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微蹲下身,用手指拈了一撮帶血的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嗅,臉色微微一變。昨日夜裏下過小雨,土地猶自濕潤,這血的味道裏卻帶著一種辛辣的惡臭,似乎是中了毒。


    她望著竹林後那片小小的野塘,如同苗疆所有的池塘一樣,這個野塘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濕熱地帶特有的鳶尾和睡蓮,幾乎看不到底下幽暗的水麵——她想了想,便伸手斬斷了一根竹子,順著那痕跡緩緩探入塘裏,攪了一攪,沿著底部搜尋。


    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麽體型頗大的東西,一時間難以移動。蘇微眼神凝聚,瞬間手臂用力,將竹竿從水底拔了出來——嘩啦一聲,水底那東西隨之被帶出,衝得水麵的浮萍植物紛紛歪倒。


    那一瞬,她無聲地倒抽一口冷氣——


    竹枝末端被鉤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具白骨撈了上來,跪在地上仔細檢查。白骨上的血肉雖然腐爛殆盡,然而從骨殖的新鮮程度來看,這個人死去其實並未超過兩個月。骨架完好,找不出任何刀傷的痕跡,隻是整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黛色,透明如琉璃。


    那應該是中毒的表征。


    是中了什麽毒呢?這個人,又是誰?蘇微重新用竹枝探入池塘,在底部緩緩拖動,感覺到那個池子底下有什麽累累堆疊,拖動時顯得頗為沉重。她心裏一凜,心知不對。


    片刻後,她看著麵前打撈上來的一切,不由得變了臉色。


    ——居然一共有十一具骸骨,堆疊在她的麵前!


    這些死人的屍骨新舊不同,從腐蝕的情況來看,雖然都是三個月之內死去的,卻不是同一時間。蘇微吃驚地看著這一切:在她的竹舍附近,居然已經死了那麽多人?而且,那麽多人分批到來、被殺,她居然沒有絲毫覺察!


    這……她不作地抽了一口氣,忽然間覺得頭有一些奇怪的暈眩。


    不知道是不是暈眩的關係,她看到周圍的月光忽然間變得分外明亮,明亮到有些耀眼。她暗自吃驚,警惕地站起了身,握緊了手裏的短劍。浮萍密布的水麵上一片寂靜,連一聲昆蟲鳴叫都聽不見,水底下卻隱約有渾濁的鳴動,如同人的喘息。


    她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從脊背蔓延,霍然迴頭。


    竹影深深,黑暗裏什麽都沒有。


    蘇微輕輕鬆了一口氣,重新低下頭去,想找到一些死者身份的彌端,然而卻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後的黑暗裏,無數雙眼睛正在靜靜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蘇微沒有覺察到竹林深處的偷窺者,正低下頭,用刀細細從骨頭表麵刮下一層粉末來。當那些腐蝕性的粉末被清除後,她終於在白骨上看到了一處細小的傷痕——非常非常的小,似乎是一個細微的針頭瞬間刺入,又似乎是蟲咬後的疤。這是……


    她正想著,忽然間覺得腦海中猛然一陣眩暈,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不,不對!這……這是怎麽迴事?難道是中毒了?怎麽可能……人已經爛成了這樣,屍毒的效力不該如此劇烈!難道還有別的……


    眩暈的感覺如潮水一樣襲來,幾乎把她瞬間拖入黑暗之中。蘇微踉蹌起身,轉身想要迴到竹樓的方向,心裏卻也知道已經來不及——忽然,她看到月光下平靜的池塘忽然動了一動,咕嘟一聲,有個大水泡冒出了水麵,碎裂,仿佛水底有什麽東西在吐氣。


    一張潰爛不堪的臉,從水底浮了上來,睜開了眼睛看著她。


    那樣混沌、漠然的眼神,仿佛死魚一樣的發白。


    在那個瞬間,她一咬舌尖,用劇痛緩解了眩暈的感覺,再也來不及多想,拚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疾奔而去。


    是的,一定要趕快趕迴去!那個房子,已經不安全了!


    重樓和蜜丹意還在那裏!


