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3-30


    第二章木匠鋪的學徒


    在我猶豫不定、困苦焦慮之時,有一個傳聞為我的決定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澄光九年秋,我在省城萇沙參加鄉試,當時士林熱烈議論一個傳聞:一等肅毅公的小兒子曾守宜竟然放棄了科考!


    肅毅公曾邦侯的兒子本來已報名參加當年的秋闈,但最終還是放棄了科考,這件事對士林的衝擊很大,很多人因此說虎父生犬子,謾罵譏諷者亦多有之。雖然放棄科考,甘心悠遊林下或耕讀養身者不乏先例,但士子們對曾守宜的事情似乎格外上心。


    一等肅毅公曾邦侯在楚省乃至整個大名帝國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不但是蓋世功臣,更是儒門領袖,精於孔門義理,且一生篤行不輟。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崇拜的對像,他就是現世的君子、賢人。應該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有這種想法,儒林經常出現曾家學派和王學一門的大爭論,每一次都是支持曾邦侯的人數要遠多於王學。所以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家最不能接受他的兒子竟然拒絕參加科考。


    我是後來才知道,曾邦侯和王伯安竟是至交,兩人更沒有什麽爭執;王伯安確實有不少弟子,足可稱之為王學一門,但曾邦侯很少授徒講學,無從說什麽曾家學派。倒是兩人各自的信奉敬仰者得其皮毛,便嘵嘵爭論不休。


    在我因為難以抉擇而苦惱煩悶之時,我突然想起了肅毅公的兒子放棄科考的事情。既然連曾守宜都可以放棄,肅毅公都可以包容,為什麽我不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也許曾守宜永遠不會想到他這樣的行為也可以做別人的榜樣。當然,他的事情不是我放棄科考的主要原因,但至少,他給了我最好的借口或者說慰藉。


    之後的兩年我都在永州府城裏的一個木工作坊————元字號木器鋪做學徒。我沒有選擇做啟蒙塾師,因為我見過很多的啟蒙塾師,他們甚至連起碼的養家糊口都做不到,而我很需要錢。家裏窮,這些年為了我讀書父母用掉了所有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現在是該我掙錢迴報的時候了。另外,我也有自己的長遠打算————學得一技之長傍身————這應該是我當時最宏大的目標了。


    或許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苦,做的木工活還算過得去,師傅從來沒克扣過我那少得可憐的學徒工薪,過年過節還偷偷地給我小紅包。我幾乎沒有為自己花過錢,反正作坊裏管吃管住,雖然條件惡劣點。我把絕大部分薪水都存起來,然後過節的時候帶迴家去。


    在那兩年裏,家裏的條件到底還是寬鬆了些,盡管家裏還在供弟弟上學。


    在流星村兩百多戶人家裏,沒有任何一家像我的父母那樣,哪怕吃一年的鹹菜也要勒緊褲帶送孩子上學。很多人不理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孩子還上什麽學,還是趕緊讓孩子們幫著幹活才是正經,他們說,我們家兩個小輩都是小子,正是幹活的好幫手,一家四口都能幹活。如果不怕辛苦的話也能攢下點積蓄,將來好給孩子們尋下門親事,再這麽讀書讀下去,別搞的書沒念成,連媳婦也找不上。但我父親母親偏偏就不那麽做,他們有一個最簡單的執念:讀書可以改變宿命。父親對我說過,他的爺爺是莊稼漢,父親也是,自己也是,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兒子還是。


    村裏不少人等著看我們家笑話,村裏人世世代代都是農民,租種地主東家的土地過日子,看你們家能折騰出什麽來。他們沒有失望,我就是最好的注腳,念書沒念成,結果還欠下不少債,中了個秀才高不成低不就,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我這個曾經的希望之星便成為了他們笑話的依據,不過他們從來不敢當著我們家的麵說這些,一方麵是因為我父親人緣不錯,打架也是一把好手,另一方麵是因為我是本村唯一的秀才,村裏人還得借重我,例如寫個家信,對聯什麽的。


    弟弟以前喜歡玩勝過於念書,但自從我放棄科舉之後,他默默地拿起我曾經讀過的書本。弟弟很孝順,心思也很細膩。父母的辛勞他看在眼裏,所以幹活從不偷懶。他一定是感受到因我放棄科舉帶給父母的傷心,因此要延續父兄的夢想,重新點燃家裏的希望。後來他和我說過一句話帶給我長久的震撼,他說,有件事父親沒做到,你沒做到,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做到。


    弟弟讀書很努力,學業進展很快,如果不出意外我們家會出現一門兩秀才的盛況。是的,如果真是那樣,稱之為盛況毫不為過。


    雖然弟弟還在上學念書,但他在讀書之餘經常幫助家裏幹農活,和我當年一樣————真正的耕讀生活,可惜苦了點。


    說來也奇怪,自從我放棄科舉之後我們那連續兩年風調雨順,莊稼的收成很不錯。村裏人都說這兩年真是老天幫忙,總算有口飽飯吃。永州的年歲從來都是一年好一年差,或者連續幾年都差,而連續兩年風調雨順的情況在這二三十年裏都沒出現過。家裏糧食有點富餘,加上我在城裏做活也能賺點錢,家裏的日子好過了些,這兩年外債不但沒有再增加,還還掉了大半。


