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另外一麵牆前停了下來,看著我,竟一時無語,似乎在等著做出某項承諾。


    “那我是否要保密?”


    “恩——”他聲調上揚,笑容卻很溫柔,“你又多知道了,我的一個秘密。你說你該不該替我保密呢?”


    我直覺自己不能再繼續深究下去,我和丹尼之間承受不起這樣的秘密,再不住手我和他之間便會越來越糾纏不清。可是當我觸及他依稀熟稔的目光,我便淪陷了,心下所想一切都成了枉費。


    我眨眨眼睛,從善如流,“先生,您不也掌握有我的秘密嗎?我自然還是會一如往昔,為您守口如瓶。”


    我們同時伸出拇指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多麽似曾相識的畫麵啊!一年前在裏昂,我們就是這樣約定,為對方守護記憶的。


    “嗬嗬、、、”


    “嗬嗬、、、”


    我們相視而笑,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後來,平凡的我付出慘痛的代價才明白,擁有巨大財富的家族總免不了一些爭權奪勢的老戲碼。而局外人參與其間,放棄一次又一次抽身而出的機會,結局大多是不盡如人意的。那時的我還天真得以為那隻是發生在戲劇裏的荒唐事情。丹尼進入了這樣一個複雜的富有家族,同樣必須經曆這些。這座聖埃米利永的葡萄酒莊園,是唯一一件完全屬於他的來自博迪格家族的東西,也是他父親死前為他爭取到的唯一一塊可以做迴自己的淨土。在我眼裏,它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對自己孩子,平凡而真摯的父愛表現。雖然用一間價值連城的葡萄酒莊園來表達自己的父愛,確實有些過頭。我的父親,就是一個拙劣的表達者,他在我五歲的時候買了一輛遙控汽車送我,卻又要求隻在周日玩一個小時。


    丹尼在一麵石牆上,尋找到一塊突起的小石塊,用力地按下去,一扇門就又仿佛變戲法一樣的出現了。我們遇見岔口,都選擇左邊,沒過多久就走到了頭。抬頭可以看見一塊木質隔板,打開它,就可以爬出地道。為了掩飾這個木質隔板,其上是一張沒法移動的木桌,高度隻到我的腰際。我出來的時候一時沒注意,撞了個結實,痛得眼淚直流。丹尼為此還狠狠地奚落了我一番。


    “我明明提醒你了,怎麽還這麽馬虎。”自己笑夠了,才想起安慰。


    他的眼裏滿是嬉笑,臉上寫滿了“你還是那個穿平底鞋走平路都能摔倒的糊塗蛋”。


    “誰讓你不早說?撞都撞上了,再說還有什麽用?”我暗自喃喃著“馬後炮”,抱怨著。


    “好吧,都怪我。”丹尼很懂得知錯就改,“我在這裏為我的考慮不周向您道歉。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接受我為您特製的美食。”


    丹尼一直都很遷就我,就算是我的錯,隻要不是特別離譜的原則性問題,他都會欣然接受我的強詞奪理,並且接受得徹徹底底。他會說“是我的錯”,而不是大多男士的“就算是我的錯”。


    這裏是一個巨大的葡萄酒窖,成排成列的橡木桶規律地排布著,我正處在酒窖最角落的一隅。堆著一些木板釘成的箱子,顯得不是很整齊,卻透著現代藝術的味道。繞過一堆木箱子,往左走,向右拐,遠遠地就可以看到前方的櫃台和長桌。


    走過去,丹尼為我拉開椅背,等我坐下了,才緩緩走到櫃台內側,行了個屈膝禮,“請耐心欣賞。”


    隻見,他從櫃台裏內置的冰箱裏端出一盤種類各異的法國麵包,又從刀架上挑了一把刀,將刀刃緩緩地貼近一塊色澤金黃的麵包,然後細致地一刀而下,切成一塊塊吐司。其剖麵雪白平滑,周邊的皮薄如蟬翼,如新娘麵上的輕紗,楚楚地等待被掀起。吐司味清香迷人。


    “這是近幾十年才傳入法國的‘現代麵包’,添加了高山冰泉水,純手工揉製,嚐起來幼女敕、綿細,絲絲入口,嚼味香甜。”將一塊吐司放到我麵前的盤中,做了個請的手勢,丹尼又開始介紹,“這是法式長棍,大家都知道。不過味道真不怎麽樣!不過要是你真喜歡,那我也是不會攔著的。嗬,還有這個,小茅屋麵包,含有較多的糖、、、”


    吃得差不多七八分飽的時候,我對著丹尼說道:“你不會是預謀已久吧?我這兒可沒有什麽值得您大動幹戈的。”


    “你還真猜準了。”


    “那你想怎樣?”


    我看著丹尼一臉輕鬆快樂,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不會把你賣了的。放心。再說,要賣也不見得、、、”


    “恩?不見得,什麽啊?”


    、、、、、


    “父親教導過我為數不多的道理,收買人心就是其中之一。今天你知道了我更多的秘密了,要讓你為我永遠保密,當然要對你好一些。”


    “那好,快快把那價值不知道多少的葡萄酒拿來我嚐嚐。”


    我頗有些順杆子往上爬的勢頭。心裏確實是開心啊。


    “你不說,我也正有此意。”


    “和著,你是準備和我講完一晚上的葡萄經後,還想給我上一堂麵包和葡萄酒的課嗎?”


