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鹿鳴站在師大園丁樓樓前的古槐下,目光盯著通往圖書館的長長的石階。這是他第一次到城裏人家做客,沈琪的父親又是師大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他心裏有些忐忑。中學的時候,雖然他和姚雪然相熟,但也隻是去過她在農村的外婆家。至於她遠在北京的父親,和在山大任教的母親,他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從接到沈琪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設想著自己的這次到訪的種種可能,心裏七上八下的。上午忙著解決哥哥的事,暫時把這事放下了。現在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這位同樣喜歡讀書、寫作的姑娘,心裏複又慌亂了起來。他知道,到城裏人家做客,進門是要換鞋的。可他在廠裏每天累死累活的,汗腳,稍微有些味。臨出門前,他專門用香皂洗了腳,換了新襪子。可一上午跑這跑那的,到現在,腳上早已汗濕了。也許應該先到哥哥的宿舍洗個腳再過來,他想。


    一個細長的身影伴著略微有些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跳到了石階上,隨之,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出現在了鹿鳴的視線裏,她輕快的邁著步子,腳上踩著一雙粉色涼鞋,鞋尖有兩朵白色的蝴蝶結。她雙腿挺秀白皙,飄然下垂的粉色裙擺遮住了膝蓋,瑩潤的小腿露在外麵,散發著青春的氣息。她左肩挎著一個粉色布包,胸前抱著一摞書本,不時地拂去垂在額頭上的頭發,兩條油黑的辮子,束著簡單的發帶,在耳後晃動著。鹿鳴一眼就把她和照片上的姑娘吻合起來了,心裏更加慌亂了。倒是沈琪要大方的多,一上台階,就衝著鹿鳴笑了起來。她走到鹿鳴跟前,拂了拂頭發,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琪,讓你大老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沒事,不遠。”鹿鳴不知道說什麽,跟在沈琪身後往樓上走。


    “你和你哥實在太像了,如果不是之前聯係過,我還真把你當周劍鳴了。對了,你的小說寫得怎麽樣了?”沈琪邊走邊問鹿鳴。


    “你是說《青春向左,江湖向右》嗎?”一談到小說,鹿鳴就有些興奮了。


    “對啊,我看你空間裏更新到了第五章,這幾天怎麽沒寫了呢,我和我爸都看了,我爸說你寫得很美,文筆老練得像個老作家。我也很喜歡你寫的柳溪鎮,有沈從文邊城的靈動,賈平凹商州的神秘,還有劉紹棠大運河係列的神韻。但是最像的還是路遙。你的迷龍河讓我想起了路遙的東拉河,六娘山就好比陝北那一道道的土圪梁,水芬呢,就有點潤葉的意思了。但是仔細閱讀,又誰都不像,你就是你自己。你一定要寫下去,我和我爸還等著看呢。


    “我沒有電腦,寫起來比較麻煩,每天晚上下了工,就躺在床上用手機寫一段,有時候從晚上九點鍾寫到淩晨兩點,也隻能寫兩千多字。偶爾操作失誤,辛辛苦苦寫了一晚上,一眨眼就沒了。我寫得沒你說的那麽好,我就是瞎寫,練練筆,至今還沒發表過一篇作品呢。你的感覺很準,我喜歡看鄉土小說,沈從文,賈平凹,路遙,劉紹棠,都是我非常佩服的作家。告訴你個秘密,我小說裏寫的都是真實的故事,水芬還有大舅的故事,一點都沒有附會,隻是原原本本的記錄而已。我會一直寫下去的,隻要有時間我就會寫。”


    “你確實該有一台電腦。這樣吧,我平時課也不多,你以後寫了,可以先發給我,我幫你做一做校對什麽的,順便給你提提意見。”


    “那我先謝謝你了。”


    “不用謝,其實我是想先睹為快,哈哈。”


    沈琪一笑,鹿鳴也靦腆的笑了。


    “大作家,不打算幫我抱一下書嗎?”沈琪調皮地說。


    “對不起,剛沒注意到。”鹿鳴有些窘。


    “爸爸,快開門,鹿鳴來了。”沈琪停在四樓的一個房間門外,邊輕輕的敲門邊喊。


    鹿鳴沒想到沈琪的爸爸在家,看了看沈琪,抿了抿嘴唇。


    “沒事,我爸很溫和,特別喜歡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你來他肯定開心。”


    門開了,一個高大粗獷的中年男人,向鹿鳴打招唿,“快進來小周,聽沈琪說你要來,我在家一直等著呢。”


    鹿鳴有些愣了,想象中本該溫文爾雅的師大教授,竟是個聲音洪亮的農夫一樣的漢子。再看一看身邊的沈琪,實在很難把這對父女聯係起來。這位沈教授一笑,就讓鹿鳴想起了村裏的那些莊鄰,透著幾分親切。他剛想換鞋,沈教授就又笑了,“小周,別這麽講究。不用換。在我們家,就沈琪和你阿姨迴家才換鞋,我從來都是穿著沈琪他女乃女乃做的千層底給學生上課,迴家也不換。”沈教授這麽一說,鹿鳴心裏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若是沈琪這樣一個清麗的姑娘待會聞見自己的汗腳,不知要多尷尬呢。


    鹿鳴剛坐下,沈教授就從廚房端出了一桌子的菜。他以為沈琪還沒有吃飯,就往旁邊坐了坐。


    “躲什麽呀,這是我爸專門為你做的,中午的時候給你打電話,請你來吃飯,你沒有接,我爸就一直把菜溫著的。”沈琪一邊說,一邊把包往旁邊放。


    “我哥那有點事,耽誤了,不好意思。我已經在學校食堂吃過了,還是你們吃吧。”


    “這可不行,頭一次來,一定要吃飯,要不我以後可沒臉見柳溪老鄉了。”沈教授邊說邊把鹿鳴往桌邊拉。


    “沈叔叔,您也是柳溪人?”


