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點著一點綠豆大的燈火,照著一個形容枯瘦的老僧,手裏拿著半禿的拂塵,緩緩地揮動著!


    廢寺!老僧!這些情景並不足奇,奇怪的是那老僧的對麵是一大排油漆剝落的棺木,老僧是拿著拂塵去撣落棺上的浮塵,口中還絮絮切切地念著經。


    司馬瑜等了一下,才定下心來,暗想這也許是別人寄柩的地方,這老僧是替人家看柩,這廢棄的古寺既已作為停靈的地方,難怪沒有香火,年久失修了。


    想到這兒,他更定心了,剛想出聲招唿,可是那老僧的喃喃聲也大了起來,竟然念的不是經文。


    司馬瑜聽得很清楚,他是在對人說話,口氣十分柔和,低沉沉地訴說著:“孩子們!時間又快到了,剛才我已經敲過鍾了,你們總該聽見了吧!快準備著起來了……”


    司馬瑜走過來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老僧絕對不會發覺的,這屋中也沒有別的人跡。


    那麽老僧是在對誰說話呢,除非對棺中的死人!


    想到這兒,司馬瑜不禁有點毛發森然的感覺,忍不住咳了一聲,老憎似乎沒聽見,緩緩地移動腳步,走到另一具棺木前麵,依然是揮動拂塵撣塵,口中也喃喃地重複剛才那幾句話。


    一間堆滿棺木的屋子,一個幽靈似的老僧,饒是司馬瑜膽大藝高,也難禁背上透過一陣沁沁涼意。


    再等了片刻,他忍不住開口道:“老師父!”


    這一聲叫得很響,老和尚算是聽見了,緩緩地轉過身子,司馬瑜怕他看不見,急忙轉到門口站著。


    老僧微現驚色道:“咦!你不是此地的!”


    他的問話很奇怪,可是司馬瑜想不到那麽多,連忙跨去,作了一揖道:“小子司馬瑜,偶然遊山經此,因天色已晚……”


    老僧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過路的……”


    忽的他臉色惶容道:“不行,你不能進來,我們換個地方再說話!”


    說著放下拂塵,拿來桌上的油燈,搶先出了門,朝前麵走去,司馬瑜雖是不解,也隻得跟在他後麵出來!


    老僧用手護著燈火,不使它被風吹滅,走了五六丈,連過四間廊屋,才推開最後一間屋門進去。


    藉著那一點微光,司馬瑜可以在破敝的屋門中望進去,隻見那經過的一些屋子,其中都放滿了棺木。


    隻有在最後的一間,才象是老僧的居室,裏麵放著一些簡單的家具,以及鍋爐柴炭等炊具。


    老僧將油燈放在桌上才打量著司馬瑜:“此地十幾年來,從無人跡登臨,相公是怎麽找來的?”


    司馬瑜又拱手道:“在下四處遊曆,今日途經此地,剛好錯過了宿頭,因為聽見老師父鳴鍾,才循聲找到此地……”


    老僧臉色一動道:“相公是被鍾聲引來的?”


    司馬瑜微覺奇怪,心思你把鍾敲得這麽響,我怎麽會聽不見呢,可是口中極為謙遜地道:“正是!在下從早晨登上這條山道,沿途俱未發現店鎮人家,直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老僧掀動長眉笑道:“這路原來是官道,自從十五月前山下另開辟道路後,即已廢置不用,路旁原來的幾家居戶也遷走了,難怪相公找不到宿處了,相逢即是緣份,老衲隻有一點山肴野蔬,相公若是不嫌簡陋,就請隨便用一下吧!”


    司馬瑜見他說話很和氣,連忙稱謝不止,老僧摸出火石,將爐子點燃了,又在木架上取下一些風幹的肉脯,開始替司馬瑜整治食物,同時笑道:“相公不要見怪,老衲未曾茹素!”


