她叫道:“大哥,快來看看!”


    端木盛急忙走進寢室:“大哥,你看,”施小青指著一幅字道:“好像是了!”


    端木盛睜眼一望,隻見上麵寫著一行小字:“餘懷孕之後,彭郎旦夕去外,使餘既寂寞又思念,秋日漸有冷意,思念更難以止絕,因而書此寄意。”


    這次她錄的卻是一首元曲:“欲寄征衣君不還,不寄征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下款蓋著一個印章,細看乃是“葉詩紅印”四個篆字。日期卻是八月初一。


    端木盛忖道:“彭郎莫非是指彭全書?看來此處九成是彭全書之家了,但如今屋主人去了何處?”


    他身子機伶伶地一顫:“莫非咱們來遲了一步,她,她已遇害了?”


    施小青安慰他道:“假如她遇了害,此處怎地毫無跡象?也許此處遠離人家,她去了別處生養也不一定!”


    端木盛這才定了心來:“對,就算兇手殺人滅口之後,現場也絕不會這麽井井有條,彭全書夫人又會去哪裏?她怎麽沒有留下字條?”


    再迴心一想:“也許他們一早已經有了計劃,彭全書知道夫人會去何處也不一定!”


    想著,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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