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霧迷離。


    峻嶺下,幽穀無名。


    穀無名,路也無名。


    這條路也許不是由人走出來的;除了人之外,野獸也未嚐不能在野草叢生之處,走出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


    穀中無風,隻有濕霧。


    霧濕冷,旭日雖已升起,在這深壑的幽穀中,仍然不減夜來寒意。


    一雙穿著猩紅襯底,金線捆邊長靴的腳,踏在一朵落葉之上。


    花雖未謝,但已被摧殘。


    穀中忽然出現了一張森冷的臉孔、一個英俊而冷酷的人。


    他身材瘦長,錦衣白馬,還有兩個麵目清秀的書童相隨於左右。


    兩書童一穿青衣,一穿黃衣,年紀看來都不超過十六歲。


    他們雖然年紀不大,膽量卻很不錯。


    最少,他們就不怕死人。


    這兩個書童扛著一個死人,神色自若的來到這一座幽穀之中。


    二


    鳳眼已合,俏臉上隻有僵硬,充滿驚悸的表情,這是一具女人的屍體,她的年紀看來大概隻有二十歲。


    錦衣公子和這兩個書童來到穀中落英最多之處,停留下來,然後,兩書童把屍體放在一旁,以手挖坑。


    他們的手指並不粗糙,但挖坑的時候,指力卻是大得令人驚奇。


    半個時辰後,青衣書童對他說:“坑已挖好。”


    錦衣公子點點頭。


    “很好。”


    但他又隨即道:“坑雖挖得不錯,但卻嫌不夠。”


    青衣書童道:“倘若這裏隻有一個死人,一個坑已夠。”


    錦衣公子淡淡道:“雖然這裏現在隻有一個死人,但不久之後,死人的數字就會有所增加。”


    青衣書童道:“既然如此,我們再挖坑。”


    錦衣公子道:“隻須多挖一個便已足夠。”


    青衣書童立刻迴到坑旁,與黃衣書童另挖一個坑。


    錦衣公子忽然冷笑:“在穀外的朋友,你現在可以進來了。”


    立刻就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穀中很快又出現了另一張充滿殺氣的臉。


    三


    腳步聲雖然沉重,這人的身材卻很矮小,陽光斜照在這人的臉上,他的臉龐很蒼白,兩顆眼珠子卻是一片血紅。


    一股無形的殺氣,有如大海浪濤般猛壓過來,這人已將四十歲,腰間懸掛一柄雁翎刀。


    錦衣公子麵上也是一片肅殺。


    “老雁侯是你的什麽人?”


    “師父。”


    “本公子從來都沒有聽人說過,老雁侯收錄過你這一個弟子。”


    “天下問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又豈獨此事為然?”


    “尊駕是……”


    “黑雁歐刀。”


    “歐刀?”錦衣公子雙眉一皺,目光緊盯著他:“你就是半年前天荒口單刀會五煞,然後再闖天煞穀擊殺三大毒狼的歐十四?”“既是歐十四,也是歐刀。”


    “難得今日能與你在此相遇,好極。”錦衣公子談淡道:“坑已挖好,無論是誰能躺下去,都是一種莫大的福氣。”


    歐刀居然點頭:“你說得很對。”


    他向前踏出一步,大聲道:“能躺在這坑裏被埋掉的人,最少不會死無葬身之地。”


    錦衣公子目光一閃:“你果然明白這種道理。”


    歐刀道:“你若死在我的刀下,我一定會親手把你埋掉。”


    錦衣公子悠然一笑:“你有把握殺了我?”


    歐刀搖頭。


    他沒有瞞騙自己,也不願瞞騙對方,他說:“我若有把握,早在百裏之外就已動手。”


    錦衣公子道:“難道你現在覺得已有把握殺我?”


    歐刀仍然搖頭。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度悲憤:“歐十四若不為小師妹報仇,又豈有麵目迴去見老雁候,既然如此,我何不幹脆死在你的手下?”


    錦衣公子冷笑。


    “你百裏追蹤,在這段時間之內,必已做了不少事。”


    歐刀道:“不錯,我若死了,很快就會有人為我報仇。”


    錦衣公子瞳孔收縮:“你是否指老雁侯?”