    “是啊,隻不過我是迷龍村,不是柳溪村。”沈教授說話的時候,滿嘴的柳溪味,真不知道他上課的時候是否也會這樣。


    “鹿鳴,我爸這可是專門做的柳溪風味,你敞開肚子吃吧,就當給他個表現的機會。”


    沈琪這麽一說,鹿鳴就完全放開了,坐下來,抄起筷子吃了起來。一碗飯進了肚子,才發現旁邊父女倆都沒有動筷子,就放下碗,傻傻地笑了。


    飯後,沈教授和鹿鳴打了個招唿就出門去了,沈琪邀請鹿鳴去她房間聊天。除了水芬小姨的房間,鹿鳴還沒有進過哪位姑娘的閨房。他有些坐立不安,胡亂的打量著。房間裏的一切都是幹幹淨淨的,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連枕頭也是白色的。窗前是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天藍色的花朵伸向窗外,花瓣上停著一隻蜜蜂。陽台兩側,放了兩個極大的書架,左邊放了很多文學書籍,右邊是清一色的英文報刊。他英語不好,隻好走到左邊,翻看了起了。沈琪端來一杯茶,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鹿鳴沒有說謝謝,隻是點了點頭。


    沈琪站在鹿鳴身邊,給鹿鳴介紹著書架上的書。讓鹿鳴很慚愧的是,有些書,他不但沒看過,連聽也沒聽過。他不知道說些什麽來迴應沈琪,隻好一直把頭點個不停。沈琪忽然想起了什麽,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了一本藍皮麵的書,遞到鹿鳴麵前,“《穆斯林的葬禮》,除了《平凡的世界》,我最喜歡的一本書,送給你。”


    “真的嗎,太好了,我還想有時間去書店買的呢,”鹿鳴這才意識到,沈琪邀請他來做客,不是想問他要照片,而是要送書給自己,“對了,你的照片還在我這,”鹿鳴從兜裏掏出照片給沈琪。


    “照片你就留著吧,待會我也給你照一張,就算大家交朋友的禮物。”沈琪笑一笑,把手背在身後,看著鹿鳴。


    “那——好吧,我就留下了。”還從來沒有一個姑娘送照片給鹿鳴,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以後想找書看的話,就來我家吧,看完我這裏的,還可以到我爸那兒拿,他的書可多了,就像個小圖書館。”沈琪斜著頭,看著有點不知所措的鹿鳴,有些想笑。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孩可真有意思,班上的那些男生可不像他這樣愛臉紅。


    “那太好了,我不太習慣看電子書,實體書又太貴,我哥幫我借的圖書館的書,有時還沒看完就到期了。這迴可好了,我就不用擔心看不完了。”


    “你慢慢開,什麽時候看完再送迴來,或者我去找你拿。當然你要是喜歡的話,自己留下也行,我爸有購書卡,我再買一本就是了。”


    “你這麽書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了,對了,我請你吃櫻桃吧。”鹿鳴這才想起來,樓下的車子上,還放著一大包櫻桃。


    “櫻桃?”


    “對,你等著。”鹿鳴說完,就跑下樓去了。


    整個下去,兩個年輕人就坐在桌前,吃著櫻桃,談天說地。他們談的最多的還是文學。他們談了尋根派,先鋒派,談了汪曾祺,林斤瀾,也談了法國新小說家羅伯格裏耶,和美國後現代小說《洛麗塔》。鹿鳴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暢快的聊過了。當然,他們也聊了鹿鳴在廠裏的工作,隻是鹿鳴輕描淡寫的不願多說。


    太陽快落山了,鹿鳴才辭別了沈琪。沈琪一直步行把鹿鳴送到校門口。走在環校路上,沈琪對鹿鳴說,“我和你哥有些接觸,你們兄弟倆,長相不好分辨,性格可差的太遠了,劍鳴偏執、認真,還有些桀驁不馴,你這個弟弟就溫和的多了。還有,你哥哥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你勸勸他,不要太意氣用事了。”鹿鳴看了看遠方,又看了看沈琪,說了聲謝謝。


    “你哥唱歌很好聽,你一定也唱得好,今天沒來得及,下次你一定要唱給我聽啊。”


    “好啊,你如果有時間來水縣來玩,我一定好好唱給你聽。”


    “鹿鳴,你在廠裏也別太累了,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給我說。”


    “謝謝你,我還年輕,鍛煉一下也好。”鹿鳴感激地說。


    城外的山道上,鹿鳴騎著電動車,迴味著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真是一個美妙的下午啊!


    沈琪一個人倚靠在房間的書架上,看著手機裏剛剛拍攝的這個黝黑的男孩子的照片,拂了拂額前的頭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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