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沒等著菜上齊,就要走,故意做出來不大高興的樣子,劉得飛也要跟他走,盧天雄說:“怎麽著?莫非真叫我那侄女,把你們二位得罪了嗎?”唐金虎擺手說:“沒有的話!卻是因為那位姑娘現在院裏直哭,我們在這兒喝酒,也喝不下去啦!再說萬一姑娘再看得起我們,一邊哭著,一邊拿出刀來跟我們拚命,那時我們可怎麽辦?動手吧?不對,不動手吧?幹挨,所以我們不如趁此告辭吧!”那盧天俠的臉色此時頗不好看,唐金虎假若再說幾句,他們真能夠打起來,劉得飛也仿佛氣有些不出,發著呆,瞪著眼、握著拳頭。盧夭雄恐怕事情弄僵了,就趕緊叫鏢店裏的車,把唐金虎,劉得飛兩人送迴去了。


    兩人迴到棧房,唐金虎又把那盧寶娥挖苦了一頓,說:“長得不但黑,脾氣還那麽暴,簡直是個夜叉精,誰能夠要她作老婆呀?倒貼兩萬銀子十頃地,連我也不要。他們還想招你作養老女婿,這真叫作看不起人。明天,無論雨住不住,咱們趕快的走吧!倒不是怕他們,是真要跟他們打起來,太有點合不著!”劉得飛越想越是生氣,不過,要說那盧寶娥的脾氣暴,是真的,說她長的黑,那卻未免太甚,因為她長的雖有點黑,卻不難看,擦上胭脂粉還真漂亮,可是,誰管她漂亮不漂亮,快些離開這兒是真的!此時的雨,雖還在下著,但是越下越微細了,天光也越來越亮,到了傍晚之時,居然晴了天,夜間,有些月色,劉得飛在屋裏真不敢睡,想起那個小如意,雖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可是究竟不甘心,不過又想:也犯不上為這麽點事就去向盧寶娥索要。


    一夜無事,次日,車已套齊,馬也備好,帶著這次保鏢賺得的錢,和辦的一些土物,唐金虎,劉得飛,和他們手下的一些夥計,就離開了張家口,也沒人給他們來送行,盧家兄弟更都沒再照麵,唐金虎心裏倒很喜歡,暗道:這麽一來,膽們的那想頭就算吹了,省得戎好不容易才搭上這個夥計——劉得飛,要叫他們一個黑丫頭就給拉了去,那我才冤呢!因此,他在路上就對於劉得飛表示親熱,尊重,不想走了一夭,就又到了馬脖子嶺,那個險要的地方了。


    來到這裏,才過了山坡,劉得飛又想起那天與判官筆小羅崇,在這地方額一場惡鬥,真是痛快,闖江湖有那麽一件事,是永遠也不能夠忘.如今來到這兒,手還覺著有點癢癢,最好什麽魁星筆老羅龍,閻王筆大羅岱,也再來了這兒,跟我較量較量,那才算是更為痛快了!這時唐金虎卻催捉著說:“快點走吧,這地方可有點懸,你看四邊除了山就是樹林,連個村莊連個人都沒有,咱們不怕誰,可是犯不上在這兒再出事,因為已經卸了鏢,又沒有客人跟著,咱們就是再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也沒人看見,也不能給你去傳名,咱們要自己去跟人說,人家倒說咱們是瞎吹。走江湖的人就是,把本事要顯在明處,在這兒要是再跟人瞎打,那算是白得罪人,白費力氣,一點也不能因此抬高身份。快走吧!快點走迴北京,咱們再跟同行的誇耀誇耀去!”他一邊笑著,一邊這祥的說,表現他的經驗、閱曆,仿佛全都高人一等似的。無奈因為是才下過雨,地麵大滑,尤其這下坡路,驟子跟馬實在都不能快走,所以無論唐金虎怎樣催促,依然是走得很慢。唐金虎不由就生氣了,罵道:“你們真都是飯桶,怪不得我的鏢店開了十多年,永遠沒應過一件大買賣,從來沒保過一件象樣兒的鏢,敢情真不行!要不是我師侄!人家得飛幫助我,咱們將來真得挨餓!”他向他的一個老夥計,名叫禿尾巴鷹的,狠狠抽了一鞭子,說:“你還笑什麽?你不會接過鞭子趕著車,領頭在前,快一點嗎?……”


