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著,張開雙臂向著他走過去:“來!”


    那一刻,靈均竟然往後退了一步。


    他吹響了笛子,地上的雙頭巨蟒如電般飛起,咬住了赤·裸的女子,兩個頭分別咬住她左右肩膀,向著兩邊扯開。然而隻是一瞬間,那條巨蟒就發出了一聲嘶吼,高高地彈起,飛向夜空——黑夜裏,巨蟒全身扭曲,紅色的火焰從它身體裏透出,尚未落地,就把它生生燃為灰燼!


    朧月站在那裏,蒼白的身體裏竟然隱約透出了火焰的影子。


    那種火,不是陽世之火,烈烈如焚。


    那是蠱王火蓮。


    “本來我的要求很簡單,隻想求你讓我留在身邊而已,可是你最終還是嫌棄我了……”全身化為火焰的人輕聲道,“後來,我想修正你犯下的錯,解救出孤光大人……可是,你不允許……最後的最後,我也隻是想能死在你手上而已。


    “可是,你竟然連這一點奢望都不給我!”說到這裏,她的眼裏流下了淚來——那是赤紅色的淚,每一顆裏都燃燒著獵獵的紅蓮之火!


    “所以,我詛咒你。”朧月血淋淋地走到了他麵前,張開雙臂,語聲卻輕飄如夢囈,“詛咒你的靈魂永遠無法逃脫,詛咒你的肉體永遠腐爛無休——詛咒我們的命運,從此後生生世世相互纏繞,永遠不能分開!”


    她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尖銳,到最後,轟然一聲,有巨大的血紅色的影子,從她的身體裏飛騰而出,撲向了他!


    她張開雙臂,擁抱他:“一同灰飛煙滅吧!”


    火焰裹住他的手足,如同有形的藤蔓攀爬。靈均急速念動咒術,對抗那種地獄之火,然而剛一翕動嘴唇,火焰就從舌尖上倒灌而入,灼烤著他的嘴,無論他多麽強大,所有的咒術,都被焚化在舌尖!


    “神啊……”甚至連拜月教主,都發出了驚唿。


    那樣美麗的火焰,強大而邪惡,如同吞噬一切的地獄——這需要有多大的念力,才能焚心以火、驅使蠱王,化為如此洶湧的地獄烈焰?!


    “讓我看看你。”催動蠱王,以生命化為火焰燃燒,朧月的身體已經開始消失,然而她卻凝望著懷裏的人,淚水接連滾落,每一滴都化為火焰。她抬起熊熊燃燒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臉上的麵具,一邊輕聲道:“讓我看看你的臉……”


    是的,從第一次相遇到現在,她從沒有看到過他的麵容。


    可是,在這生命終結的一刻,她要最後看一眼。看一眼自己此生不顧一切深愛的人,將他的容顏刻印入心底,一並帶入永恆的地獄。


    垂死的男子往後仰了一下頭,似乎下意識地想躲避。然而,此刻的他被紅蓮烈焰包圍著,急速地衰弱,無法抗拒眼前這個熊熊燃燒的女子。她的雙手伸過來,觸及了他的臉,麵具在瞬間燃燒,無聲焚為灰燼。


    麵具後蒼白的肌膚,終於接觸到了天光的照耀。


    “天啊!”在麵具摘下的那一刻,朧月忽然間失聲驚唿,“你……你是……”


    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震驚,以至於火焰轟然加速燃燒。那一刻,火焰從她身體裏噴薄而出,兜頭將相擁的兩人淹沒,如同地獄之火蔓延而來,抹去了所有。


    隻是一瞬間,高台上的兩個人便消失了蹤影。


    “真可惜……用紅蓮烈焰一燒,連三魂七魄都存不下來了。”不遠處的高台上,明河教主眼看著這一幕,眼神從吃驚轉為平靜,似乎有些遺憾地皺起了眉頭,“本來我還不想讓靈均這個逆賊這麽容易就死了的。”


    “你還想怎麽樣?”黑衣人咳嗽了幾聲,喃喃,“人都死了。”


    “我教術法之神奇博大,外人自然無法了解。”明河教主冷笑了一聲,指著那一朵盛放的紅蓮,“對付這種大逆不道的叛徒,哪裏能一殺了之?少不得要先一寸寸滅了他的肉身,再把魂魄拘禁起來,讓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人一時無語。


    明河教主看著漸漸成為一堆灰燼的兩個人,頷首歎息:“的確狠。居然用自己的命設置了這樣的殺招!嗬……沒想到,最後殺了靈均的,卻居然還是朧月那個丫頭。”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她為了殺他,已經準備了很多年吧?”


    “是啊……現在看起來,幾乎是從決定跟隨他開始,也準備好了要殺他吧?可她畢竟是女人,若不是被逼到最後一步,始終還是如此軟弱。”明河教主低聲,若有所思,“真是可怕啊……人心裏那種愛與恨的力量!”


