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於大亮,這種天亮你像是置身在天地間,永遠是那麽的突然,沒有人能夠完全確定什麽時候天亮,往往都是突然發現,一陣天亮的感覺也就在那時候突然襲來。


    “天亮了──”老薑第一個開口,他完全是那種天亮的感覺突然襲來,突然這一聲。


    “哦──”李商隱好像這才知道,仰首望一眼。


    這片刻天又亮了很多,晨星非獨寥落。而且更顯得遙遠了。


    “天亮了──”老薑突然又再嘟喃這一聲。


    “天亮了便天亮了,有什麽不妥?”李商隱奇怪的看著老薑。


    “有什麽不妥?”老薑周圍看一眼:“你這兒天亮,好像欠了些什麽。”


    “什麽?”李商隱縱目四顧,亦沒有什麽發現。


    也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雞啼聲,老薑應聲接問:“對了,你這兒沒有養雞。”


    “有──”李商隱隨口應一聲,仍然沒有什麽發現。


    “那都是母的了。”


    “不是,隻是今天沒有啼叫──”李商隱語聲突然一頓,叫起來:“那頭公雞──”


    老薑打了一個“哈哈”:“要不是害了病,定是平日吃喝不好,今天息工了。”


    “白衣紫冠,那頭公雞。”李商隱再叫起來:“捧起那兩頭小狗,跟我來。”


    也不等老薑迴頭,他已放步奔了出去,老薑立時明白他必定有所發現,不敢怠慢,捧起了兩頭小狗,緊追在他後麵。


    一路走來,遇上婢仆,李商隱便唿叫他們加入,跑到了後院,過半數的婢仆都來了。


    小蔡也就是這個時候燒好了水,從後院的廚房走出來,正遇上李商隱他們。


    “老爺,怎樣了?”小蔡立即迎上去,他當然看出事情已經有了變化。


    “你可有看見那頭大公雞?”李商隱反問,握著劍柄的五指抓得更緊了。


    “那頭大公雞?”小蔡馬上省起來:“那頭紫冠白毛的?”


    “平日他總是叫的──”


    “我看他好像害了病,呆在廚房內一聲不發,不會吧,就是它給施了術?”


    “你看它害了什麽病?”李商隱追問:“是不是眼睛有什麽不妥?”


    “說來倒像,它就是半閉著一雙眼睛,好像睜也睜不開的,實在有些奇怪。”


    “是它了。”李商隱雙手一振:“大家把廚房包圍起來,那頭公雞若是往外闖,隻管打殺了。”


    一眾婢仆呆了一呆,麵麵相覷了一會才移動腳步,看見李商隱態度那麽認真,他們要懷疑也懷疑不來了。


    小蔡卻是忍不住再問:“老爺,真的是那頭扁毛畜生?”


    “是不是很快便有一個明白。”李商隱目光一轉:“你殺雞一向很本領。”


    小蔡擼高了袖子:“不管怎樣,我先把那頭扁毛畜生抓起來。”一麵灑開大步,往廚房走去。


    老薑隨即起步,搶在小蔡前麵,李商隱的腳步亦放開,緊跟上前。


    那些婢仆這時候亦已把廚房包圍起來,各提木棒,叫他們殺人他們一定有所猶疑,隻是打殺一隻雞,當然全都狠得下心腸。


    廚房很大,但他們進門還是第一眼便看見那隻公雞,高高的立在灶頭上。


    那隻公雞比一般的顯然大上了很多,紫冠白毛,那些白毛兩翼的部分有幾處都翻開,李商隱看在眼內,立時省起了箭射那個白衣人雙袖的情形。


    看見那紫色的雞冠,他更就不由省起了那個白衣人頭上束著的紫頭巾。


    然後他留意到那隻大公雞的左眼緊緊地閉著,眼角一縷紅痕,就好像在淌血似的。


    小蔡無疑已留意到大公雞的左眼有異,但顯然看得並不清楚,那不是半閉,是根本睜不開來,可以說是眼病,但在李商隱看來,仿佛又看見了,自己在黃泉路上射出的那一箭,正中白衣人的左眼。


    大公雞好像已發覺李商隱在看著它,偏開臉,一縷白色的液體同時從它的左眼眼角淌下來。


    李商隱橫移三步,目不轉睛的瞪著那隻大公雞,往後擺擺手。


    老薑隨即將那兩頭小狗放下來,再將箭移到兩頭小狗的鼻子前。


    兩頭小狗極不願意的嗅了一下,到老薑將箭移開便嗅索往前。


    所有的目光立時集中在那兩頭小狗的身上,大公雞睜著的右眼也沒有例外。


    就是看到大公雞的右眼往下移動,李商隱的目光才移動,他幾乎已經肯定了。


    兩頭小狗嗅索著一直來到灶前,不約而同一齊抬起頭來,吠向那隻大公雞。


    大公雞看似一驚,睜著的右眼露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光芒,瞅著李商隱。


    接觸這目光,李商隱完全確定,不由打了一個寒噤:“是你──”


    大公雞由咽喉發出了一下怪聲,每一個都聽得清楚,也都不禁由心一寒。


    “你們看這扁毛畜生的眼睛多麽邪惡?”小蔡脫口一聲,探手抓住了旁邊的菜刀,他用這把刀斬瓜切菜,亦不知屠殺了多少雞鴨。


    大公雞的目光隨著一轉,雙翼張開,脖子的毛全都豎起來,一觸即發。


    老薑看著又打一個寒噤:“我可是從未見過這麽恐怖的公雞。”


    李商隱深深的吸一口氣:“就是這東西,隻看它的眼睛我便已肯定。”


    “它給施了法,不知會變成怎樣子?”老薑抓著亂發:“早該找一頭大狗到來。”


    小蔡再一擄袖子:“倒要看它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鋒利。”


    李商隱也就在這時候輕喝一聲,拔出了利劍,他仍然帶著傳說中英雄的氣勢,這拔劍出鞘,動作利落,多少有點劍客的威風。


    那頭公雞的雙翼再張開,脖子的毛尖針一樣仿佛要射出來,咽喉再發出兩下怪聲,睜著的右眼看來更加邪惡,也更加怨毒了。


    小蔡不由打一個寒噤,刀咬在口中,左右再一卷袖子,怪聲怪氣的:“看我的──”