    司馬瑜連忙道:“那裏!那裏!酒肉穿腸,佛在心頭……”


    老僧笑道:“那是酒肉和尚想出將的解嘲語,當不得禪機使用,其實老衲倒不是故意不守清規,隻因此地別無出產,購買又不方便,除了山鹿野獸之外,別無可食之物,老衲不得已,隻好吃葷了!”


    司馬瑜應聲道:“老師父說得很是!好在此處不太有人來,老師父就是吃點葷腥,人家也不知道……”


    老僧微笑道:“相公這話老衲不敢苟同,出家人所修者心,所律者已,完全是在乎一己之心,不是做給人看的!”


    司馬瑜臉上一紅道:“老師父教訓得很對,在下隻不過是信口胡說,老師父不要見怪!”


    老者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司馬瑜因為說錯了話,訕訕的不好意思再搭腔,默默地看他忙著。


    等了一會兒,鍋中肉已熟,香氣四溢,老僧把肉脯切好放在木盤中,又在榻下拉出一個酒罐來笑道:“這是老衲采山果自釀的酒。相公將著用吧!”


    司馬瑜這次學乖了,沒有多說話,隻是連連稱謝,老僧取出碗筷,各倒了一大碗,舉碗邀客。


    司馬瑜見那酒色橙黃,香味很重,喝在嘴裏,除了醇甜之外,另具一種辛辣之味,酒性非常之烈。


    司馬瑜由於本來就量淺,不敢多飲,隻是頻頻吃著肉脯,老僧卻似酒量甚豪,連吃了好幾碗,依舊麵不改色。


    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司馬瑜才搭訕問道:“打擾了這麽久,還沒有請教大師父法號!”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苦核!”


    司馬瑜覺得這名號很怪,微一遲疑,老僧又笑道:“苦乃百味之本,核乃百生之精,無一不從苦中來,浮生太多苦事,是故人方墜地之際,莫不呱呱苦啼,先識得苦中之味,始懂得生命之諦,苦中自有佳境,佛說一粒米藏大幹世界,宇宙亦可作一核看……”


    司馬瑜體會到他的話中道理很深,不覺肅然起敬,正容舉杯道:“大師原本是一位得道高僧!”


    老僧哈哈大笑道:“相公太抬愛了,老衲四十五歲才出家,完全是為著謀生不易,這一襲僧衣,比較容易騙飯吃,十五年前行腳至此,受托照顧這些棺木,既不會誦經,又不曾禮佛,這得道二字如何說起!”


    司馬瑜一駭道:“大師是受了誰的托付?”


    老僧微笑道:“說來也許相公不相信,老衲是受了棺中死人的托付!”


    司馬瑜微一變色道:“大師在開玩笑!”


    老僧笑道:“老衲一點也不開玩笑,十五年前老衲也是遊方至此,也因為天色已晚,準備在此掛單,那時廟中另有一位道友在此接待,飯後那位道友報過法號,自稱悟淨,邀老衲在此同居,老衲正苦於飄泊不定,欣然答應下來,一宿無話,次日醒來之時,那位道友元遝無蹤跡,老衲找了半天,最後才在一座空屋中發現……”


    司馬瑜變色道:“他是死人!”


    老衲大笑道:“相公說得一點也不錯,老衲在空屋中找到了他的骨灰壇,上麵寫著他的生卒年月,以時序推算,他已經圓寂十幾年了……”


    司馬瑜大為吃驚,訥訥地道:“那……那大師以後可曾再見過令友……”


    老僧微笑道:“沒有,那位老友好象職任已盡,從此未曾再露麵!”


    司馬瑜囁囁地道:“這事情太怪誕了……”


    老衲笑著話:“世間鬼神之話,原是信其有則有,信其無則無,老衲不過照著事實話出,相公相信也罷,不相信也沒關係……”


    司馬瑜怔了半天才道:“大師這些年來,一直在此地盤桓……”


    老僧點頭道:“不錯!這原來這一所荒棄的古寺,寺中寄厝的這些棺木,也不知來自何處,老衲留居了十幾年,從未見有人來祭祀,相公還是第一個登門之人……”


    司馬瑜臉現疑容道:“在下甫來之際,好象聽見大師在對人說話!”