    我的師傅很欣賞我,他做主把我的學徒期縮短為兩年,條件是繼續留在他的作坊裏做事,不能出去自立門戶或者幫別人做活。我當然答應,其實我根本沒想過他擔心的那些,知恩圖報,做君子的起碼要求。


    澄光十一年的中秋,我迴家過節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家裏,過了這個年我就出師了。家裏人特別高興,出了學徒就意味著拿正式工人的薪水,能多掙不少錢。那天,母親還特意給我們加了一個菜:辣椒炒雞蛋。弟弟也十分高興,他的哥哥還是那個有出息的哥哥。父親一向威嚴,那天也難得跟我多說了幾句話。他說,你要好好努力工作,要對得住你師傅。他從來不跟我和弟弟說,要懂得感恩父母,而總是強調要我們對得住幫助過我們的他人。


    …………………………………………………………


    澄光十一年的冬天,山字營在永州成立,大舉招兵。


    從小都聽人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當兵受苦受累還有生命危險,經濟拮據,地位低下。如果這個社會的職業要分等級的話,當兵絕對是下三等的檔次,而讀書做官一定是最高等級,所以但凡家庭條件還過得去的都不原意去當兵,即便讀書不成,哪怕去經商也比當兵強。


    我從小迫切地想改變家裏的貧寒困境,讀書是我曾經十餘年裏認為是最好的方式,直到我認清這是一個沒有結果的局。放棄讀書考試做官之後,我能想到的養家糊口乃至發家致富的途徑是經商或者學一門手藝。當然,我的選擇並不多,經商需要本錢還需要門路,這些我都沒有,所以隻剩下一個選擇:學手藝。我曾認真地分析過各種職業和前途,最終選擇了做木匠,不過自始至終都沒有考慮過去當兵。


    當山字營在永州招兵的消息在閭巷傳播時,我並不是很關心,照樣埋頭幹活。已經年底了,隻要過了年我就能升級,心裏滿滿的都是出師轉正。外麵的情況,我也知道一點,土匪猖獗,聽說已禍害了好幾個省份,人數多達好幾十萬。這次山字營招兵就是為了去打土匪。


    日子本來已經不太好過,再遭一次匪亂,那還讓不讓人活了?山字營要去打土匪,這是為民除害,保護百姓家園。街談巷議裏到處可見永州民眾對山字營的支持。雖然我曾是個讀書人,但在這個形勢下我的見解並不比普通老百姓高明,一句話,支持山字營。不過我沒有打算去當兵,保家衛國當然要支持,但不一定要每一個人都去當兵打仗。


    臘月二十五,我去給李大財主家送貨。他們家訂製了一批桌椅器具,我們作坊緊趕慢趕總算在過大年之前把這一批貨做完。大夥都長籲一口氣,今年的工作算是結束了,送完貨拿到錢,高高興興迴家過大年。我尤其高興,在鄉下過完年再迴城做工時,我的薪水就會翻三倍,每月能拿到二兩銀子。


    在趕製這批貨物時,我已經完全月兌離了師傅,自己獨當一麵,並且承擔了大部分的工作。從下半年開始,我所製作的器物已是免檢產品,以前師傅讓我**製作之後都會複查一遍,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放心,懶得再檢查了。這個冬天很冷,作坊裏的師傅和學徒們的手都凍得皸裂,被其它東西碰到或沾上水會火辣辣地疼。不過看到滿屋子都是我們的成果,想到馬上可以迴家過年,心情還是特別好。


    我們的大師傅兼老板讓我帶上兩個夥計去送貨,並囑托我記得把餘款收上,他自己則泡上一壺好茶,窩在火爐邊跟人瞎聊,看他那樣子是提前進入過年狀態了。


    李大財主的家很大,聽說他以前是做大官的。當然像這種大人物我們普通老百姓很難有機會見著。點收貨物的是李府的管家,管家年紀大約四五十,也姓李。人很好,因在我們元字號定製木器的緣故,我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他從來不會因為他身為大府管家便盛氣淩人,每一次和我這種小學徒說話都和顏悅色。


    李管家點完貨,十分滿意,忍不住稱讚好幾遍,說你們元大師傅的手藝就是好,老爺肯定喜歡,也不虧上次我在老爺麵前推薦你們元字號。


    我笑著說,多謝您在李老爺麵前引薦,我們老板說,等您得空的時候一定要請您喝酒。李管家道,好說好說。我一直沒告訴他,這次桌椅其實是我這個小學徒擔綱製作的。


    李管家收完貨很爽快地把餘款結算給了我,還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走到前院迴廊時,李管家一把拉住我,我連忙停住。在他示意之下,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前麵不遠處李老爺親自送一名漢子出門口。要不是李管家發現得快,我們出門便會正好碰上他們,這樣雖然不是什麽過錯,但到底有些失禮。