    “小心小心──”老薑很自然的亦將袖子卷起來。


    兩頭小狗這時候吠得更急了,一麵吠著一麵往上跳,到底個子小,怎也跳不到灶頭上。


    小蔡腳步終於往前移動,就像是一頭猿猴,怪模怪樣,一雙手越張越開,五指如鉤,看樣子便要一撲而上,雙手一下子把那頭公雞抓起來。


    “小心小心──”老薑重複著這兩個字,一雙手亦張開,一步步迫前去。


    那隻大公雞也是劍拔弩張的,惡毒的目光不停射向李商隱,咽喉“咯咯”有聲。


    李商隱感覺到那種惡毒,左手探抓,握劍右手青筋畢露,也是一觸即發。


    小蔡再前進三步,終於一躍上灶台,雙手急抓而出,與之同時那頭大公雞發出了一聲恐怖已極的啼叫,一下子振翼飛起來,撲向小蔡的麵門,尖利的嘴疾啄向小蔡的右眼。


    那一聲啼叫實在恐怖,小蔡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那麽恐怖的雞啼聲。


    他平生屠宰雞鴨也不知有多少,可以說聽盡了雞鴨的慘叫搶號,但從未因此而驚懼,然後他突然驚覺那是怨毒憤怒的啼叫聲。


    平日屠宰雞鴨的人有多少個聽過雞鴨怨毒憤怒的啼叫?


    也許他們根本分不出來,亦可能淪為雞鴨,亦隻得怨命,沒有什麽憤怒怨毒可言。


    這隻大公雞可以說例外又例外。


    這一叫隻叫得小蔡一顆心幾乎跳出來,到他驚覺大公雞的啄擊,已經來不及閃避。


    他的眼珠曳著鮮血一下子從眼眶飛出來,不由得慘叫一聲。


    老薑也就在這一聲慘叫中探手抓住了大公雞的一隻左翼,他的動作無疑很快,大公雞也不慢,一連在他的手背上啄了兩下,隻啄得鮮血淋漓。


    他痛極縮手,大公雞一躍而起,抖下了數根羽毛,撲地又起。


    這一次它撲向李商隱,那隻右眼瞪得又圓又大,怨毒也更濃。


    它眼中就隻有李商隱,忘記了旁邊的小蔡,小蔡雖然瞎了一隻眼,並沒有昏倒,看見大公雞在旁邊撲過,雙手便抓了出去。


    他左手抓空,右手沒有,一把抓住了大公雞的右腿,一掄,痛摔在地上。


    大公雞尖嘴亂啄,小蔡手臂鮮血淋漓,就是抓緊了那支雞腿不放。


    “畜生畜生──”他狂叫著猛將大公雞摔倒在地上,一時間雞啼連聲,羽毛紛飛。


    老薑那邊同時瘋了也似的衝過來,一個身子撲起,向大公雞撲去。


    小蔡也就在這時候將大公雞摔脫了手,他不是故意,隻是激怒之下想一下子將那頭大公雞摔碎在地上。


    這一摔,那頭大公雞連打了兩個滾,也同時避開了老薑的一撲,它掙紮而起,兩頭小狗已撲近來,一邊一口咬住了它的雙翼。


    它掙紮,一雞兩狗隨地打滾,亂作了一團,一時間狗吠聲雞啼聲此起彼落。


    小蔡老薑那邊隨即雙雙撲上,他們還未撲到,大公雞已將兩頭小狗掙脫,淩空躍起來。


    李商隱就在這時候撲到了,他的反應一向很敏銳,隻是這一次顯得出奇的遲鈍,黃泉路上,那兩頭怪獸,那大群生魂都沒有令他震驚,也許就因為有葉長卿壯膽,亦可能就因為他自覺不是平常人。


    方才他也有不是平常人的感覺,但那隻大公雞與小蔡老薑的一番廝殺,非獨令他比平常人變得更平常,而且茫然不知所措。


    他可以說是一個一生追求美好的人,有時他甚至是活在幻想中。


    如夢如幻,要多美好就有多美好。


    翡翠的死,萬重山的死,可以說由於葉長卿的關係,雖然蒼涼,但蒼涼得來亦美麗。


    現在的廝殺,卻是那麽的現實,那麽的殘忍,驚心動魄,毫無美麗可言。


    老薑小蔡變得就像是兩頭野獸。


    對付一隻那麽邪惡的大公雞,他們若不是那麽瘋狂,又會有什麽結果。


    看著瞎了眼仍然拚命要抓住那隻公雞的小蔡,一股獸性亦從李商隱的心底湧出來,他吼叫著揮劍撲前,一劍急斬而下。


    他驚怒中劍仍然很準,那種大公雞怪叫聲中振翼而起,一條腿仍然被劍刺下來。


    大公雞濺著血轉撲向李商隱,鮮血濺了李商隱一臉,他驚叫著揮劍狂劈,也不知劈出了多少劍,更不知有多少劍劈在大公雞身上。


    大公雞鮮血羽毛漫天飛灑,仍然一撲再撲,睜著的一隻眼睛怨毒交迸,啼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


    它終於被李商隱一劍劈翻地上,李商隱狂叫著揮劍再劈,將大公雞連磚石劈開了兩邊,那把劍亦同時斷為兩截。


    李商隱收勢不住,連人帶劍栽翻地上。


    分開兩邊的大公雞左右掙紮而起,竟然還要再向李商隱撲擊。


    李商隱斷劍一揮,擊開了左半邊,小蔡一撲而上,抓起了右半邊,隨即衝前去,揭開了那鍋沸水的蓋子,將那半邊雞投進去。


    老薑跟著抓住了那隻大公雞的左半邊,亦投進沸水裏,李商隱也不慢,把地上那截斷雞腿抓起來,投進沸水去。


    “還有沒有?”小蔡蓋上蓋子,怪叫著問。


    “沒有了──”老薑應著衝前,伸手壓住了蓋子,咬牙切齒的。


    蓋子裹不住的作響,那分開了兩邊的大公雞竟然仍然能夠在沸水裏掙紮。


    水已經在沸騰,血泡從蓋邊不停的冒出來,又不停的破滅。


    老薑小蔡的雙手被沸水濺的通紅,仍然緊咬著牙齦,不肯將手鬆開,唯恐手一鬆,那兩邊雞便掙開蓋子撲出來,不可收拾。


    蓋子裏仍然響聲不絕,好一會才停下來,又等了好一會老薑才問:“怎樣?”