    歐刀道:“這個你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反正你的性命絕不會太長久!”


    錦衣公子冷笑。


    歐刀的雁翎刀已在這一刹那間閃電般出鞘。


    幾乎在同一刹那間,他已在錦衣公子的脖子上連攻了五刀。


    江湖上的雁翎刀多得不可勝數,但能用雁翎刀攻出如此急速兇狠招數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歐刀真不愧是老雁侯最得意的衣缽弟子。


    但錦衣公子下半截身子完全不動,隻是擰腰側首,就已把這五刀完全避開。


    歐刀猛然一翻左掌,向錦衣公子的胸膛拍下。


    錦衣公子莞爾一笑。”這一掌最少已有老雁侯的五分火候。”


    他居然不閃不避,任由歐刀一掌擊下來。


    歐刀一掌擊實,心中竊喜。


    歐刀一陣喜悅很快就化為極度的驚詫。


    錦衣公子分明已挨了一掌,但是,卻還是若無其事的站在那裏,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歐刀隻覺得這一掌,不像是擊中了一個人的身子,而像是擊中了一團根本無處可以著力的棉花。


    錦衣公子不是棉花,他是江湖上最可怕的一個殺手。


    他就是近年來名氣直逼殺手之王司馬血的葬花公子柳紅電!


    四


    葬花公子柳紅電擅用七種武器。


    其中最厲害的,就是他父親窮三十載時光才鑄成的紅電劍。


    他父親以“紅電”二字為劍之名,也以“紅電”作為他獨子的名字。


    柳紅電的父親,年輕時也是個殺手,但二十八歲那年失手過一次,僥幸檢迴一條性命之後,就結束了他的殺手生涯。


    自此之後,他棄武從商,不出十年已大有成就。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雖然生長在富裕之家,長大之後也同樣成為了一個殺手。


    歐刀沒有看見柳紅電的紅電劍。


    因為憑他實在還不配讓柳紅電撥劍。


    歐刀重擊柳紅電一掌,如擊敗絮,正待把掌縮迴,柳紅電的指尖已在他胸前八大要穴疾點下去。


    歐刀臉如上色,突然全身力量盡泄。


    他嘴角、鼻孔,同時有鮮血湧出。


    “你……你果然不愧是葬花公子……”說到這裏,狂吼一聲,向前仆倒,就此永遠不能動彈。


    柳紅電歎了口氣:“你以為老雁侯可以為你報仇,實在是大錯特錯。”


    這時候,兩書童已把那具少女的屍體埋葬。”


    黃土填平後,黃衣書童走過來說:“杜飛萼姑娘已葬了。”柳紅電沉響半,道:“我們可以走了。”


    黃衣書童徽微一怔,忍不住道:“還有一個坑……”


    柳紅電臉色忽然一沉。


    “我隻是叫你們多挖一個坑,但這坑並不是一定要用來葬人,尤其是男人!”


    黃衣書童額上早已冒出了很多冷汗,忙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柳紅電臉色漸漸緩和下來道:“除了先父之外,我絕不會埋葬任何的男人。”


    這就是葬花公子,一個江湖上最令人心寒膽戰的殺手!


    被葬在黃上下的少女,是歐刀的師妹杜飛萼,也是老雁候唯一的女兒。


    老雁侯快七十歲了,他是否還有力量,可以為自己的女兒和衣缽弟子報此血海深仇?


    歐刀說很快就有人為自己報仇,這人又是否他的師父老雁侯?


    沒有人知道。


    柳紅電也不知道。


    霧,依舊迷離。


    穀中漸有風,天際雲層漸更厚……


    五


    夜。


    狂風、暴雨,再加上欲撕裂天地的雷電,實在使人不容易睡得著覺。


    所以雖然外麵的天氣異常惡劣,大屋子裏的人仍然不願意離開賭桌,大屋子其實不能算很大,但在狼頭鎮上,它是最大的賭坊。


    狼頭鎮共有四座賭坊,一座叫老狼頭賭坊,那裏的賜注通常都很細小,而且地方比大屋子還更遠不如。


    像譚五爺這種腰纏萬貫的富豪,當然不會跑到老狼頭賭坊去賭幾文錢的牌九。


    大屋子是譚五爺每天必到之處。


    他有錢,也喜歡賭幾手,在大屋子,譚五爺很少遇上真正的對手。他嫌別人的賭注太細小,而別人卻往往給他的賭注嚇呆,幸好這半個月以來,大屋子出現了一個喜歡賭大錢,也賭得起重注的豪客來。


