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01


    第三章當兵去


    我還是很快做出了選擇————當兵去。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我這麽個大好青年會選擇去當兵。眼看就要擺月兌學徒生涯,可以拿正式工人的薪水,又深得老板的信任,有著十分光明的前途,何必去當兵呢?簡直是昏了頭!


    他們可能忽視了一個簡單的算術常識,五大於二。去山字營當兵每月有五兩銀子,而木匠鋪裏做工每月隻有二兩,即便算上老板過年過節發的紅包,折算下來也不過三月銀子一月。我沒有資格去考慮社會地位、生命危險等東西,隻知道自己很需要錢;我也沒去計算如果萬一傷殘或陣亡怎麽辦,拿的錢還不如穩穩地一輩子做工掙的多,隻知道自己現在就很需要錢。我太想立即改變家裏的現狀。當我聽李管家說山字營每月餉銀絕不拖欠的那一刻,我的內心已經做出了選擇。


    何況山字營還是曾家軍!


    我去當兵真正的理由隻有這兩個,但我認為這已足夠了。


    於是第二天,大夥都收拾行裝迴家過年,但我卻奔向城北的山字營。


    聽說山字營招兵很嚴,城裏還盛傳他們不要城裏人,不要讀書人。我想想自己的情況,還真是模棱兩可。我不是城裏人,卻也在城裏生活了將近兩年;不是真正的讀書人,但好歹也有著秀才功名在身。城裏人?讀書人?我到底算還是不算?這是個問題。


    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決定去看看,水深水淺隻有趟過才知道。如果能審核過關,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加入山字營;如果不能,那就隻能繼續當我的木匠了。


    還好決定去看看。後來我一直覺得很慶幸,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因流言而止步,而是決定去親身體驗山字營的招兵規矩。山字營不是如傳聞流言所說的那般,他們不是不要讀書人,而是不要那種讀書讀傻或者讀得體弱多病的人;也不是不要城裏人,而是不要那些奸詐無賴,遊手好閑的人。當然有時候兩者的區別很微小,讀書者多體弱,城裏人多心計。所以流言傳聞也不是全無根基的。


    去山字營的路上碰到寶熊。寶熊是元字號所在街有名的狠人,脾氣暴,打架敢下手。看到我正往那邊去,他氣憤難平跟我說,什麽狗屁山字營,招兵都是騙人的。我這麽好的身體他們竟然不要,看他們能招到什麽貨色。然後又上下打量我,說你最好別去,我都不行,你去更加不行。


    寶熊比我高大強壯得多,看起來確實更像當兵的料。不過,我一直認為,真要說力氣的話,他不一定能比過我。雖然我讀書很多年,但從小幹農活敢玩命出力,近兩年又成天搬運木料,擺弄木器,所以我的力氣不小,一隻手能抓起一根老沉的方料。我想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至少在木器鋪子裏,沒有人做到。


    寶熊的“好意”規勸不足以動搖我的決定,所以我跟他說,來都來了總得去看看吧。寶熊冷笑著走了。其實山字營的最高長官比他還要高大魁梧,但我沒跟他說,怕他自卑。當然還有一句話我也忍著沒說————長得高長得壯不一定就是好兵。我怕他迴來跟我打架以證明他比我更像好兵。


    不知是不是寶熊點背,反正我呢運氣不錯,當天沒有被否決,而是被告知等幾天後再給我確切答複。根據坊間對山字營招兵措施的總結歸納,我這種情況十有**能成,隻要所說的個人基本情況還有家庭情況是真的。我當然沒有說謊,應募時他們問了很多問題,我都如實迴答。


    我最擔心他們問我有沒有功名在身,怕他們知道我是秀才便不要了。但他們沒問,我自然不會主動講出來。當時我就想,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想過秀才還會來當兵,所以根本沒有設計這一項的問題。實際上,是不是秀才不會影響入山字營當兵,但那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招募的程序其實並不複雜,就是問了一連串問題,然後月兌掉衣服讓他們捏了捏骨,就這麽簡單。


    當時我不明白,就這麽做如何能確定一個人是否適合當兵?琢磨了很長時間我才有了初步的答案:詢問個人和家庭的基本情況以及實地查驗是為了證明此人身家是否清白;不考核力氣大小,而代之以捏骨是看應募者能否適應高強度的訓練,力氣增長空間大不大。


    應募之後我便背上行李迴家過年。我沒錢買馬,也不會騎馬,又沒有上次中秋節那麽好的運氣,搭上順路迴東安縣的運貨馬車,所以隻有走路迴家。走了兩天多,臘月二十八傍晚終於迴到了流星村,饒是我身強體壯,又一向能吃苦耐勞,但連續趕路還是感覺腿腳脹痛。


    我不怕寒冷和身體的疲憊,最擔心的是家裏無法接受我的又一次重大決定。流星村那我無比熟悉的一山一石並沒有讓我內心獲得稍微的輕鬆和愉悅,每接近我家那三間土磚房一步,心裏的怯意便增一分。我可以想象父母得知我的決定之後生氣憤怒的樣子,無論是沉默還是咆哮,我都難以承受。