    小蔡血流披麵,空出一隻手掩著瞎了的眼睛,語聲顫抖著:“等、等下去──”


    李商隱看著他們,魄動心驚,雙手緊抓著斷劍,隻等有什麽變化便奮勇撲擊。


    那些婢仆這時候已聞聲來到了門窗附近,有些亦看見方才驚心動魄的惡鬥,怔在那裏,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蔡居然又支持了好一會,突然喘著氣的嚷起來:“嗅到肉香,差不多的了。”


    老薑鼻子一抽一抽的:“肉香,是肉香──”


    李商隱也嗅到了,但雙手仍然緊抓著劍,不敢鬆懈,那隻大公雞給他的印象非獨已不是一隻雞,簡直就是一隻妖怪。


    葉長卿曾經說過,若是今生為什麽仍然念念不忘前世的仇恨,那仇恨的深重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現在看來那頭公雞非獨仍然有前世的記憶,而且刻骨銘心,隻因是一隻公雞,有心無力,否則早已有所行動。


    當然,那亦有可能是因為他的仇恨已由他的兒子萬重山來解決,他也就隻有等待那解決降臨的一刻,看著李商隱倒在萬重山的劍下。


    這一切無疑就是早有安排,否則好像李商隱一個這樣的詩人,實在沒有可能會招惹到萬重山那樣的殺手。


    公雞司晨,無疑就是侍候李商隱的起居,若說前世完全是李商隱的不對,似乎沒有這種可能。


    李商隱那刹那想得很多,他實在難以明白其間的恩怨是非,也所以他又想起了葉長卿的話。


    葉長卿顯然也分不清楚,當時李商隱原也有些懷疑不是不知,隻是不想泄露天機,但現在想起,的確是有些高深莫測。


    他很想清楚到底是怎麽迴事,但他亦明白不能清楚,葉長卿以外,還有什麽人能替他解決這個疑問。


    現在連葉長卿也似乎不可能再出現,當然更就無從著手了。


    然後他想到無論清楚與否其實都無關要緊,即使他怎樣清楚亦不可能再作任何的改變,隻是得一個清楚明白,人生在世,其實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清楚明白的。


    肉香味越來越濃,老薑仍然緊抓著蓋子,雙手已給熏得通紅,小蔡也一樣,他們都沒有鬆手,甚至忘記了雙手的灼痛,蓋子內也一直再沒有異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薑才嘟喃一聲:“我看它是死定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語氣顯然並不肯定,他與小蔡都已被大公雞方才的一番掙紮亂了分寸,已完全失去了平日應有的判斷力,他們當然都明白,隻是沒有說出來。


    李商隱連這一點應有的判斷也沒有,他隻希望燒得熟透一些,那吃下去的時候最低限度也放心得多。


    “還是再燒一會吧。  小蔡這樣應一聲:“多燒一會我看總是比較好的,這根本不知是什麽東西。”


    “我看來看去還是一隻大公雞。”老薑接一句:“好像這樣大的公雞倒是罕見,我看它已經很老的了。”


    “很老的了。”小蔡嘟喃著:“我早就奇怪怎會活得這麽老,而且每天都蹄得那麽響亮,反而其他的公雞總是叫不響的,都給我殺了。”他顯然省起了很多事,接又嘟喃著:“我早就看出這東西有些怪,就是看不出怪在什麽地方,原來真的是一隻怪物,懂茅山的。”


    “你說到哪裏去了,它是最近才被施了法的。”老薑隨即提出這疑問。


    “不錯──”小蔡亦已省起來:“是最近才被施了法的,但為什麽不找別的,隻找上這隻大公雞?可見得這隻大公雞本來就有些問題。”


    “有道理。”老薑實在想不出小蔡的話有什麽問題。


    “人老成精,這隻公雞活到這把年紀隻怕也成精的了。”小蔡有他的一套道理。


    李商隱沒有插口解釋,也沒有表示態度,他不以為小蔡這種解釋有什麽不妥,他若是局外人也不難接受小蔡這種解釋。


    “要不是成精也不會變得這麽厲害。”老薑心有餘悸:“方才我膽子也幾乎嚇破了。”


    “扁毛畜生。”小蔡突然又省起那傷了的眼睛,咬牙切齒的:“不吃掉你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吃不得──”李商隱脫口叫出來:“這必須我來吃掉。”


    小蔡好像這才省起李商隱:“老爺,這東西──”


    “就是不知道這東西還有什麽變化,非由我吃掉不可,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想別人冒這個險。”


    小蔡點頭:“那是葉公子吩咐的,當然有一定的道理,小的方才隻是說氣話。”


    李商隱看著他那仍在流血的眼窩:“它傷了你的眼睛,這又不知是怎樣的債了。”


    小蔡聽不懂,老薑也是,他們並不知道前因後果,當然不明白李商隱說的其實是因果報應的問題。


    小蔡的前生與那隻大公雞若是沒有過節,又怎會賠上那隻眼睛?但若是這也是因果問題,大公雞這一次的死在他們手中也是有前因後果的了。


    而倘使真的如此,一切無疑又是冥冥中早有安排,那葉長卿根本沒有就沒有改變什麽的了。


    說不定,葉長卿的一切改變也是冥冥中的安排,隻不過葉長卿參不透,以為是自己改變一切。


    李商隱實在不能肯定是不是這樣,然後他有一種感覺,一個腦袋仿佛要變成兩個,他明白想得太多,隻是又不能不想,這一想之下,自然便想到命運安排方麵。


    若是葉長卿一切努力其實都是早有安排,一切冥冥中有定數,什麽也變得沒有意思的了。


    小蔡老薑看見李商隱一麵茫然的表情,也不由奇怪起來,但怎也想不到是怎麽迴事。


    “它傷了我的眼睛,我把它活活燒死,也總算消一口氣。”小蔡不明白之餘又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老薑籲一口氣:“我們總算及時找到來,否則讓它有時間變化,也不知會變出什麽來,到時候要收拾它,可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現在其實也不容易。”小蔡打一個寒噤,很自然的雙手再用上力,緊壓著那個蓋子。


    蓋子內早已沒有任何異動,肉香味越來越濃鬱,小蔡做了這麽多年廚子,還是第一次嗅到,他抽著鼻子:“好東西,哪有弄得這麽香的。”


    老薑亦一抽鼻子:“你也弄不出這樣的肉香來。”


    “實在不容易弄到,這簡直就不像是雞肉的香味,我就是分辨不出是什麽肉香。”


    “或者老雞老肉,燒起來就是這種味兒,總要找一隻老雞弄來試試看。”老薑突然有這個念頭。


    “哪有這麽老的。”小蔡搖頭:“我早就覺得不可能活到這麽老,果然大有問題。”


    老薑實在忍不住了:“我們拿開蓋子看看。”


    小蔡看看他,又看看李商隱:“老爺,我看也是時候的了。”