    “準確地說,我隻和你說了一個多小時的葡萄。麵包和酒嘛,不是你的工作嗎?”


    丹尼已經走得挺遠的了,隔著不知多少個橡木桶,我隻能隱約聽到一些時斷時續的聲響。我幹脆站了起來,越過一排排的橡木桶,循著細碎的聲響,一步步走去。我站在這頭,注視著丹尼。他,左手抬起,指尖倒掛著兩個大肚圓胖的高腳杯,右手似撫模橡木桶,在空中輕輕劃過,走了大概有五六步,停了下來,“找到了,就是它。”


    我快步向丹尼走去,接過一杯剛剛新鮮出爐的葡萄酒,拿在手上。又低下頭,看著橡木桶中潺潺流出的紅色液體,戛然而止。


    “這是一級高等b級的聖埃米利永angélus,剛剛勉強到時候可以喝,想來味道應該還是不會太差。”


    “是007喝的那種嗎?”


    “是的。”


    滿滿的驚喜快活都是我的了。丹尼點頭說“是”的時候,我就激動得不行了。快活得都想拉著丹尼的手轉圈玩。我很小的時候就很迷007,實話說迷的是詹姆斯?邦德。爸爸那時候隻要見到我看007的電影,就會一個勁地搖頭,懊悔得跟什麽似的。聽說,我媽懷我的時候,看的就是好萊塢典型的大片,還專挑007這種的。爸爸在我還小的時候,遇到了007係列新片上映,迫不得已帶我去看了一次。自那時起,我胎教得來的007因子正式蘇醒,一發不可收拾。據說詹姆斯?邦德喝的就是這種葡萄酒,而且一直對其情有獨鍾。那還真的要好好觀察觀察了。我將杯子舉到眼前,豔紅通透的液體在裏麵靜靜的流淌,仔細觀察,在最上麵可以看到一層無色透明的部分。它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做“酒淚”。


    “現在,你聞一聞酒的香味。”


    我眯著眼,深深地嗅了嗅,皺著眉,揚著大大的笑容,說:“很複雜的氣味。有邦德先生的味道。”


    “對。晃一晃杯子,讓酒在杯子裏運動運動,以便與空氣充分接觸,再放到鼻尖下仔細地聞,用心感受酒中蘊含的多種氣息。據說葡萄酒中可以發現超過500種的香味,分為水果、鮮花、植物、動物、烘烤、礦物、辛烈等多類。沒準,混雜混雜,就真的出現了邦德先生的味道了呢!”丹尼抿了抿唇,繼續說道,“這是不同品種的葡萄進行不同比例的混合,又經過釀造、保存,得來的。其間任何稍許的不同都會產生氣味的差異。”


    其實,我嗅來嗅去,都是那麽一個氣味,沒有什麽不同,邦德先生的味道也隻是我的臆想罷了。不過開心就好,我聳聳肩,“那同一個橡木桶的葡萄酒,我們喝第二杯的時候,味道也不同咯。”


    丹尼向上瞟了一眼,抿了下唇,說:“是這樣的道理。不過,我們好像都沒有能達到葡萄酒品酒大師的水準。”


    “嗬嗬、、、可以喝了吧?我想快點把‘邦德先生’喝到肚子裏去。這樣‘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東西,可不適合我。”


    我躍躍欲試,舉杯就想喝上一口,半道卻殺出一隻手,把我攔了下來。丹尼的左手輕輕地搭在我拿著酒杯的右手上,搖著頭,“等等。‘邦德先生’不會飛走的。要得到葡萄酒的全麵口感,必須使其經過舌頭的每個部位,而不是一下子咽下去。你可以微微吸入一點空氣,將酒送到舌尖感受甜味。舌頭的中間及兩邊對鹹味敏感,酸味的感知亦在兩邊,而苦味則在末端。味蕾還能感知一些特質,如苦澀、圓潤、柔滑、、、”


    “好了、、、我。”打斷丹尼的長篇大論,我拍著胸脯對他說,“我允許你,忘記我的工作,好好喝酒,好好享受、、、當然,不用謝!”


    丹尼扯著嘴角,擺了個請的手勢。我當然卻之不恭。


    “好的葡萄酒,就像做一道好菜,色香味就是要達到了完美的均衡,才會有享受的可能。給人一種、、、戀愛的感覺。”


    “很獨到的見解。”他的笑容忽然染上了一些落寞的色彩,“我父親說過,母親喝他親自釀的葡萄酒時,就說這酒都是愛情的味道。”


    “看來,我和你母親一樣,很有內涵呢!嗬嗬、、、你母親一定很漂亮。”


    “撲哧——”


    “你幹嘛笑成這樣?”我有不詳的預感。


    “你到底在誇我母親漂亮,還是、、、變相地誇你自己、、、”


    果不其然,我無語了,隻得轉移目標,走向別處,“那最好的米歇爾羅蘭呢?怎麽不給我喝?你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


    自從離開中國後,沒有哪一天比這一刻,讓我感覺那樣的自在快活了。


    我們,在巨大的酒窖裏,靠著橡木桶席地而坐,相互依偎著、、、


    我聽著他講大家族的各種複雜,他聽著我講小人物的各種掙紮、、、


    我們喝著昂貴的葡萄酒。


    不用付錢、、、


    因為秘密,因為寂寞,因為守口如瓶,也許還因為兩顆想要互相靠近的心。我們靠得是那樣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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