    那是一個年輕人,在這裏,人人都稱唿他馬司大爺,但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六


    賭局直至黎明,依然繼續著。


    長夜已盡,天色漸明亮,窗外木葉,經過昨夜一場暴雨洗濯之後,顯得更是青暈欲滴。這一夜,譚五爺的賭運不很好。


    直到他又拿了一副蹩十之後,他忽然望了望天色。


    “又天亮了。”


    司馬大爺淡淡道:“這正是一天之中最令人精神煥發的時候。”


    譚五爺苦笑道:“但我現在卻是磕睡得要命。”


    司馬大爺道:“你不想再賭了?”


    “手風欠佳嘛。”


    譚五爺聳聳肩:“就算再賭下去,看來也是很難翻本。”司馬大爺道:“五爺若不再賭,我也想休息了。”


    譚五爺點頭:“今夜咱們再賭個痛快的!”這一天的賭局看來已散。


    但當他們離開賭坊大堂之後,卻發現有兩個老人,各提一籠鳥兒,準備在大屋子門外決戰!


    七


    決戰即將展開。


    決戰的不是這兩個老人,而是他們烏籠裏的戰鳥。


    這兩個老人年紀加起來最少已超過一百六十歲,但他們的賭注卻隻是紋銀五兩。


    司馬大爺大奇。


    “這兩隻鳥兒每隻最少價值百兩以外,但他們的賭注卻隻是五兩。”


    譚五爺淡淡道:“他們今天的賭注已很大。”


    “哦?”司馬大爺一怔。


    譚五爺道:“他們平時隻賭一兩。”


    “一兩?”司馬大爺眉頭一皺,道:“看他們的模樣,絕不像是隻能賭得起三幾兩碎銀的人。”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譚五爺淡淡一笑,道:“雖然他們不是富豪人物,但就算他們每賭一百兩,也絕對賭得起而有餘。”


    司馬大爺道:“既然如此,何以賭注偏偏這麽細小?”


    譚五爺道:“他們輸怕了。”


    司馬大爺道:“他們輸過誰?輸過多少兩銀子?”


    譚五爺悠悠一笑:“令他們輸怕的人就是我,我贏他們的銀子並不大多,但前後兩三年間,恐怕已有八九十萬兩。”


    “八九十萬兩?”司馬大爺的眼睛忽然睜大。


    突聽東方身穿紫袍的老人道:“老夫輸的數字,是三十六萬九千四百二十六兩整。”


    接著,西方身穿青衣的老人也道:“老夫輸的較多。總共七十九萬零一兩。”


    身穿紫袍的老人接著:“我們兩人合共已輸掉一百一十五萬九千四百二十八兩,倘若再不戒賭,恐怕連老巢輸掉。”


    司馬大爺瞧著譚五爺看了半天:“想不到你曾贏過這麽多銀子。”


    譚五爺淡淡道:“他們倒算得很清楚,連一兩都沒有算少,我卻反而忘了,還以為贏了他們八九十萬兩。”


    紫袍老人歎息一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就算要賭錢、也絕不敢押重注,今天咱們就是五兩,己有心驚膽戰的感覺。”


    青衣老人道:“你們著有興趣,不妨也來對賭一下,看看誰有運氣。”


    司馬大爺笑了笑,盯著譚五爺:“五爺有沒有意思賭一把?”


    譚五爺眉頭一皺,終於毅然道:“我賭,賭五十萬兩。”


    八


    鳥戰很快就開始。


    兩隻鳥兒加起來還沒有三兩,但卻可以決定五十萬兩銀子的勝負。


    它們若能知道這件事,想必會感到非常的驕傲。但它們畢竟隻是扁毛畜牲。


    它們隻會同類相殘。


    別人在它們的身上押注五十萬也好,五兩也好,它們都懵然不知。


    在人類的操縱下,它們成為了賭博的工具。


    鳥兒固然無知。


    但押注在它們身上的人,又是否真的很聰明呢?