    李商隱看著他們已被熏得紅腫的雙手,終於點頭:“好──大家小心了。”


    小蔡老薑相顧一眼,不約而同鬆開左手,小蔡右手隨即使勁一提,將蓋子抓起來。


    一股白煙立時湧出來,香味更就是?腥擻醉,到他們將白煙扇去,終於清楚看見那隻大公雞倒斃在開水中,一動也不動,看顏色也顯然已經熟透?br />


    “扁毛畜生,看你還能夠兇到哪兒?”小蔡笑臉才展開,鍋底一個沸騰的水泡便冒起來,“卜”的爆開,這一聲竟然有些像是雞啼的,小蔡冷不提防大吃一驚,一聲驚唿,倒躍開去。


    “又活了──”老薑亦不由叫起來,跟著躍開。


    看見他們這樣,李商隱哪能夠不驚,斷劍一揮,大著膽子躍前去。


    更多的水泡從鍋底湧出來,在公雞的旁邊一一的爆開,是那麽怪異。


    公雞的身子亦因為水泡的爆動一抖一抖,好像要振翅飛起來。李商隱看到是什麽原因,但仍然有那種公雞要飛出鍋外的錯覺,斷劍擋在胸前,隻等公雞撲出來。


    小蔡老薑驚魂甫定,看見李商隱那樣子,亦以為其中有變化,左右齊上。


    “這也死不了?”小蔡抓了一把菜刀在手,看準了便一刀劈出去。


    老薑雙手張開預備隨時來一個虎撲,他不知道那隻公雞若是仍未死會有什麽結果,但已經準備隨時拚命。


    除了拚命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麽辦法來對付這隻怪物。


    李商隱沒有理會他們,隻是呆望著那浸在沸水中的公雞,他不敢分神,唯恐一個分神公雞撲出來,措手不及。


    “這麽煮也煮不死,是什麽怪物。”老薑雙手一張一張的,越來越緊張。


    小蔡的菜刀亦不知不覺的不停揚動。


    水泡繼續湧出,聲響不絕,水煙彌漫,這令他們實在很難看清楚那隻公雞。


    雞肉的香味仍然是那麽濃鬱,深深的刺激他們的食欲,那隻公雞一直在鍋裏沒有變化。


    好一會,李商隱的斷劍終於放下來,重重的籲一口氣:“隻是氣泡。”


    小蔡往水煙吹一口,吹散了部分的水煙:“這麽多年了,我就是沒有燒過一支這樣的雞,竟然會弄出那麽多的氣泡來。”


    “怪物到底是怪物。”老薑嘟喃著:“我本來也有意思吃一口的,現在完全提不起興趣了。”


    小蔡搖搖頭,終於探手進鍋裏抓起了那隻公雞,沸水仍然在沸騰,他卻是完全沒有知覺的。


    據說做廚子的對水溫大都比較遲鈍,亦可以或是習慣。


    小蔡菜刀往旁邊一插,隨即雙手齊施,左一把右一把的將那隻公雞的羽毛拔掉。


    那些羽毛輕易便被拔掉,隻有熟透了才能這樣,小蔡自是越拔越放心。


    他到底是老手,輕易便將那隻雞弄得幹幹淨淨,斬開一塊塊,連雞頭也斬開,堆滿了一個碟子,一直到弄妥了放到李商隱麵前他才完全鬆弛,然後又感到了眼睛的疼痛,脫口叫出來。


    老薑看著他,搖頭:“好小子,我以為你真是鐵打的,不知道有所謂痛苦。”


    小蔡苦笑:“方才那種情形,哪還顧得這許多,現在放下心便什麽也來了。”


    小蔡目光迴到李商隱麵上:“現在可要看老爺的了。”


    李商隱目光落在雞肉上,歎息一聲:“若是沒有看進眼裏,吃掉倒是一件樂事,現在──”


    他又歎息一聲,終於還是拿起了一塊來,雞肉的香氣有異一般,但絕對嗅來肉香誘人,咬進口中也是非常香脆,絕不難下咽。


    李商隱卻有一種要吐的感覺,卻忍著沒有吐出來。


    小蔡老薑看著他也有於心不忍的感覺,他們明白李商隱的感受,就正如他們本來對那隻公雞也是興致勃勃,也不得把它吃掉,但惡鬥下來,哪裏還有這種心情。


    在他們眼中,那已不是一隻雞,是一隻怪物,就是煮熟了還是怪物,要將一隻怪物吃下肚子裏,多少需要一些勇氣。


    他們佩服李商隱的勇氣,雖然知道那若是不吃下去,說不定有什麽可怕的後果,李商隱實在迫不得已,但到底還是需要一定的勇氣。


    小蔡弄來了幾碟調味的東西,目的也隻是要李商隱吃來沒有那麽乏味,酸、辣的全都有了,然後他便與老薑一齊悄悄退出去。


    在門窗外看熱鬧的人也全都被他們趕走了,他們明白在眾目睽睽之下吃那隻雞的感受。


    老薑尊重李商隱,小蔡是直性子,雖然沒有了一隻眼睛,也沒有半句怨言,甚至幾乎忘記了那迴事,所以連老薑看著,也忍不住脫口讚一聲:“好漢子──”


    就是這一句小蔡已經心滿意足,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總算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一個人庸庸碌碌的一生午夜夢迴到底是有些失落的。


    包緊傷口,說長話短,諸如此類他們要打發時間當然要比李商隱容易得多,到最後他們甚至忘記了李商隱在廚房吃雞的一迴事。


    那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們談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李商隱來了。


    他捧著肚子由廚房出來,麵上的神情有些怪,仿佛在忍受著什麽事。


    老薑小蔡是突然察覺,迴頭一看,不約而同一齊站起來,迎上前,左右挾著李商隱。


    “沒事沒事──”李商隱苦笑著:“我隻是吃得太多,肚子有些不舒服。”


    “有些?”老薑歎一口氣:“我實在佩服你的肚皮了,那麽大的一隻公雞……”


    “吃之前我根本一段時間沒有吃過東西,所以肚子本來已有些空。”李商隱撫著肚子:“現在非獨一些空的感覺也沒有,而且塞得滿滿的。”


    老薑打了一個“哈哈”:“你居然能夠完全吃下去,那要不佩服你也不成了。”


    李商隱又苦笑一下:“開始的時候不錯是有些要吐的感覺,但忍著不吐,以後就不會吐的了。”


    “味道還好吧。”小蔡再提出這個問題。


    “還好,所以要吐完全不是味道,是那種要吃下一隻怪物的感覺。”