    夜幕逐漸降臨,嫋嫋炊煙已經升起,我裝出笑容和遇到的村民打招唿。他們大多勞累一天從地裏迴家,南方的農民冬天也沒有休息,隻要不是雨雪天氣,他們都會去鬆土,等著開春播種,或者砍柴挖荊棘根用來生火,總而言之有做不完的事情。今年的冰凍季節長,很多農活還沒幹,村民臉上和語氣中都透出勞累。見到我,他們總會笑著說,高人,迴來過年了。他們不再把我當成未來的貴人,不會帶著三分敬意跟我說話了,以前盡管我家裏很窮,但因為我考中秀才,有機會中舉人、進士,還有希望做大官,所以他們總把我當成上等人。現在我和他們一樣了,至少他們是這麽認為,一樣的受苦人。於是說話中,少了敬意,多了親切,還會聊一些家常,說些葷詞。我沒有太多感觸,無所謂輕鬆或悲哀,我樂於接受這個變化,因為我知道,自己和他們終究會不一樣。


    暮色中,我推開了家門。


    灶旁,見到了讓我無比思念的親人,我親熱地叫了聲“爹”、“娘”。父親和母親沒有任何高興的表情,隻是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弟弟倒是趕緊叫了我一聲“哥”,然後使了好幾個眼色。


    氣氛很凝重,我的事還沒有告訴他們,難道家裏出了什麽事情?


    我連忙問,爹、娘,怎麽了?父親沉默了許久,然後問我,你真的打算去當兵?


    他們怎麽知道的?我正疑惑不解,弟弟插了一句,上午有軍隊的人來村裏調查你的情況,還和爹聊了會。


    難怪!山字營的效率就是高,不過他們肯定是騎馬過來,比我早到也不奇怪。他們的積極、快速的辦事風格讓我刮目相看,這和以前官府的人很不一樣。


    既然家裏已經知道這件事,我原先準備的幾套開場白也就用不上了,幹脆橫下心來迴答道,是的,我想去當兵。


    我分明看到母親流淚了,她轉過身,用袖子揩了揩,可怎麽也沒能止住淚水。當時一下我的心便揪得很緊,像有塊鐵壓著。但我還是硬著心腸沒有絲毫動搖。我做出這個決定並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有充分的理由。雖然這次考慮的時間不長,但我認為這次選擇沒有修改的必要。現實的境遇如此,可供我選擇並不多,我相信我沒有選錯————選項不多,做出擇相對容易些,而且出錯的可能性也小很多。一碗五花肉和一碗鹹菜擺在我麵前,如果隻能選一樣,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而且堅信沒有選錯;但要是還有雞、鴨、魚、牛肉多個選項,我可能會猶豫不定,即便選了五花肉我也會想沒選其它的真是遺憾,會不會另外幾樣更好吃呢。


    是的,我真的沒有太多的選擇。生活艱難如此,我急需改變,即使那個行當有生命危險,隻要能換取更高的迴報,那便是我的選擇。何況,我還有別的理由,例如打土匪,保家園;接近曾家,慢慢靠近心中的偉大人物。好吧,我承認,後麵兩個原因都是次要的,更像是我為自己尋找的崇高信念支撐。


    父親還是讓我很意外,他仍然沒有生氣,而是重重地歎了氣,然後說你想去就去吧,當兵打土匪不是壞事,總得有人去做。


    看來家裏已經對我的決定做出了最終結論,父親應該和母親取得了一致。


    家裏的事情並不是父親一個人說了算,母親的意見也很重要。這不是我家獨有的現象,在農村,男女地位大致相當是十分普遍的。雖然說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但實際上,在窮苦的農村裏女性和深宅大院的女性不一樣,他們有著不亞於男性的發言權,也許這跟她們和男人一樣吃苦受累,承擔著裏裏外外的事務有關係。我很少見到什麽男主外,女主內,在困窘的現實生活的壓力下,更多的是女人既要負擔家務活,還得和男人一樣出外幹農活。既然如此,女性憑什麽不能獲得和男人相當的地位?


    我的父親母親是如此的與眾不同。雖然他們隻是最普通不過的佃農,但我認為他們偉大而有智慧。在別人巴不得子女快點成為幹活幫手時,他們堅定地要把孩子培養成為讀書人;別人希望孩子多掙錢時,他們卻教育我要做君子、做賢人;在別人認為當兵沒出息時,他們卻強忍不舍,支持兒子去當兵打仗;我一次又一次做出貌似魯莽的驚人決定,換在別的家庭裏隻怕早就對我棍棒加身,而他們寧願選擇沉默的信任,盡管內心布滿了傷心的淚痕。


    我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


    默默地接過父親手裏的柴火塞進灶膛,有些潮濕的木柴在灶膛裏不時發出劈啪的響聲,我內心告訴自己,無懼無畏,一定要為最親的人打開一片天!