    黑衣男子轉頭看了一眼她,戴著麵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明河教主卻淡淡笑了起來,仿佛知道他想著什麽:“哈……我知道,你心裏其實在想‘其實你還不是一樣’,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眼神複雜。


    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變過後,殘月西斜,天際有薄薄的光,白發如雪的拜月教教主就這樣張開廣袖,在月宮高台上飄搖轉身,有些筋疲力盡地笑了起來。


    “是啊……我也是一樣的!


    “我活著,隻為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隻可惜,就算是我拚盡了所有,還是無法獲得我想要的。因為命輪不可逆轉,從生到死容易,從死到生卻難如登天。哪怕我賭上我的性命,也終究無法和朧月這樣如願以償。”頓了頓,她忽地停住了,收斂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喃喃,“不過,靈均說得對——既然那麽多年來我竭盡全力都無法將迦若拉迴我的世界,那麽,為何我不能去到他的那個世界裏和他相見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眸裏有一種極其認真的神色,令黑衣人悚然一驚。


    “別這樣想。”他打斷了她,“你還需要守護拜月教。”


    “是嗎?”明河教主笑了一下,看了看高台下匍匐的子民們——在淡淡的天光裏看去,整個月宮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橫飛的血肉,滿目都是倒塌的房子。宮人們驚慌地趕來,簇擁在高台下,仰望著她,如同一群不知所措的羔羊。


    而一旁,孤光還在昏迷,青妖之樹的力量漸漸從他身上退去。


    “靈均這個家夥闖下了大禍,我得替他來善後。”她歎了口氣,看了看中原的方向,“連聽雪樓主都被殺了。事到如今,真不知道一場大戰還能否避免……數日之前,我已經拜托朧月替我修書一封,飛鴿去了洛陽,希望能解釋一二。”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道:“靈均雖死,但他的殘餘勢力應該還沒有被徹底清除,一旦你們再度內亂,就會被人所乘。如果此刻聽雪樓的人在悲痛之下直接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在下願略盡綿薄之力,不讓你們有流血衝突。”


    這樣的話讓明河教主愕然:“你到底是誰?為何管此閑事?”


    “我?”黑衣人頓了一頓,輕笑了一聲,喃喃,“何必管我是誰呢?我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江湖之中。”


    明河教主長眉微微蹙起:“我們……以前見過嗎?”


    頓了頓,她又道:“我說的‘以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時候——久遠到那個人還在世的時候。”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搖頭:“不。我們不曾相識。但是……”他抬起頭看著拜月教主,聲音裏有一絲微微壓抑的戰栗,“很多年前,我們都認識過共同的人,而且,都尊重並守護他們用生命和鮮血才締造下來的盟約——這才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難道……”明河教主看著這個滿身風霜的男子,忽然間若有所思,“竟然是你,傳說中的殺手之王?”


    黑衣人微笑不語,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竟然會是你……我還以為你早就退出江湖了。”明河教主喃喃,“三十年前,我們雖然沒有相識過,但卻一直久聞你的大名——原來,你也一直未曾放下過去。”


    “誰能真的放下呢?”黑衣人喃喃,“除非是死去的人。”


    是的,三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他獨自在這個世間生活,追逐著她生前的足跡,將天下各處走遍。直到來到滇南,尋找到了荒廢湮滅的沉砂穀,本來是打算在她昔年學藝的地方終老,卻接到了孤光的邀請,來這裏為明河教主秘密護法。


    自己這一生,的確是從未放下過吧?


    他苦笑了一聲,轉開了話題:“靈均雖然死了,但這事情恐怕還沒有完。”


    “怎麽說?”明河教主蹙眉。


    “我不相信他在教中經營多年,手下隻有這點勢力。”黑衣人道,指著高台下累累的屍體。明河教主沉吟了一下,道:“朧月和我說過,靈均把忠於他的左右護法都派去了騰衝,監視血薇的主人——可能主要人馬也隨之而去了吧?”


    “監視血薇的主人?”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到底想對阿微做什麽?”


    “人都死了,當然已經無從得知了。”明河教主站了起來,“等清理完月宮之後,我馬上派出人手去往騰衝,將靈均的餘孽一網打盡!”


    “多謝。隻是我不能等了……”黑衣人抱了抱拳,“月宮事情已定,我就先走一步去騰衝了!”


    語畢,一襲黑衣獵獵飛下了高台,轉瞬消失在月宮之外。


    他離去得這樣匆忙,竟然流露出剛才生死關頭都不曾有過的不安。


    拜月教主目送著這個陪伴者遠去,輕輕地歎了口氣,俯首看著滿目瘡痍的月宮,隻覺得心裏也是一片廢墟。是的,這個世間,一切都毀滅了,消磨了,流逝了。遠去的人終究遠去,而即將到來的明日也永遠會不可抗拒地到來。


    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永遠不能夠再迴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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