    “我隻嗅那香氣便知道味兒是不錯的了,就是那種吃怪物的感覺。”小蔡歎一口氣:“要是沒有那一場惡鬥應該是好的。”


    李商隱嘟喃著:“也不完全是這個問題,看來以後的日子我要吃素了。”


    小蔡一怔:“吃素──”


    “隻有吃素才沒有那種吃怪物的感覺。”李商隱仍然忍著沒有說出來,他口中的怪物其實是人,那隻大公雞的前生是人,生魂出來也是人的模樣,人吃人那種感覺不知道倒還罷了,既然知道,當然強烈。


    那若是一隻怪物倒還容易忍受,無論是怎樣的怪物,到底沒有人的感覺。


    六道輪迴,還有什麽可吃的生物不是人的化身,隻要一想到這些,李商隱不由毛骨悚然。


    他實在有些奇怪那些和尚尼姑所以吃素是不是都完全明白這個道理。


    小蔡不知道李商隱的感受,卻是忍不住一句:“吃素也是吃怪物差不多的。”


    老薑不由接上口:“吃素怎會是吃怪物,它們的形狀雖然有些奇怪,但樣子其實並不恐怖,更不會張牙舞爪,顏色也大都很美麗。”


    小蔡隻是說:“你沒有留意它們生長的情形,一顆種子埋在地下,隻有那麽細小的一顆,但生長起來,甚至會是一株參天古樹。”


    老薑摸著胡子:“很奇妙。”


    “若說它們沒有生命,不是生物,那是怎樣解釋?既然有生命,我們把它們割下來,算不算殺生?把它們吃下去,算不算吃素?”


    “我們怎會把樹吃下?”老薑不由笑起來。


    “我說的是菜草之類,它們也不是不停在長大的,把它們斬下來──”


    “沒有血,也不會聽到什麽聲響。”老薑的反應倒也不慢。


    “你總是以為紅的才是血,蝦血是什麽顏色的?你殺它們的時候會不會聽到它們叫號?”


    老薑怔住,小蔡歎息著:“即使方才我們殺的那隻大公雞,它的叫聲也不是我們意識中所認為的慘叫聲的。”


    老薑盯著小蔡:“你怎會有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念頭?”


    “我是個廚子,每天都不知殺上多少生,道理上應該不會再有感受的了。”


    “那你到底是怎樣的感覺?”李商隱終於也忍不住提出這問題。


    “那種殺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就正如斬瓜切菜的時候,那一刀斬下切下的聲響就像是慘叫唿號聲。”


    李商隱微喟:“你一直都沒說,一直都幹下去。”


    “我除了幹這些不懂得幹別的了,這是求存。”


    “就正如我不能不吃掉那隻公雞一樣,這是求存。”李商隱長歎一聲:“你說的總有一定的道理的,我們吃素,隻因為素的本身不能夠像我們眼中的生物那麽移動,也不會發出什麽聲響。”


    小蔡點頭:“那麽吃素與不吃素有什麽分別?”


    “沒有分別。”李商隱苦笑:“看來人為了求存總會想出很多方法來替自己分辨解釋的。”


    老薑點點頭:“若是吃素都是殺生,那些和尚尼姑都要餓死的了,你這個道理還是留著不要宣揚,否則也不知要殺上多少條人命。”


    小蔡笑了:“我想到的很多人都會想到,隻是很多人都已習慣了拒絕接受事實,替自己安排足以令自己心安的理由。”


    老薑嘟喃一聲:“我就是沒有想到,甚至從來沒有想到吃素是什麽,但求活得開心快活。”


    “那你最好不要多想了。”小蔡打了一個哈哈:“反正已經殺了這麽多的生。”


    老薑隨亦打一個“哈哈”:“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好一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小蔡笑得更開心:“就是這個道理,你已經可以活得很快活開心的了。”


    老薑點頭:“你也可以的。”


    小蔡搖頭:“我隻是想著一生殺生,地獄是難免走一趟的了。”


    “你甚至完全不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一套。”


    “不是不管,而是放下屠刀,我連活也活不下去,莫說成什麽佛的了。”


    “求存──”李商隱歎息,這一聲歎息之中多少無可奈何,小蔡老薑不難聽出。


    “我現在所以這樣做又何嚐不是求存?”李商隱不由又一聲歎息。


    小蔡不由接問:“老爺已經將那隻雞全都吃光了。”


    “可以吃的都吃光了,若是吃的不對或者有什麽問題,那不是我的錯。”


    “葉公子若是在一切才簡單,老爺大可以問他吃得對不對。”


    “若是吃得不對,他總會跑來告訴我的。”李商隱不覺說漏了嘴。


    小蔡老薑不由奇怪的望著李商隱,老薑忍不住追問:“吃得對不對他怎會知道?”


    李商隱的反應也不慢,想想已有了解釋:“我若是吃錯了,那個會茅山的既然死不了,一定會找到他那兒找他麻煩,他放心不下,為了我這個朋友,又怎會不跑到這兒來一看究竟?”


    老薑不由點頭:“小葉真的很夠朋友,他是會這樣做的。”


    李商隱長歎一聲:“我一生仕途不得意,但總算寫了這許多好詩,也交了這許多好朋友,還有這麽多好的人侍候,就是此刻有什麽三長兩短,也不枉此生的了,隻望我的朋友都活得好好的,無災無難。”


    老薑小蔡也聽出李商隱說話的誠意,不約而同亦一聲長歎。


    一會老薑才搖頭:“我隻怪小葉走的時候也不跟我這個朋友打一個招唿說清楚。”


    “他是身不由己,若是他有足夠的時間,一定會好好的跟你說清楚的。”


    老薑笑了笑:“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他,這個人我總是覺得怪怪的。”


    李商隱隻有苦笑,到這個時候,他當然明白老薑絕對是一個可靠的朋友,小蔡也絕對可靠,隻是葉長卿既然交代下來不可以對其他人透露,總有他不可以透露的原因,他也就隻好保守秘密到底。


    老薑一直在留意李商隱的表情變化,這時候好像已有些明白:“小葉既然有難言之隱,我們也無謂盤根問底,強人所難。”


    李商隱微喟:“就是這樣了,總之,他是一個很夠朋友很夠朋友的朋友。”


    老薑點頭:“這是不用懷疑的了。”一頓接問李商隱:“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麽?”


