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密的鑼鼓聲一直響個不停,站在場子中央的老武師已麵現焦急之色,兩眼不斷的東張西望,好像正在等待著什麽人似的。


    圍觀在四周的群眾,根本沒有人去留意那老武師的神情,所有的目光幾乎全部集中在他身後的一張條案上。


    條案上堆滿了瓶瓶罐罐,下首垂著一塊黃色的錦帳,錦帳上繡著“正宗少林鐵牛行功丸”九個血紅的大字。


    而最讓大家感興趣的,還是擺在瓶瓶罐罐前麵的一錠十兩重的大元寶。元寶雖是銀的,這時卻在夕陽照射下發著閃閃的金光。


    在開封,跑江湖賣野藥的多如過江之鯽,終年川流不息,但打著正宗少林旗號,又肯出此巨額賞銀的卻是不多,所以觀眾也顯得特別踴躍,似乎都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少林真功夫。


    鑼鼓聲響突然靜止下來,所有觀眾的目光不約而同的從那錠元寶轉到一個剛剛擠進場的年輕人身上。


    那年輕人長得身強體健,生氣蓬勃,隻可惜穿著打扮有些不倫不類,而且左頰上還隱隱的現出一道刀疤,渾身上下充滿了江湖味道。


    但那老武師卻一點也不嫌棄,登時眉開眼笑,還小心翼翼的直朝他招手,一副生怕一不小心將他嚇跑的模樣。


    那年輕人果然往前走了幾步,但目標並非那位老武師,而是條案上的那錠元寶,他顯然是想看看清楚那東西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老武師幹咳兩聲,操著外鄉口音搭訕道:“還沒有請教閣下貴姓?”那年輕人這才收迴目光,居然還禮貌周全的朝那老武師歪歪斜斜的一拱手,道:“在下林強,少林的林,武功高強的強……您瞧這個名字還不錯吧?”


    那老武師下意識的掃了那麵錦帳一眼,猛將大拇指一挑,道:“好,好,這個名字起的好極了……”


    不待他說完,四周已響起一片哄笑之聲。


    那自稱林強的年輕人狀極得意道:“在下還有一個綽號,不知你老人家有沒有興趣聽?”


    那老武師忙道:“有興趣,當然有興趣,閣下請說,老夫洗耳恭聽。”


    林強胸脯一挺,道:“在下的身子一向結實得很,很能挨幾下子,所以道上的朋友都叫我打不死的林強,不知你老人家有沒有聽人說起過?”


    那老武師愣住了。


    站在老武師身後那個紮著小辮子的敲鑼小姑娘卻忍不住失笑出聲,還險些將鑼錘脫手落在地上。


    那老武師急忙打著哈哈道:“久仰,久仰。但不知閣下打人的功夫怎麽樣?”


    林強搖首道:“那可差遠了。不過在下倒還有幾分蠻力,為了那十兩賞銀,明知功夫不夠又得來碰碰運氣。”


    那老武師喜得連連點頭,猛地在自己腹部拍了一下,道:“好,閣下盡管出手,千萬不要手下留情,隻管朝這裏招唿!力量越大越好。”


    林強急忙倒退一步,擺手道:“且慢,在動手之前,有個小問題一定得先搞清楚。”


    老武師皺眉道:“還有什麽小問題?”


    林強道:“方才你說誰要擊退你一步,這十兩銀子就是他的,對不對?”


    那老武師道:“對。”


    林強忽然抬手輕摸著自己左頰上的那道刀疤,細聲細語道:“如果有人用力過猛,你老人家又剛好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那該怎麽算?”


    那老武師又愣住了。


    四周的觀眾也都左顧右盼,交頭接耳,似乎誰都未曾想到過這個問題。


    那老武師愣了半晌,才朝身後那個打鼓的大漢大聲問道:“咱們帶來的盤纏還剩下多少?”


    那打鼓的大漢放下鼓槌,在懷裏摸索了一陣,道:“總還有個十五六兩吧!”


    那老武師沉著臉,冷冷的瞪著林強,道:“你瞧這個數目怎麽樣?”


    林強低著頭盤算一陣,才勉強點點頭道:“好吧,二十六兩就二十六兩。”


    聽他的語氣,好像那老武師已經輸定,那二十六兩銀子早已變成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那老武師似乎再也懶得跟他嚕嗦,隻將雙足微微一分,道了聲:“請!”


    林強速速擺手道:“等一等,等一等!”


    老武師不禁歎了口氣,狀極不耐道:“你還有什麽問題,快說!”