    風聲在耳邊唿嘯,天地混沌成一片。黑暗裏有什麽東西在接近。雖然眼睛看不見,然而多年來出生入死造就了她野獸一樣的本能,蘇微想也不想地反手切出,哢嚓一聲,發出沉悶的鈍響,有骨頭應聲而斷。


    黑暗裏有人倒下,卻有更多人還潛在暗中。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仿佛被嚇住了,竟然沒有再度靠近出手。他們隻是遠遠近近地尾隨著她,卻不再靠近。


    蘇微在黑暗中奔跑,幾度跌倒又幾度爬起。一邊奔跑,她尚未忘記連封了自己的幾處穴道,默運內息,巡行於經脈上下,用內力將侵入的毒素硬生生逼在了一處。短劍切入右手的天池穴,內息逼到之處,哧的一聲,一股黑血如箭般激射而出。


    眼前終於漸漸清晰,視物輪廓模糊可見。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竹林終於到了盡頭,月光迎頭灑落,前方便是自己居住的竹樓——竹樓一片寧靜,樓上燈火尚未熄滅,顯然重樓還沒有睡,正在等待她的歸來。她心中一熱,提起了最後一口氣,便要推門而入。


    “瑪?”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露出了蜜丹意小小的臉。


    “怎麽還沒去睡?”她虛弱地責備,“快!”


    “瑪……”蜜丹意站在暗影裏,小小臉上,表情卻驚怖欲絕,聲音細微。


    那一刻,蘇微正準備進門,忽然間卻如墜冰窟——如果此刻不是已經是強弩之末,衰弱至極,她定然會第一時間看到蜜丹意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在暗影裏一動不動,如同沉默的塑像。月光射落,在最深的黑暗裏,卻有利刃折射出一道雪亮的光。


    “蜜丹意!”那一刻,她忍不住失聲驚唿,“快跑!”


    黑暗中驚慌失措的蜜丹意被那句話驚動,哭喊了一聲,不顧一切地往外跑。然而孩子剛一動,黑暗裏刀鋒微微一動,寒芒如弧,唰地追向了孩子的後頸。


    那是毫不留情的一刀,狠毒而淩厲。


    “蜜丹意!”那一刻,她心膽俱裂,驚唿著撲了過去,手中短劍化為一道清光——那是驂龍四式裏的“海天龍戰”,絕招中的絕招。在這一擊之下,天下從無可以生還的人!


    然而,在劍刺入門後黑暗的一瞬,那個人卻驀然消失了。


    是幻覺嗎?劍刺入了一片黑霧,虛不受力。蘇微這一招勢在必得,全力以赴,去勢如電,一時間落了空,竟是收不住,整個人撞入了門裏,再也無法站起。


    這樣竭盡全力的一劍,已經耗盡了她僅存的一點體力。


    “瑪!”那個人消失的瞬間,蜜丹意發出了一聲害怕卻壓抑的低低驚唿,手腳並用地爬到了她身邊。月光下,她看到有一道殷紅的血頓時從孩子柔嫩的脖子上流了下來。


    “快過來!”蘇微伸出手臂想要將她攬入懷裏,卻發現身體已經完全無法動彈——那個人雖然消失了,可壓製這周圍一切的奇怪氛圍卻還在!


    蘇微竭盡全力想要重新站起來,然而掉落的短劍就在手邊,幾次提氣,想要握起它,手指卻不能動,如同墜入了夢魘。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難道,自己是落入了一個結界?這一撥來的人,難道不是風雨的殺手,而是……而是拜月教的人?


    “你們到底……”她喃喃,視線漸漸模糊,“是誰?”


    黑暗裏,她感覺到有人走近,在無邊的暗夜裏彎下腰,審視著逐漸昏迷的自己。她竭盡全力和那種虛弱對抗,想要保護身邊的孩子,然而身體卻完全無法動彈。孩子在大聲哭泣,柔弱的脖子裏有割傷,血滴下來,落在她的臉上。


    “蜜丹意……蜜丹意!”她想大聲喊,卻不知道是否發出了一絲一毫的聲音,“放開蜜丹意!殺孩子算什麽!有本事來取我的命!”