    李商隱看著天:“現在其實是最難過的時候。”


    “還有危機?”老薑追問,小蔡更就是眉頭大皺,一隻大公雞已弄到這般麻煩,若是再來什麽,他實在懷疑是否有能力應付下去。


    李商隱看在眼內,笑了笑:“不是再有什麽發生,隻是要等到入夜,看是否有什麽事發生,等整整一天,還有漫漫長夜,難過不難過?”


    老薑小蔡齊鬆一口氣:“這實在難過。”他們異口同聲:“但我們侍候一旁,總比較易打發的。”


    李商隱看著他們:“我就是不用你們侍候,你們也不肯的了。”


    老薑迴看著李商隱,笑得有些奇怪:“老實說,你就是把我們趕出去,我們也會偷偷的溜迴來一看究竟。”


    小蔡卻搖頭:“這是你,不是我。”


    老薑瞟一眼小蔡:“你擔心他會把你趕走,生活沒有了著落?”


    “不能不擔心。”小蔡笑著:“我兩隻眼的時候已不容易找到工作,隻剩下一隻眼睛怎能不擔心。”


    老薑搖頭:“廢話──”


    李商隱嘟喃著:“可以說的我都已說了,不可以說的一定不會說。”


    “你也承認這件事不是這麽簡單的了。”老薑又笑笑:“但無論如何,我們都相信這不會是一件壞事。”


    “好壞在每個人眼中都不同的。”李商隱再次仰首向天,又一聲長歎。


    老薑小蔡相顧一眼,要留下來的決心自然更加強烈。


    李商隱沒有阻止老薑小蔡留下來,他覺得沒有這種需要,也覺得有他們留在一旁,時間也容易打發。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老薑一向說話很多,也因為曾經在皇宮內生活,見聞也多得很,東拉西扯的總有許多說話,在李商隱聽來也甚為新鮮,在小蔡來說更就是一種刺激,聽來眉飛色舞。


    小蔡雖然是一個廚子,思想很靈活,也有他的一番見解,盡管似是而非的,有他在一旁,更加熱鬧。


    李商隱需要的就是這種熱鬧,在這種熱鬧當中很多煩惱都不覺忘掉,甚至連吃掉那隻雞的不快也不知不覺間拋諸腦後。


    一直到夜色降臨,他們說話才逐漸減少,到入夜,三個人更就一句話也沒有,麵麵相覷。


    李商隱知道在等什麽,小蔡老薑雖然不清楚,心情亦不由隨著夜色的深濃沉重起來。


    他們仍然等在廚房外,那隻大公雞的殘骸已然給燒為灰燼,連雞毛也沒有例外。


    可是他們仍然有一種感覺那隻大公雞會隨時複活,不知哪裏再冒出來。


    當小蔡老薑的目光落在自己肚子上的時候,李商隱更就有一種那隻大公雞會破肚而出的感覺,不由自主的捧著肚子。


    老薑小蔡這看在眼內,也立即明白李商隱的感受,急忙將目光移開,三個人隨即大笑起來。


    若是其他人一旁看著,一定會以為他們是瘋子,他們那種大笑也實在有些瘋狂。


    “我居然會想到那隻大公雞會從肚子裏跑出來。”李商隱大笑著說了這一句。


    “我們也是這樣想。”老薑看著小蔡。


    “你不用看我,我的確是這樣想。”小蔡的笑容卻突然僵結,一隻眼睜得老大。


    李商隱老薑不由隨著小蔡的目光望去,然後不由一樣瞪大了眼睛。


    一個人正從那邊走來,他們都認識那個人就是葉長卿,卻是從來沒有看過那種裝束。


    那種裝束很奇怪,但看來多少都有些威風凜凜。


    “小葉──”老薑終於嘟喃一聲。


    “他是怎樣出現的。”小蔡一旁輕聲問,那刹那,他是看見葉長卿突然出現。


    連他也不清楚,李商隱老薑當然不清楚的了,當然李商隱不會奇怪。


    葉長卿既然是一個鬼差,無論怎樣突然出現也是不值得奇怪的了。


    小蔡卻是不知道這個秘密,不等李商隱老薑迴答,已經嘟喃一聲:“這就是高來高去的輕功?”


    老薑忍不住一聲歎息:“我知道傳說中高來高去的輕功,但就不是這種感覺。”


    “那是什麽感覺。”小蔡追問。


    “出沒無常,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老薑隨即苦笑起來。


    給他這樣一說,小蔡立時亦有同樣的感覺,老薑看看他,嘟喃著接下去:“昨夜我見他,也是那麽突然,眼前一花便來了。”


    說話間,葉長卿已移步走過來,他走來與常人無異,李商隱卻不知怎的有一種輕飄的感覺,他明白這可能是因為知道葉長卿的身份生出來的一種錯覺。


    老薑帶來的兩頭小狗也就在這時候低聲吠起來,那種吠聲很奇怪,連小蔡也感覺到了。


    “這兩個小家夥怎麽了?”小蔡不由問。


    老薑看看那兩頭小狗,又看看葉長卿:“他們對你好像有些畏懼。”


    葉長卿微笑:“我對它們也是的。”


    “你的話總是這麽難明白。”老薑打了一個“哈哈”:“看你一個大俠,劍出鞘已經劍氣縱橫,隻有它們害怕你,哪有你害怕它們的。”


    葉長卿仍然微笑著:“你隻看出它們眼中的恐懼,卻沒有看到我眼中的恐懼。”


    老薑目光深注葉長卿麵上:“我實在看不出,卻是有一種你在說笑的感覺。”


    葉長卿“哦”一聲,繞過那兩頭小狗,來到李商隱身旁,上下打量了李商隱一眼:“很好──”


    “什麽很好?”李商隱不明白。


    “要吃下的你都吃下了,那還不好?”葉長卿接問:“你要聽到我這句話才放心?”


    “你看出我都吃下了?”


    “隻有這樣你才會有兩個瞳孔的。”葉長卿又笑了:“我怎可能瞧不出?”