    林強不待他把話說完,竟猛地欺身而上,“砰”地一拳狠狠擊在他的小腹上。


    圍觀的人一片嘩然,那老武師卻連吭都沒吭一聲,全身紋風不動,兩隻腳就像被牢牢的釘在地上。


    林強卻不停地在掙動,原來他擊出去的那隻拳頭竟被那老武師的肚皮整個吸住,而且深深的陷入小腹中,掙動了幾次都不得脫身。


    亂哄哄的場子即刻靜了下來。


    林強的臉色整個變了,頸子上也暴起了青筋,一張原本還滿中看的臉孔已完全扭曲,左頰上那道刀疤的顏色也越來越深,看上去十分恐怖。


    靜靜的四周忽然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也不知是在為林強加油打氣,還是在讚揚那老武師功夫之高明。


    掌聲逐漸消失,林強仍在拚命地往外掙紮。


    就在這時,那老武師陡然沉喝一聲,小腹猛地一挺,竟將林強的身子推得整個倒飛而出,翻翻滾滾的直向場外跌去。圍觀的人群紛紛退讓,林強的身子也繼續在翻滾,從觀眾讓出的缺口直翻到兩丈開外的一個卜卦攤前,才勉強停了下來。


    林強還真像個打不死的人,身子剛一著地,隨即一彈而起,誰知還沒有站穩腳,突然嘴巴一張,“哇”的噴出了一口鮮血,險些噴在那個卜卦先生的攤子上。


    那卜卦先生似乎早已算到這一招,適時把攤子往旁邊一搬,剛好逃過了一口鮮血之災,然後雙眼一閉,連看都不再看林強一眼。


    林強身子搖晃了幾下,重又仰天摔倒在地上,再也不動彈一下。


    這時那老武師已然大步趕到,伸手便將林強上身扶起,敲鑼的辮子小姑娘也緊隨而至,用鑼底托著一瓶藥丸和一碗清水,雙手捧到那老武師身後。


    老武師飛快地掰開林強的血口,迴手抓起鑼底上的那瓶藥丸,整個倒進他的嘴裏,然後又急忙端起水碗朝他嘴裏猛灌,動作既熟練,又迅速,而且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處,一點時間都不浪費。


    隻聽“咕嘟”一聲,水藥顯然均已下肚。不消片刻,林強便將老武師扶著他的手臂推開,開始自己試著挺腰扭頸的活動起來。


    那老武師一直都在緊盯著林強的臉,直到這時才大聲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林強大拇指一挑,也大聲誇了句:“好藥!”


    老武師似乎就在等他這句話,話一說出,站起身來便往場子裏走。


    鑼鼓之聲重又響起,觀眾也即刻將那缺口密密堵上,再也沒有人理會林強的死活。


    那卜卦先生這時才睜開眼睛,瞟著依然坐在地攤旁的林強,哼哼著道:“你小子倒也真會演戲!”


    林強匆匆朝後瞄了一眼,含含糊糊道:“不會演戲怎麽行,你當我這行飯是那麽好吃的!”


    說完“呸”的一聲,把一個紅紅的球形東西自口中吐出,剛好吐在那卜卦先生的攤子上。


    那卜卦先生急忙用腳踩住,緊緊張張叫道:“你不要亂吐好不好,萬一被人瞧見,還以為我是跟你們一夥聯手來騙人的呢!”


    林強笑嘻嘻道:“你放心,你劉半仙是大相國寺一帶的大名人,開封城裏哪個不知道!誰敢胡亂懷疑你!”


    劉半仙似乎對他的說詞很滿意,立即眉開眼笑道:“你這次又撈了多少?”


    林強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洋洋道:“一兩整,不錯吧?”


    劉半仙馬上嘴巴一歪,道:“什麽!摔得鼻青臉腫,那老家夥才給你一兩!”


    林強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道:“我的鼻子既沒青,臉也沒腫,隻打了幾個滾就賺到一兩,已經不錯了,像你這樣從早到晚的風吹日曬,每天能賺多少?我看最多也不過是兩三錢而已!”


    劉半仙不待他說完,便瞪眼叫道:“不錯,我賺得是不多,不過我這可是細水長流的生意。你呢!每天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不定三五天都撈不到一票,又要經常換花樣、挪地方,你怎麽可以跟我比!”