    那漢子身材很高大,竟然留的一頭短發。我和管家停在迴廊的拐角,離大門口還是有一段距離,沒想到那人似乎看到我們,還望我這邊看了一眼。說實話,也許我當時有點緊張,竟然沒有看清他的長相,隻記得他眼睛很亮。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那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隔了那麽一段迴廊,怎麽可能看到別人眼中的亮光。


    我很納悶是什麽人竟然勞煩李老爺親自送到門口,聽說當初知府大人來李家拜訪,走的時候李老爺都隻略微起身而已。李管家悄悄跟我說,那人就是山字營的長官曾守山。山字營的名字現在是永州百姓議論的最大話題,我真沒想到年前送貨竟然能遇到這高高在上的人物。我正想好好瞧清楚,傳說中的曾守山到底是何等人物,但這時他已出了大門,沒過多久,李老爺送完客人徑自迴後院去了。


    我心中暗唿可惜,轉而問李管家,那個曾大人怎麽留短發,看起來那麽怪。李管家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說,那叫名士風範,你不懂的。


    其實我還是懂的,讀書那麽多年,自然知道要說名士風範當屬魏晉為冠,“會稽王謝兩風流,王子沉淪謝女愁”。當然,李管家並不知道我是秀才,誰能想到秀才會去鋪子裏做學徒。


    不知為何,我鬼使神差地感歎了一句,剪成短發也挺好的,多利索啊。沒有清洗、打理、梳頭等麻煩事。李管家說,其實也不麻煩,到了我這年紀你就知道,不管什麽事情,習慣就好了。李管家說的也是實情,隱含人生智慧。換在平時,我肯定虛心接受。我一向沒有和人爭辯的習慣,但那次竟然多迴了一句:我寧願習慣清爽,也不願意習慣麻煩。


    李管家沒有介意我這小學徒的胡言亂語,完全的長者風度,他說,你最好還是別跟他學,他生於權貴家庭,沒人說他。你可不一樣,真要剪成短發還不得被周圍人說死去。


    李老爺迴院子以後,李管家和我再往大門口走去。他還真一直把我送出大門口,還和我聊了一會,以我的身份他完全可以不這麽做,換做別的大府管家隻怕早就隨手一揮,把我打發走了。


    李管家的禮度殷殷並不是對我特別,我和他打過好幾次交道,發現他對誰也是如此。我一生都尊重他,感激他,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修養和仁義禮度。他很講禮,不會因為我是一個送貨的小學徒便失禮。我知道做到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讀了那麽多年的聖賢書,我當然明白“禮”是講等級的。荀子說過:“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簡單講就是,禮的本質就是為了區分尊卑貴賤大小上下,不同地位的人適應不同的禮,《左傳》裏有一句話說得比較直白:名位不同,禮亦異數。換句話說,李管家根本不需要跟我講禮,送人出大門是講禮的表現,但對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即使不送出大門也不會算是失禮。


    如果真要認真講究的話,李管家對誰都那麽講禮,其實已是一種“非禮”。因為他所做的是一種無差別的禮,這已經失去了禮的本意。但我絕對不會去計較他“非禮”,反而對他充滿感激,因為他讓我感受到被人尊重的感覺。我一直努力的做事,極度的節省,除了為改善家裏的生活,還希望能因此獲得人們的尊重。被人尊重是如此的重要,我甚至認為,這應該是人存在的條件和意義。


    當然,我一直都感激他,不僅是因為他的彬彬有禮,更是因為那次和他的談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李管家並沒有意識到和我閑聊竟然使我做出了人生第二次重大抉擇,也使得我那本應該是水到渠成的出師轉正最終沒有實現,我終究還是沒有拿到正式工人的薪水。


    那次和他閑聊,我得知去山字營當兵真的有五兩白銀一月的餉銀,原本我對官府的話是不信任的,但李管家說這事沒假。因親眼見到李家和山字營的密切關係,所以我相信他說真的那便一定是真的。我還從他那得知山字營的長官曾守山原來是一等肅毅公的親侄,這不就意味著如果能跟著曾守山當兵,便離我心中的道德楷模更近一步。於是,我開始認真思考是否去當兵這件事,盡管一天之前我還認為自己不可能去當兵打仗的。


    這一次沒有用太長的時間我便做出了選擇。我已經自主選擇過一次了,第二次便不再那麽彷徨糾結。自從我離開家門來到永州府城做學徒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的選擇權便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我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麽值得歡欣鼓舞的事情,反而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自己做主,自己選擇就意味著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負責,是喜是憂,是苦是甜都得自己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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