    籠開!


    紫袍老人的戰鳥叫“鐵爵”,青衣老人的戰鳥叫“紅武士”。


    鐵爵身材壯健,頭租眼細,喙、爪鋒利。


    紅武士體態較為細小,但卻短小粗悍,性情之猛烈,尤在鐵爵之上。


    譚五爺任由司馬大爺選擇。


    司馬大爺喜歡紅武士。


    於是五十萬兩的豪賭,就在大屋子門外開始。


    籠開啟,兩鳥俱撲籠而出。


    結果鐵爵衝進紅武士的籠子裏,一上來就打作一團。


    鐵爵勇不可當,狂唆紅武上的頭部、眼睛。


    紅武士頑抗,激戰之下,雙方脫落羽毛無數。


    鐵爵爪力沉雄,漸占上風,把紅武士壓著,一味又再狂攻。


    譚五爺拈須微笑。他說:“司馬大爺,“你現在如肯認輸,減收一半。”


    司馬大爺還沒有迴答,那青衣老人已搖頭說:“不認輸!不認輸,還沒有分出勝負!”


    他自己雖然隻賭五兩,但卻比賭五十萬兩的人還更緊張百倍。


    隻見他頭上青筋怒凸,十隻指甲幾乎嵌進掌肌之內。


    司馬大爺悠然道:“我們當然不肯認輸,不到最後決定勝負的階段,誰也不能說紅武士已經落敗了。”


    青衣老人拇指一豎:“你說得對極了!紅武士一定可以反敗為勝!”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紅武士果然已作出了反撲。


    戰況更激烈,羽毛如同雪片紛飛。鐵爵久攻不下,在紅武士反擊之下,登時氣勢衰弱了一半。


    這一來,倒是紫抱老人緊張起來。


    “鐵爵,喙它!抓它!捏死它!”


    但鐵爵似乎經不起疼。


    紅武士一輪猛攻後,氣焰越來越是旺盛。


    終於,鐵爵不敵,亡命地飛撲上籠頂,不偏不倚鳥頭掛在籠頂外,變成了“吊頸鳥”。


    這一來,紅武士自然更是狂啄鐵爵不已。紫袍老人連忙伸手到籠內抓鳥。


    青衣老人怒道:“放手!”


    紫袍老人臉色一變:“鐵爵雖然敗了,也不能任由你的雜種鳥揍它!”


    青衣老人道:“你不懂規矩?敗方不能抓鳥,否則勝方的鳥給你弄傷,你賠得起嗎?”


    紫袍老人“呸”一聲!


    “你這雜種鳥兒值多少?老夫偏就把它捏死給你看!”


    青衣老人大怒,忽然一拳向紫袍老人脅下打去。


    司馬大爺忙道:“兩位老丈別為這種小事傷了和氣他在勸架。


    但當他上前要把這兩個老人拆開的時候,兩把寒芒四射的短刀突然向他腰間疾擊而至。


    譚五爺驚唿道:“司馬大爺小心!”


    話猶未了,司馬大爺的腰間已中了一刀。


    九


    這兩個為了兩隻扁毛畜牲而大打出手的老人,忽然展露了一手足以讓絕大多數武林人大吃一驚的絕學。


    那是三十年前武林兩位異人,龍虎天尊的龍虎雙飛絕命殺。


    絕少人能避開這一擊。


    縱然是司馬大爺也不能。


    雖然,這個司馬大爺,就是武林中人人聞名變色的殺手之王司馬血。


    ——在賭局中殺司馬血。


    這是紫袍老人和青衣老人的策略。


    ——司馬血嗜賭,這是他這個人最大的缺點。


    ——賭局中,是司馬血最容易露出破綻的時候。


    他們已算得很準。


    這一次,司馬血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司馬血雖然中刀,但這一刀並未致命。


    這一刀可以殺掉江湖上大多數的武林高手,但用來殺司馬血還是不夠。


    譚五爺忽然又驚啼:“小心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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