    老僧大笑道:“那是老衲在對棺中死人說話!”


    司馬瑜大驚叫道:“對死人?”


    老僧微笑道:“相公不要害怕,老衲因為單身居此,自不免感到寂寞,閑中無事,隻有對死人說說話解悶……”


    司馬瑜連忙問道:“他們聽得見嗎?”


    老僧笑道:“老衲說話之時,並未拿他們當死人,因此他們會聽得見,甚至於有的時候,他們還會迴答老衲的話……”


    說到這兒,他瞥見司馬瑜的神色都變了,乃又微微一笑,舉碗猛幹了一口酒,寬慰似地說道:“相公不要害怕,老衲不是說過,鬼神之說,在有無之間,相公抱定心中無鬼,把他們當作死人,他們就是死人了!”


    司馬瑜口中唯唯的答應了,卻禁不住心中忐忑地跳,老僧也不在意,吃喝一陣,將桌中的殘肴都掃光了,才開始收拾碗筷道:“相公旅途勞頓!一定需要早些安息,老衲很抱歉別無床榻,隻好委屈相公在這兒胡亂歇息一下……”


    司馬瑜見他的木榻不大,方可容人,不禁皺起眉頭道:“那不是要擠著大師了!”


    老僧笑道:“老僧終日無所事事,一宿不睡也沒有關係,相公盡管在此安歇,老衲可以跟孩子們聊聊天以渡長夜……”


    司馬瑜臉色一變,欲言又止,老僧似已覺察笑道:“相公不必多心,老衲所說的孩子們就是棺中的那些死人,老衲與他們相處日久,無形之中生出一種感情,開玩笑似的叫他們孩子,其實他們生卒年月俱都不詳,很可能比老衲大得多了……”


    司馬瑜麵對著這麽一個半瘋半真的老僧與一大群死人,心中又怕又蹩扭,本來想馬上告辭離去的,可是年青人的傲氣又鼓動著他,覺得在這種情形下,被幾句鬼話嚇跑了,實在太沒來由。


    呆了片刻,他才遜謝著道:“在下蒙大師如此招待,已是感謝不盡,如果還敢吵鬧大師安眠,大師不必客氣,還請在此地安歇,在下隨便找個地方,隻要能夠聊蔽風露,就可以睡了……”


    老僧笑著站起身來搖手道:“相公快別如此說了,佳客遠來,老衲隻慚愧無以為敬,怎麽還能簡慢相公呢!再者老衲晚間極少睡眠,相公盡管放心安歇吧!”


    說著又在架上取下一盞油燈,就著燈上點燃了,慢慢走到門口,迴頭對著司馬瑜笑道:“老衲不再多陪了,相公在睡眠中若是聽見什麽響動,千萬不要起來,那幫孩子們並不很乖……”


    司馬瑜又是一驚道:“大師是說僵屍……”


    老僧笑道:“相公說錯了,僵屍是有生命而無知覺的東西,老衲的這些孩子都十分有靈性,從來沒有加害過老衲,隻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陌生人,恐怕他們對相公不禮貌,隻要相公留在屋裏不出來,他們是絕對不會前來打擾的!”


    說完又對他笑了一下,才伸手替他帶上門,佝僂著身子,用手護著燈火,慢慢地去了!


    司馬瑜懷著一肚子的鬼胎,坐在這兒又想了半天心事,末後實在撐不過疲憊,才倒身在榻上。


    那老僧所用的被褥都十分陳舊,發生一股薰人的氣息,司馬瑜一看那被麵,隻見是藍綢緞的,上麵還續著許多圈花壽字,顯然是從棺中拖出來的殉葬品,不覺一陣惡心,幹脆掀過不蓋,和衣倒在榻上。


    躺了沒多久,剛要合眼之際,耳邊忽然聽得嗆然一聲金鐵交鳴聲,唬得他連忙坐了起來!