    林強連忙賠笑道:“我當然不能跟你比,你是老江湖,讀過書,認識字,又有一技在身,我隻不過是靠著個摔不壞的身體混飯吃,到今天還沒有挨餓,就該謝天謝地了。”


    劉半仙點點頭,居然還歎了口氣,道:“老實說,我非常同情你,真想找個機會拉你一把。”


    林強道:“那太好了,我先謝了。不過今天我可不能在這兒多陪你了,第一,隔壁快散場了,我在這裏不方便,第二……實不相瞞,方才提起挨餓,我才想起中午還沒吃飯,我得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再說。”


    說完,拱了拱手,轉身就想走。


    劉半仙忙道:“等一等,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告訴你。”


    林強愕然迴頭道:“什麽重要的事?”


    劉半仙撚著自己的八字胡道:“有一筆大生意,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林強道:“多大?”


    劉半仙沉吟著道:“少說也該有個三五十兩……”林強截口道:“多說呢?”


    劉半仙也伸出了一根指頭,比方才林強伸出的那根手指更高更直。林強再也顧不得隔壁散不散場,肚子也不餓了,從卦攤下麵拉出一隻凳子便坐下來,兩眼直盯著劉半仙堆滿皺紋的臉,靜待他把話說下去。


    這時武場的鑼鼓聲響已停,老武師正操著外鄉口音,在竭力吹噓他的“鐵牛行功丸”是如何之神效。劉半仙隻得把聲音壓低,神秘兮兮道:“今天一早,就有兩個四海通鏢局的鏢頭來找過我,兩個人神色急躁,而且還都掛了彩,一個把胳臂吊在脖子上,一個拄著根拐杖,你猜他們來問什麽?”


    林強沒有迴答,隻兩眼眨也不眨地繼續盯著他。劉半仙語聲顯得更加神秘道:“他們居然是尋失物的,接連搖了兩卦,都是問我失物的方向。”


    林強道:“不用說?我看八成是把鏢押丟了。”


    劉半仙道:“不像。第一,如果有人劫了鏢,鐵定早已遠走高飛,不可能再把失鏢帶到開封來,劫鏢的人縱然是傻瓜,他也應該知道四海通開封分號的實力,第二,這幾天茶樓酒肆談的都是‘日月會’盛大俠夫婦不幸被捕的消息,從來沒有人提過失鏢的事,按說四海通鏢局的鏢車遭劫,也算是武林中的大事,怎麽會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林強點點頭,道:“你怎麽知道失物仍在開封?是你算出來的?”


    劉半仙道:“那倒不是,老實說,是那兩個鏢頭自己講的,為這件事那兩人還抬了半天杠,結果一致認為失物仍在城裏,而且在短期內也不可能運出去。”林強翻著眼睛想了想,道:“這麽說,這批鏢極可能是在城裏丟的。”


    劉半仙搖頭擺手道:“不可能,絕不可能,如果城裏發生這種事情,早就喧嚷開來,就算別人不知道,你也早就得到消息了,你說是不是?”


    林強隻有又點了點頭,道:“結果呢,方位算出來沒有?”


    劉??仙道:“有,兩卦指的都是正南,那兩個家夥聽得好像很滿意,馬上高高興興的走了,可是第三卦,似乎起了點變化。”


    林強愕然道:“咦!你不是說那兩人隻搖了兩卦麽?”


    劉半仙道:“是兩卦,第三卦是他們在付我錢的時候無意中把卦筒碰倒,這種卦往往最靈,卜卦原本就是一種很邪門兒的事,有的時候你想不信都不行。”林強把頭往前伸了伸,輕聲軟語道:“那第三卦上怎麽說,指的是哪個方向?”


    劉半仙齜出幾隻黃板牙,皮笑肉不笑道:“每個人一半,如何?”


    林強道:“什麽每個人一半?”


    劉半仙道:“當然是銀子。你想憑早上那兩個鏢師焦急的神態,憑閻二先生平日用錢的手麵,哪怕你隻報一個信,起碼也是三五十兩,能拿一半也不是個小數目,總比你一次一次的挨摔好賺多了,你說是不是?”


    林強猛一點頭,道:“好,一半就一半,說吧!”劉半仙道:“隻往西邊偏一偏就行了。”


    林強道:“偏多少?”


    劉半仙想了想,道:“頂多不會超過三分。”


    林強一怔,道:“那不就在金迴迴的館子那條線上麽?”


    劉半仙連連點頭道:“對,就在那附近。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能黑心,一定得分給我一半。”


    林強立刻站了起來,轉身大搖大擺而去。就在這時,一名捕快打扮的人忽然走到卦攤前麵,朝劉半仙“喂”了一聲。劉半仙剛剛坐定,聞聲即刻又彈了起來,哈腰道:“官爺,請問有什麽吩咐?”


