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如果他瞬間拒絕這些感知再縮迴自己厚厚的心障中,俞雅都絲毫不會感到驚訝。然而不是。對方並沒有再度逃避。


    縱是連接受別人的善意與愛都變得是那麽痛苦的事,他還是抬起了頭。


    事實上當他的聲音再度出現在俞雅耳邊時,她都產生了驚奇之情——那是何等艱難、何等沉重、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吐露的心聲啊!就仿佛流淌在幽深的地殼中的物質,借助火山噴發與岩漿滾湧才能從地底喟歎出的語言,每一個詞都帶著戰栗與大恐怖,每一個語音都滿溢著痛徹肺腑的感悟。


    “不是的。”


    他嘶啞的、幹澀得、痛苦地說道:“利己、並不是道德……”他的眼睛裏噙滿了眼淚,“一切……都是一樣的。所有人……都、沒什麽……不同。萬物……一致。”


    他在思考。他一直在思考!他是真的在聽俞雅所說的話,並且保持思考!


    實際上,這一次是俞雅頭迴聽到他說話。


    一個總是沉默的安靜的拒絕與人交流的流浪漢。他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就算拋棄舊有一切選擇流浪生活,他對於知識還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渴望。他抑鬱、自閉,漠視一切,但他還保留些許獨立思考的能力,他能聽到俞雅所說的每一句話,他能思索她所講述的每一個論斷,他可以繼續保持沉默,但這一刻他無法控製自己不開口。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


    刺紮進胸口,穿透最柔軟的角落——那是他的死穴,是他的逆鱗,是他最耿耿於懷的弱點——很多很多個日夜,他便一直在想,為什麽呢?為什麽會到這樣的地步呢?而當他的一切困惑與動搖被那些話揭示得明明白白的時候,巨大的痛苦便襲中了他,那是已經對痛苦麻木的身軀也無法抵擋的煎熬。


    心防到底還是鬆動了。


    它一鬆動,被封閉的感知開了泄洪口,一切情緒洶湧而來,淚水便從自以為已經幹涸的眼睛裏落下來。


    ——俞雅呆在那裏,有很長的時間並沒有絲毫動靜。


    她當然聽得懂他的話,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覺得,若不是自己現在的狀態已經離“人類”的限閾有些距離,那她大概是會流淚的。


    她以為,他所痛苦的,是恐懼於再次受到傷害,是再次被命運玩弄,可是不是。他痛苦的,是自己仍對這個世界抱有一切同情與善意,他仍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


    他說萬物一致。所有人都一樣,一切的人事物都一樣。而這便是同情的本質。在被命運那般磋磨之後,他仍把這視為真理。


    多麽可笑啊。被命運那般苛待之後,仇視讓自己痛苦的來源不是最理所應當的事嗎?就算沒有仇視,也該冷漠以對吧。可他封閉自我的原因竟然不是這一點!——因為他是人,是由血肉組成的人,他能承載的事物是有極限的,他也會軟弱也會退縮也會放棄,而正是為人的軟弱與他所堅守的原則產生矛盾,他才陷入了無邊的絕望!


    俞雅都有些驚奇了。為什麽會這樣呢?……他不應該恨著它嗎?在經受過所有的折磨之後,他所懷抱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無法被付諸的愛?


    為什麽會這樣?


    ——你要知道,命運對你不友好。


    或者說,它並不愛你。


    可你在接受它對你苛刻之前,就已經對太多的事物付出了情感。你擁有太多的軟肋,太多的弱點,以至於當命運扼住你的喉嚨強迫你就範的時候,你兵敗如山倒,毫無反抗之力。


    隻可惜你就連投降都不值得一提。大象怎會介意它腳下的一隻螻蟻是怎樣作出跪拜求饒的姿勢?大海怎會在乎一滴水為了不融入自己所作出的任何努力?你不過是命運的洪流中一滴沙礫,你的潰敗與毀滅對於它來說都太過卑微。