    “你不是要離開的了。”


    “能夠再看看老朋友,我又怎會錯過這種好機會?”葉長卿隨手一整衣冠。


    李商隱不由打量葉長卿一遍:“你的裝束很奇怪,之前未見。”


    葉長卿點頭:“每一個職位都有不同的衣飾的。”


    李商隱立時明白:“恭喜恭喜。”


    “隻見功不見過自然步步高升,既喜且憂,現在才真的放下心。”


    李商隱撚須一笑:“那便真的放心了。”


    “這是你平日一番指點,總算懂得舞文弄墨,否則還是不成的。”


    “可惜到現在你還是不懂得作詩,否則應該有一番更大的作為。”


    “作詩這方麵到底勉強不得,現在如此這般我已經心滿意足的了。”


    “還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


    “沒有了,我這次到來隻因為此後不能隨意來往,另有所司。”葉長卿頗覺遺憾的。


    老薑聽到這裏,不由插口問:“你不是一個俠客。”


    “好像不是──”葉長卿笑了笑:“若是俠客,到處為家,樂得逍遙。”


    “聽你說來倒像個做官的。”老薑上下一再打量葉長卿一遍:“我卻看不出你是哪兒的官。”


    葉長卿又笑了:“哪兒的官還不是一樣,反正你對做官已一些興趣也沒有。”


    老薑搖搖頭:“雖然興趣是沒有了,但記憶還是有的,我絕對肯定你不是本朝的官。”


    李商隱看看老薑,又看看葉長卿,欲言又止,老薑接上話:“但再看你來去得這麽快,做官的地方應該又不會太遠。”


    小蔡忽然插口一句:“他輕功這麽好,瞬息千裏也說不定的。”


    老薑不覺又搖頭:“那不是輕功,是奇門遁甲,縮地成寸之類的異術了。”


    葉長卿隨即問:“我們為什麽要想這些,要理會這些?”


    老薑立時一個“哈哈”:“對,這樣做朋友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小蔡接上話:“我隻是一個下人,根本不適宜插口說什麽的。”


    葉長卿笑問:“有誰會想到這些?我們若是有上下什麽的念頭,根本不會這樣談話。”


    小蔡一時間難免有受寵若驚的感覺,老薑接一拍掌:“你說了老半天,隻有這句話最中聽。”


    葉長卿又笑了:“那是你不懂得聽,很多話都中聽的。”


    “的確很多話都中聽的。”李商隱亦是一麵的笑容,看見葉長卿的態度這麽輕鬆,又換過這一身裝束,他深信一切都已完滿解決,最低限度,目前也再不會有任何煩惱。


    葉長卿看看李商隱,接一句:“你就是明白人。”


    “我是的。”李商隱籲一口氣:“其實明白與否並不是那麽重要,必須每一天都活得快樂。”


    “你才明白了。”葉長卿笑看著李商隱:“我現在隻擔心一件事。”


    “我已經這樣快樂了,以後又怎能寫出那麽多感慨的好詩?”李商隱替葉長卿說出來。


    葉長卿笑接:“但你已經有那麽多的好詩,已足以自豪的了。”


    李商隱隻是問:“一定要感慨多年才是好詩?”


    葉長卿一怔:“當然不是。”


    李商隱接又一句:“好像我這種多愁善感的人總有許多感慨的。”


    老薑笑接:“他就是無病也呻吟,這一點大家倒可以放心。”


    李商隱仍然一麵笑:“好像這些事由我來擔心好了。”


    “你其實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葉長卿笑問:“那隻雞吃下去到底怎樣了?”


    李商隱點頭:“那是隻公的,我當然不會因此而多了一些母性。”


    葉長卿不由大笑起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有趣?”


    “自今以後你會活得比一般人健康,路走得更快,眼看得更遠,當然隻是一隻眼。”


    “因為我吃下的隻有一隻眼。”


    “據說一個人體力充沛,精神旺盛,很多事都會變得輕鬆簡單。”


    “據說是的。”李商隱歎一口氣,葉長卿那番話令他有一種感覺,體內就像是多了一個人,也所以每樣體能都多了一些。


    “也許你會偶然做些怪夢,但隻是夢,怪一點又有什麽要緊?”“知道了當然不要緊,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再來這裏一趟。”


    “昨夜走得匆忙,要說的都忘了,而今日一別,後會不知何時,能夠來一趟總要來的。”


    李商隱微喟:“對你一個這樣的好朋友我還有什麽話說。”


    葉長卿目光轉落在小蔡麵上:“你眼睛是傷在那隻大公雞的爪上。”


    “是它的嘴巴。”小蔡猶有餘悸的。


    “眼睛在哪裏?”葉長卿接問。


    小蔡一怔:“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我可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你本來是什麽樣子就該是什麽樣子。”葉長卿的話仍然是那麽含糊。


    小蔡呆呆的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老薑的感覺也一樣,隻有李商隱好像有些明白,沉著聲:“眼睛應該還在廚房內。”


    他就是因為擔心還有什麽問題,並沒有著人清理廚房,也沒有讓其他人進去。


    葉長卿也沒有再說什麽,腳步移動,走向廚房,他的衣衫長及地上,所過之處卻是塵土不起,不著痕跡,仿佛完全沒有重量的。


    李商隱以前並沒有在意,這一次終於在意了,他既然知道葉長卿是什麽身份,當然不奇怪,然後他發覺月光下,葉長卿甚至沒有影子,隻不過長衫拂動,令人有目眩的感覺,不容易看得仔細。


    葉長卿腦後就像長著眼睛,走著說話突然來了:“你若是不在意就不會看到那許多,以後,好像我們這種人是難以瞞得過你的了。”


    李商隱怔一怔:“你是說還有其他的來找我的。”


    葉長卿歎一口氣:“一個人太有名可以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做官的人不一定有名,天下到處都傳誦著你的詩,這還不算有名怎樣才算?”


    “你所以找到來──”


    “我不免多少漏了一些消息,現在變得多少有些學問,得償所願,也不知羨慕文人。”


    “我以為隻有壞事才會傳遍千裏的。”李商隱嘟喃著:“這如何才是好。”


    “你已經很有經驗的了。”葉長卿的語聲很平淡:“慕名而來的一定不會無禮,至於你有沒有興趣結交他們,那是你決定了。”


    李商隱忽然一笑:“我若是記著這種事非獨不夠灑脫,而且變得很沒有意思。”


    葉長卿亦笑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就是省得你去猜測,他們不可能再像我這樣輕鬆快活的了。”


    李商隱搖頭:“其實也沒有分別,我雖然知道,總不能一一說出來,但難免會說出來的。”


    “你剛才說什麽?”葉長卿反問。


    “一切順其自然好了。”李商隱又很突然的一笑:“那說不定很有趣的。”


    葉長卿沒有再說什麽,李商隱也沒有,隻是跟在葉長卿後麵,越看便好像看得越多,若是有第二個葉長卿那樣的人再在他麵前出現,除非他酒喝多了或者什麽,否則隻怕很難瞞得過他的了。


    小蔡老薑亦不由跟上前來,他們並沒有留意到葉長卿有什麽不同,在他們的眼中,葉長卿一直是一個俠客,作為俠客,一身本領,走來就是飄忽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當然發覺葉長卿李商隱的對話有些奇怪,但也沒有追問,在他們隻以為是學識的問題,好像李商隱這種大詩人,若是每一句話都那麽容易聽懂,是沒有可能的。


    他們很自然便想到李商隱的詩,連老薑也不太明白小蔡當然更加不會明白。


    李商隱的人就是像詩那樣不容易明白自然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就好像昨夜與今天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事。


    廚房裏沒有燈火,葉長卿飄然進去,雖然沒有說什麽,李商隱很自然的停下來,他實在看不清楚,卻絕不懷疑葉長卿會不會看清楚。


    老薑小蔡不由亦停下來,探頭望一眼,看看李商隱,一齊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們固然看不清楚,甚至看不到葉長卿跑到哪兒去。


    “我去拿燈火。”小蔡忍不住這樣建議。


    老薑卻是一句:“他若是需要燈火,根本不會這樣跑進去。”


    “他的眼睛這麽好?”