    室中靜蕩蕩的空無人跡,一燈如豆,瑩瑩地發出微光,那響聲來自床頭,那兒掛著他自己隨身佩帶的長劍,已經有一半跳出鞘外!


    司馬瑜見了不禁心中又是一動,這枝劍是師父長眉笑熬蕭奇傳給他的,雖不是紫電青霜等前古神兵,可是也有數百年的曆史了,鋒下曾飽飲奸人之血,無端發聲,必有異兆……


    正在懷疑間,忽然隔屋又傳來一陣異聲,起先是木板移動聲,著是細碎的按步履聲,還夾著老僧低低的招唿聲,因為是在深夜,那些聲音都十分清晰!


    本著一個練武精明的耳目,司馬瑜雖是心驚膽怕,但還是屏息靜神,注意地聽去!


    那步聲十分雜亂,好似不止一人,接著是老僧的低語,還是那種絮絮切切,和靄而又低沉的調子:“好了!大寶醒過來了,三媛也醒過來了,還有幾個孩子呢!別偷懶了,快出來吧,今天給你們準備了一餐好吃的,別慌,也不許鬧,要是把隔壁的相公吵醒了,事情也就麻煩了,大家排著隊出去,靜靜的……”


    那語調的確象是一個母親在對著一群會鬧的孩子,細碎的步履聲果然靜了下來,變為更輕微的走路聲,慢慢的向屋外的空庭中移去。


    司馬瑜聽得驚心動魄,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先前聽那老僧鬼語連篇,以為是他有瘋癲症,因為一個人長年處此鬼域,心理上疑神見鬼是自然的現象,現在聽來好象是確有其實。


    他懷著恐懼的心情,把身子向窗門移去,因了怕驚動外麵,他的腳步放得很輕,可是外麵黑沉沉地,什麽都看不見,他知道是自己的眼睛一直對著燈光,一時無法適應外麵的黑暗,立刻又轉身過去,將油燈吹熄了。


    屋子裏立刻陷入在黑暗中,殘餘的油煙飄浮在空中,散著刺鼻的氣息,黑暗中還可以聽得老僧的低語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好了,大家都出去了,你們靜靜地等著我再去招唿其它的孩子們……”


    接著是步履離去聲,一直走向另一間屋子,這次因為隔遠了,什麽都聽不見,隻除了木片移動聲。


    司馬瑜想到這一定是那些僵屍在移開棺蓋,這時他的眼睛已能習慣於黑暗,室中的布置了了可見。


    他慢慢移動腳步到窗子旁邊,貼窗子的破洞向外望去,空庭中仍是一片蔓草,被微風吹得微微晃動,除外別無一物。


    聽說鬼物都是稟氣而具形,無影無質,所以我才看不見,可是怎麽會有腳步聲呢……


    照情形看來這些鬼魂都是那老和尚專養的,他說要請他們好好吃一頓,那一定是指我而言……


    想到這兒他不禁緊張地將手中長劍緊握了一下,劍柄冰冷而滑膩,那是掌心中的冷汗。


    在以往的時日中,他曾經麵對過不少頑強的敵人,卻沒有象今晚這麽緊張過,因為他此刻的對手不是人,而是……


    那和尚的聲音又響起了:“別亂!先在走廊上站好,我去給你們搬食物去,你們也餓了好一陣了,要不是那位相公湊巧來到,我還真沒辦法呢!這些月來為著你們可真把我累苦了……”


    司馬瑜心頭一陣緊張,暗道:“果然來了,這老和尚真不是好東西,我等在這兒,他隻要進門來,我當頭就給他一劍……”


    可是老僧的腳步聲越去越遠,竟是向著大門而去,司馬瑜倒不禁又懷疑起來了。


    莫非這老和尚不是要殺我……不管怎麽樣,他養著這麽許多僵屍,總不是好東西,我一定要除了他……


    老僧的聲音聽不見了,空庭中仍是靜蕩蕩地沒有動靜,司馬瑜按捺不住自己,輕輕地移到門口,將門拉開一道縫隙,探頭望去,不禁駭然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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