    我一直和弟弟睡一間屋。睡覺前,弟弟突然跟我說,哥,你從武,我從文,我們一定要闖出一番事業!我輕輕地說,一定會的。聲音很輕,像是隻說給自己聽,但我相信弟弟肯定聽到了。


    ……………………………………………………


    過完年,正月初二,我告別了親人,再一次踏上征程。


    其實,我的征程早就開始了,從我懂事的那天便已開始。


    澄光十二年,多事之年。


    那一年,弟弟高立業十六歲,我二十歲。


    那一年,我去當兵了。山字營裏有了一個叫高立人的小兵。


    不知道是不是山字營的軍官對我印象不錯,其他新兵在去年底便已入營開始正規訓練,過年也沒讓任何士兵迴家,隻有我享受了兩天的天倫之樂,正月初四才趕到山字營報到。


    山字營的第一期招兵隻有三個點,橙步縣、府城近郊、東安縣。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做工的地方在城裏,家卻在東安縣流星村;雖然是東安縣人,應募的地點卻是府城。所以我隻能算是府城募兵點招收的兵,個人和家庭情況也由他們去查驗。對他們來說,我在城裏的情況比較方便模清,但還得到流星村去驗實,這個比較耗時間一點。不過他們還是在年前甚至在我迴家之前便已到流星村探訪查驗,他們問過村裏很多人,完全清楚我家的現實情況,估計他們認為我應該是個好兵苗子,否則他們不會順便做通我父母的思想工作,更不會特別寬容給我幾天的時間去享受過年。


    不管他們是不是如我所猜,我都已做好了一切思想上的準備,我決心要做一個好兵,最好的兵。一般來說,我做任何事都會全力以赴,力圖做到最好。即使在念書考功名這個方麵,我也是如此,以我的才學和運氣竟然能考中秀才其實也算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秀才也不是每一個讀書人都能考中的。雖然後來放棄了科舉,但我認為在此以前我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功名這種事,不是我一直努力就能實現最終夢想的。學木匠我也十分努力,否則師傅兼老板會破格縮短我的學徒期,還特意留我繼續給他做事。被人重視感覺還是很好的。


    稍有遺憾的是,在木匠之路上,我再一次半途而廢了。似乎無論讀書還是學藝我都沒有堅持到底,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說沒有毅力,因為這兩條路隻要堅持下去都會有前途的,不過誰知道呢。貌似我一直在堅持人往高處走,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毅力吧,雖然我心目中的高處,隻是掙錢比較多的地方。


    但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到底是怎麽迴事,似乎我的選擇一次比一次低賤。從士子到木匠再到士兵,這三者的社會地位不可同日而語,木匠高於士兵,士子高於木匠。至少,在現在的社會觀念中就是如此,希望以後,將來,這個社會對職業的貴賤高低會有一個重新的劃分。管他呢,我的選擇是人往多錢處走,選擇了要錢就不能再要清高的社會地位。人總不能什麽都占上吧。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既然選定,就不再胡思亂想。雖然每一個人在麵臨未來命運的抉擇時,都會這樣胡思亂想,但我還是迫使自己不去想,因為我怕這些顧慮會破壞我的決心。


    所以每當我忍不住思緒紛飛之時,我就默默地告訴自己,想要更多的錢不是我的錯,何況我不偷不搶,純粹靠自己的辛勞和勇敢來博取。在軟弱時,這樣的自我暗示能使我獲得一些慰藉,也能使我更加堅定和強大。


    初四那天晌午,我便到了永州城。先去了元字號木器鋪,我得去跟師傅告別。師傅雖然有點嘮叨,也有點小氣,但我仍然很敬重他,現在要去當兵,不能繼續給他幹活,總得跟他說上一聲。


    其實師傅的人生經曆就是一段小小的傳奇,也很勵誌。他以前年輕的時候也隻是一個鋪子裏的學徒,由於勤快加上好鑽研,他的水平慢慢超過了他的師傅。再後來,因緣巧合之下,找人借錢盤下一個店麵開始了自己的事業。就這樣,他從學徒變成了師傅也成了老板。對於他的事情,我知道的就隻有這麽多,但從他那丘壑縱橫的滄桑麵容中我明白他當年肯定受過不少苦。我的父親曾跟我說過,你要是能做到你師傅那樣就很不錯了。或許我師傅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一直很擔心我出去**門戶。


    其實,師傅他現在也不全是苦盡甘來,雖然能掙上點錢,但官府的苛捐雜稅和地痞流氓的滋擾生事讓他疲於應付。當然,這些事情我隻是稍微了解一些,我沒處於他的位置,對於他的煩惱和壓力自然不能感同身受。不過,我比較清楚的是,師傅和他的夫人、孩子每天並不是過著十分闊綽的生活,三五天也難得買一次肉吃。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能否吃得上肉作為判斷生活質量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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