    “武林高手總有幾下子的。”老薑隻有這樣解釋。


    “他真的是武林高手?”小蔡接問。


    老薑怔住,李商隱看看他們,欲言又止,老薑接又問:“你知道他進去幹什麽?”


    小蔡嘟喃著:“好像要找我被公雞啄掉的眼睛。”


    老薑點頭:“他好像就是這樣說,若是沒有信心,怎會摸黑走進去?”


    小蔡突然機伶伶打一個寒噤:“莫教給他踩著了,踩一個稀爛。”


    老薑打了一個“哈哈”:“你現在才擔心這個,不是太遲了。”


    小蔡歎息一?:“身體7簦受諸父母,我應該好好的拾起來的。?br />


    話才說完,葉長卿已現身出來,手裏托著一顆眼珠,細看來,竟然是漂浮在空氣中,離開掌心總有寸多半寸的距離,就像是魔法一樣。


    看見那顆眼睛,小蔡不由又打一個寒噤,那當然是他的眼睛,但現在看來,與他的像是一些關係也沒有的,而且好像充滿了生氣,在冷冷的看著他。


    李商隱老薑也有這種感覺,以常理來推測,那顆眼珠離開了小蔡的眼眶,應該已死亡。


    葉長卿也就在這時候一聲:“好眼睛──”身子一動,便從李商隱老薑當中走過,來到了小蔡麵前,探手一把抓住了小蔡,抓著眼睛的另一隻手隨即移向小蔡有了眼睛的眼眶。


    小蔡那刹那就像是掉進了冰窖的,他想叫,連咽喉卻也像冰封了也似的,口張開,吐出了一口冷煙,就是吐不出話來。


    然後他感覺那隻眼睛塞進了眼眶,卻隻是有那種塞進的感覺,疼痛什麽一些也沒有。


    李商隱老薑雖然一旁看著,也看得並不清楚,到葉長卿將手鬆開,才清楚看見那隻眼睛已迴到小蔡的眼眶內,充滿了生氣的。


    葉長卿隨即鬆開了抓著小蔡的手:“你看看怎樣?”


    小蔡驚魂甫定,那種麻木的感覺亦消去,多少仍然感覺到那隻眼睛有些不適,卻是已經有一種看得見的感覺。


    老薑下意識伸手到他眼前,搖動了幾下,接問:“你看怎樣?”


    “很好──”小蔡這是由衷之言,再看葉長卿:“真的很好。”


    老薑目光轉到葉長卿麵上:“原來你也懂得茅山,難怪看出那隻雞作怪了。”


    事實隻有這樣解釋才能夠令小蔡他們不懷疑,他也樂得不再解釋什麽。


    李商隱當然不會說出來,他一樣怔在那裏,看不透葉長卿弄得是什麽鬼手段。


    葉長卿目光終於落在李商隱麵上:“我所以到來,事實也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些事未了。”


    “現在你可以完全放心了?”李商隱由衷的希望葉長卿真的可以放心做他的官。


    葉長卿點頭:“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地方會出錯的了。”


    李商隱微喟:“你不妨仔細再想清楚,我是想不到的了。”


    葉長卿亦自微喟一聲:“所有一切聽其自然總是最簡單,但這件事能夠弄到這樣子,亦未嚐不是一件樂事。”


    李商隱沉吟著:“無論如何,我們都已經盡了全力。”


    葉長卿絕對同意:“我能夠做的都已做了。”


    “所以就是再有什麽發生我們都隻有認命。”李商隱眉宇突然一開:“我已經認了。”


    葉長卿沒有表示,小蔡老薑一旁聽著實在莫名其妙,在他們的感覺事情仍然沒有完結,好像還有什麽事將會發生。


    葉長卿立即察覺,目光一轉:“我們的話雖然很難明白,但明白與否並不要緊。”


    小蔡點頭:“我們本來就不是明白人,隻是明白你們一片菩薩心腸,絕不會做壞事。”


    他仍然有些懷疑不由自主的眨著眼睛,想確定眼睛的確已迴到眼眶。


    葉長卿看著微微一笑:“我總算來得是時候,你的眼睛生機未絕。”


    小蔡不好意思的笑了:“公子這實在神乎其技,我就是怎也想不透。”


    老薑插上口:“你隻要肯定眼睛無恙便是,其他的不必說了。”


    “多謝總要說的。”小蔡一下子拜下去,但一動,便遇上阻力,拜不下去。


    葉長卿拂袖阻住了小蔡的行動,袖子再一動,飄然向高牆那邊掠去,飄然掠上了高牆,然後再飄遠,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李商隱沒有追前,也沒有開口唿喚,他看見葉長卿走得這麽輕鬆,一顆心才真的放下。


    老薑小蔡亦目送離開,看看李商隱,再看看葉長卿離開的方向,相顧一眼,沒有做聲。


    李商隱好一會才一句:“要去的始終要去。”


    老薑不由問:“這一真的不會迴來的了?”


    李商隱點頭:“他應該去的,再留下來也沒有什麽話可說的了。”


    小蔡探手掩著眼睛:“我就是不明白他怎能夠將我的眼睛弄迴這樣子。”


    “你不明白的我也一樣不明白。”李商隱嘟喃著:“我們也沒有需要明白。”


    老薑沉吟著接上話:“我看你多少明白的,但我也看出那是秘密。”


    “既然是秘密,我們何不索性去忘掉。”李商隱仰首望著夜空。


    他事實是這樣打算,但他也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要記憶有時固然不容易,要忘記已記憶的卻更加困難。


    ── <strong>黃鷹《武俠聊齋》全書完</stro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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