    最悲哀的是,這份卑微就已經是你的全部。


    眼睜睜看著曾珍視的一切被奪走,活生生麵對自己所愛的一切都被毀滅,先是痛苦,然後是困惑。在懷疑這一切都是命運給予自己的懲罰時,就想要贖罪,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可你後來發現自己所做的隻是徒勞,那個罪惡的窟窿越來越大,你所失去的越來越多,直到你無法承受的地步,你隻能選擇逃避。你苟延殘喘地浪跡在陌生之地,一點點被愧疚與絕望壓垮,直至最後徹底崩潰。


    你仍深愛著這個世界,唯獨不愛的是你自己。你覺得自己是這世界最髒汙的事物,是一切罪孽的泉源,你不配得到原諒,不配活得像是一個人。


    你仍深愛著你失去並留下的一切,唯獨不愛的是你自己。沉重的過往壓在你的身上就快叫你窒息了,你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但你無法結束這種痛苦,因而你更加的絕望。


    為什麽你要承受這些?為什麽隻有你要這麽痛苦?為什麽你還沒有被碾碎,還沒有化為飛灰?為什麽隻有你在路途上等待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重點?


    活著是比什麽事都要痛苦的事。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為命運所偏愛的隻有一小撮,剩下的人無不蠅營狗苟、庸庸碌碌。你所遭遇的,可能是千千萬萬的人也曾遭遇的,讓你流淚流血的,可能是千千萬萬的人正在經曆的——千千萬萬的人都扛住了沒有崩潰、沒有絕望,為什麽就你落入深淵,放棄自我?


    因為命運給予你坎坷折磨的同時,還給了你一顆純善的心。


    它並非由敏感脆弱所組成,但也不是固若金湯。它蘊藏著道德、善良、同情乃至這世界的很多美好。如果說這是命運予你的善意的話,但它又沒有給予足夠守護它們的屏障。


    所以,一切都變作了災難。


    生活的苦楚一點點剮掉你的血肉 ,一點點碾碎你的骨骼,一層層磨去原本便並不堅實的防備,血流光了,愛消逝了,你失去了一切,遍體鱗傷,還懷抱著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就變成了壓垮你的稻草。


    你的意誌崩潰了。


    可就算崩潰,那些美好的事物依然存在於你心靈。


    這就是痛苦本身。


    “沒人需要你的同情。”俞雅低低說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這叫她產生一種錯覺,自己仍是個真真切切的人——她冷酷地說,“沒人需要你的愛。”


    “親愛的,你什麽人都不是。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要知道,你根本不被需要。離開你,地球還是要運轉,所有人還是要生活。你的存在隻有你自己會在乎。”俞雅幾乎是喟歎般說道,“離開了你——就連金子,都會有它另外的人生——而不是非你不可。”


    叼著放著牛奶跟小餅幹的下午茶籃子的金毛犬趴在門口,在發現房間內的情狀時極其善解人意地止步不前等待結束。聽到自己的名字與講述自己的話語時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腿,無聲換了個趴姿,卻並沒有為自己找存在感。


    她捧著他的臉,堅決、篤定甚至是憎厭般地說道:“連自己都放棄掉的你,這樣的人生有價值可言嗎?連自我的尊嚴都為你所拋棄,這樣的你又能為這世界作出什麽?你從來沒有想過嗎,讓你落到這個地步,便是因為你錯了啊!如果公正與仁愛就是同情心的表現的話,為什麽沒人來愛你?……”


    她用了最刻薄的語言去否定他的存在,去批判他的過往,去激起他的憤怒。


    可她所說的,與她所想的,並不相同。


    她心中是在想——這一定曾是個善人吧。


    在他未選擇成為一個流浪漢之前,他一定是個很偉大的善人吧。


    她閱讀很多人的哲學,研究很多人的思想,揣度他們的生平與過往。可是很多人理想中的人與他們的現實並不重合,他們所秉承的真理並不曾真切地活在他們自己身上。就像有些人寫自己的迴憶錄、懺悔錄,但是書中自我的形象與自己的真實大相徑庭一般,人對於自我總是會本能地寬容、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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