    那捕快道:“你有沒有看到林強?”劉半仙下意識的往南瞄了一眼,馬上抓起卦筒,邊搖邊道:“原來是尋人。”


    “嘩啦”一響,六枚銅錢已飛快的灑在台麵上。那名捕快手腳也不慢,一巴掌將那六枚銅錢捂住,惡聲惡氣叱道:“他娘的,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隻問你今天究竟有沒有見到過林強?”


    劉半仙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充滿無奈的點點頭,道:“見是見過,不過他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捕快道:“朝哪邊走的?”


    林強方才走的方向分明是正南,劉半仙卻毫不遲疑地朝北指了指。


    那捕快謝也不謝一聲,急急朝北趕去。劉半仙剛想收起銅錢,突然又把伸出去的手縮住,低下頭去仔細一瞧,不禁愣了一下,滿臉詫異的喃喃道:“怪了,他明明是往南走,卦上怎麽會指著正北!”


    ×      ×      ×


    林強穿過大街,匆匆迴顧一眼,忽然閃進了一條窄巷,方向一折,直奔正北。邊走還邊冷笑著道:“太過分了,還說同情我想拉我―把,隻說了一個方向就想等著分銀子,天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走了一程,越走越餓,剛想轉到大街上找點吃的,遠處適時傳來一陣沙啞的叫賣聲。林強傾耳細聽,竟是燒餅張的聲音,不禁大喜過望,急急循聲趕了過去。


    這時燒餅張也發現了林強,如獲至寶般的朝他招著手直奔過來。林強急忙迎上前去,從籃子裏拿了個燒餅先咬了一口道:“有沒有水?”燒餅張把腰間掛著的一支竹筒遞給他,氣喘喘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林強幾乎把一筒水喝光,然後又取了個燒餅,邊吃邊道:“什麽事這麽緊張?”


    燒餅張上氣不接下氣道:“好多捕快在找你,一個比一個兇……你究竟惹了什麽禍?”


    林強一臉沒事人的樣子,道:“沒有哇!”


    燒餅張也拿起竹筒,將剩下的一點水倒在嘴裏,用圍裙拭著嘴道:“那他們為什麽到處找你,好像還急得不得了?”


    林強道:“這八成是他們銀子太多,想周濟我幾個。”燒餅張大搖其頭道:“你不要想得太美,那群人拚命往裏刮都來不及,哪還有閑錢來周濟你!”


    林強道:“那可難說,你也應該知道,我跟他們多少還有幾分交情。”


    燒餅張忙道:“你不要太相信什麽交情,那幫家夥翻臉不認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說到這裏,喉嚨似乎出了點毛病,咳了幾聲才接下去道:“當然,像你老爹林頭兒那種人也不是沒有,隻可惜好人不長壽,唉!唉!”


    接連歎了兩口氣,一看林強隻顧猛啃燒餅,一點反應都沒有,於是又咳了咳,繼續道:“林頭兒為府衙奔波一生,最後還弄得個因公殉職、橫死街頭,結果怎麽樣!他們眼看著你每天浪蕩街頭,居然連一點辦法都不替你想,你說像話嗎!”


    林強這時才拍拍肚子,道:“也許這次他們良心發現了,所以才到處找我。”


    燒餅張老眼接連眨動了幾下,道:“你是說他們這次找你,真的是為了送銀子給你?”


    林強點著頭道:“依我看是八九不離十,不然他們找我幹什麽?我又沒有犯法。”


    燒餅張怔了怔,道:“這麽說,如果他們再問到我,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行蹤告訴他們?”


    林強摸著頰上的刀疤,斜著眼睛想了想,才道:“告訴他們也可以,不過你可千萬不要說我往北走,隻說我到城南郝老大的場子去了就行了。”


    燒餅張皺眉道:“你又要去賭錢?”


    林強失笑道:“我正在朝北走,怎麽會到城南去賭錢!我不過是想讓郝老大難過一下罷了。”


    燒餅張點點頭,忽然又緊緊張張道:“你到城北去幹什麽?該不會去找閻三少爺吧?”


    林強道:“你猜對了,我剛好有點事要去找他。”燒餅張忙道:“我勸你還是別去的好。”


    林強一怔,道:“為什麽?”


    燒餅張皺著眉頭道:“我總感覺這幾天閻家有點不大對勁兒,不但大門緊閉,連我的燒餅都沒有買,你該知道二少奶奶和五小姐都是我的老主顧,三天沒有照顧我的生意,簡直是從來沒有的事……”


    林強不待他說完,丟下燒餅錢就走,走得比來的時候更快。燒餅張好像還有話跟他說,但在後麵叫了幾聲,他卻理也不理,轉眼間便已走得蹤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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