    似乎有一對瞳子在暗夜裏看著她,帶著說不出的奇特表情。她竭盡全力伸出了手,指尖穿透了黑夜,顫抖地伸向那張俯視的臉龐。


    然而,指尖剛觸及的瞬間,眼前便是驟然一黑。


    這一次的黑暗如同天幕墜落,滅頂而來,迎麵砸落。她沒有再發出一聲,便合上了眼睛,陷入了無止境的昏迷。


    一切重新陷入了沉寂,冷月下隻有風聲入竹,疏朗冷冽。


    …………


    當蘇微最終力竭昏迷後,黑暗裏簌簌一動,門外的竹林裏幽靈般地浮現出了十幾個人,一身白衣,如同月下的鬼魂,飄然而至,齊齊單膝下跪。


    領頭的臉色蒼白:“屬下失職,請右使恕罪!”


    門裏傳出了小女孩細細的聲音,冷酷如刀:“你們也知道自己做事潦草,善後不力?我千叮萬囑,居然還留下蛛絲馬跡被她發現!”


    冷月下,蜜丹意蘋果般的臉蛋上驟現殺機,走出來啪的一聲打了當先的人一個耳光,厲聲:“讓你們昨晚把現場打掃幹淨的,結果你們這些家夥偷懶,居然忘了換水缸裏的水!血薇的主人是何等人物?稍微一個疏漏就會萬劫不複!”


    那人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是,屬下該死!但最近聽雪樓的人來得越發頻繁,先後已經有十一撥,我們左擋右擋,疲於奔命,實在是……”


    “那你想怎麽辦?幹脆殺了她嗎?”蜜丹意冷笑,一腳踢在他的肩膀上,“靈均大人吩咐過了,現在還不能殺這個女人!就算她要殺你,你也不許還手,懂嗎?”


    “是。”那人低下頭,囁嚅,“那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事情弄成這樣了,你讓我怎麽辦!”蜜丹意咬著牙,小小的眼睛裏露出了憤怒和煩躁的表情,“她跟到了那個池塘了?看到那些屍體了嗎?”


    “看……看到了。”那人不敢抬頭。


    “什麽?你們這些沒用的家夥!”蜜丹意怒叱了一聲,一腳把對方踢到了地上,“大人怎麽會派你這種家夥來!留著屍體幹什麽,你就不能直接用化屍粉徹底消除掉?”


    那人囁嚅:“屬下以為沉在那麽遠的地方,應該不會……”


    “還敢狡辯!”小女孩厲聲,所有人凜然一顫,不敢再說。


    “右使息怒。時間急迫,請容屬下補救。”那人低聲祈求,抬眼看了看樓上即將熄滅的燈火,殷勤道,“樓上還有個男的,不知道他聽到動靜了沒——需要滅口嗎?”


    “沒有我的命令,誰敢亂殺人?”蜜丹意勃然大怒,腳下一加力,隻聽哢嗒一聲,竟將對方的一根指骨生生踩斷,“敢動他一根手指頭,我就先斷了你十根手指!”


    十指連心,那人的麵容在一瞬間扭曲,卻又生生忍住,不敢發出一聲呻·吟。蜜丹意在盛怒後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壓低聲音:“好了,都給我退到外麵去!”


    蜜丹意轉身進了房內。黑暗裏,一片水盈盈,平如鏡。小女孩站在暗影裏,嘴唇微微翕動,吐出輕不可聞的咒語,將小小的手伸向了水麵——隻聽嘩啦一聲,水上竟然憑空躍起了一片波濤,幾達一尺之高!


    她的手指收攏,水花在瞬間凝固。


    蜜丹意輕聲祝頌,手指鬆開,手掌下壓,凝固的水花隨之落迴了水缸,仿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壓製著,瞬間迴到了絕對的平靜,靜止如鏡。


    水鏡的彼端,漸漸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個影子在對她說話。蜜丹意跪在水鏡的外麵垂首恭聽,不時點頭。最後水鏡再度歸於空無,蜜丹意垂首沉思了片刻,站起了身,出了門。她看了看竹林上空的月亮,冷冷道:“立刻傳令給左使輕霄,讓他帶上所有人,立刻從驛道迴來和我會合!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一分一秒都不許耽誤!”


    小女孩迴過頭,看著一行人,眼神變得森冷:


    “這次要是做不好,所有人都要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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