    他正在使脾氣,驀聽“颼”的一聲,一件什麽東西,從他的耳朵旁邊飛過去了,絕不是鳥兒,倒好象飛鏢,他不由嚇得打了個大冷戰,趕緊迴首去看,就見那出坡上站著一匹黑馬,騎馬的卻是身穿一身青衣,頭上蒙著一塊桃紅色紗帕的女人,手擎著單刀向下叫道:“劉得飛!你站住!……”唐金虎看出來這正是盧寶娥,他不由笑著說:“啊哈!這個丫頭的臉可真大?人家不要她,她還追下來?待我去……”他剛想撥馬迎上去,卻又覺著不妥,因為不知道這丫頭的本領到底如何?她既追了來,來意就必定不善,我把她弄不迴去,再吃了她的虧,那可真寒傖。於是他就向劉得飛看看,說:“怎麽樣?她現在是逼上咱們來了,她又有鏢,這丫頭不講理!咱們是應當躲著她,還是跟她幹幹呢?”這時那山坡上的盧寶娥,又連打來了兩鏢,全都被劉得飛毫不費事的接在手中,唐金虎一看,對於劉得飛就更加倍的欽佩,同時他一點也不發慌了,就說:“怎麽樣?你去鬥一鬥她吧,反正不給她點厲害看看,她是不死心,她是決不肯走,我不好意思跟她怎麽樣,因為我是她的長輩。”劉得飛雖是很生氣,可真是不願意跟個女人去爭較,這時盧寶娥又在上麵叫他,說:“劉得飛,你有膽子來嗎?別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你敢跟我打一打才算……”這時候連唐全虎,帶一些個夥計和聽趕的人,全都哄然大笑,把劉得飛笑得倒好難為情,他更生氣,抽出寶劍,催馬向上就走,到了山坡上,那盧寶娥在馬上掄刀向他就砍,劉得飛以劍相迎,他也不下馬,隻探身伸臂,巧妙的以劍抵擋,並想趁空叫盧寶娥負一點輕傷,也就算完了。可不料盧寶娥非常的兇悍,把一口刀舞動如飛,寒光亂閃,逼進了劉得飛。劉得飛也就不客氣了,運劍迎殺,兩人交手二十餘合,那盧寶娥竟撥馬往北山坡跑了下去,這下邊的一些人又都大笑狂嚷,劉得飛也就往下去追,明知道盧寶娥必定要迴手打鏢,所以不容她緩手,就緊緊的追到她的背後,相離不過二尺,盧寶娥在馬上翻身掄刀.劉得飛卻將劍平著向她的左肩一拍,“啪”的一聲,說聲:“你還不快些走!”盧寶娥吃驚一下,當時更急了,臉兒真氣得黑中透著紅,“颼颼颼”掄刀又向劉得飛緊砍,馬也撥迴來,向著劉得飛緊逼。兩匹馬的馬頭幾乎頂在一塊兒了,她把刀又高高的舉起,狠狠的殺來,劉得飛卻以劍一迎,隻聽“噹啷”的一聲響亮,劉得飛忿怒著說:“我是不願意傷你!你要是不服,咱們就都下馬,或是比拳,或是刀對劍,痛快的廝殺一陣,怎樣?”他瞪著老虎一般的眼睛,隻見.盧寶娥的臉更紅,涔涔的由鬢邊滴下來汗珠,她忽的嫣然又一笑,雖然還舉著刀,卻不再兇狠,隻是似羞似恨的說.“我問你:你為什麽瞧不起我?”劉得飛說.“我也不是瞧不起你,我也用不著瞧得起你!”盧寶娥又問:“那?……為什麽我叔父跟你們說了,你可不願意?”劉得飛莫明其妙的說;“你叔父跟我說什麽啦?我怎麽不知道?”盧寶娥的臉兒更紅了,咬著嘴唇,待了半天,才說:“他大概沒跟你本人說.他可是跟唐金虎說了,說!你別假做不知道!”又瞪了劉得飛一眼,劉得飛這才恍然的明白,自己也覺著有些難為情,同時又更生氣,就說:“原來你為的是那事呀?告訴你,那不成!我怎能給你家作養老女婿?那辦不到!”盧寶娥說:“不是叫你到我們家裏,是……你說叫我跟你到哪兒去,我就跟你到哪兒去!……”說到這裏,她羞得似乎要哭了,刀放下去,頭也低了下去。劉得飛搖頭說:“不是養老女婿,我也不幹。凡是當女婿的事兒,我就不幹。”盧寶娥抬起臉來問說:“那麽?你要幹什麽?什麽你才稱心?”劉得飛說.“我要幹?我就幹鏢行,我就保鏢,別的什麽事我也不幹!我什麽事也不能夠稱心,除非跟我師父見了麵!”盧寶娥用手指指他,笑說:“原來你是個傻子!得啦,我也不跟你費話啦,反正你明白,你已經把訂禮給了我,你不能夠再娶別人啦!”劉得飛急了,說:“誰給你訂禮啦?你怎麽胡說?你這個女的,是怎麽迴事呀?”盧寶娥冷笑著說:“不用再說啦,反正我已經告訴了你,咱們算是定啦!過些日我到北京找你去。”劉得飛說:“你千萬別找我去,找我我也不理你,告訴你不行,就是不行,我這輩子也不想要媳婦啦!”盧寶娥撥馬就走了,往北走了不遠,她還迴首看看,又冷笑了笑,然後就縱馬向北,一溜煙似的馳去。


    這裏,劉得飛裝了一肚子氣,心說:怎麽這些個女人們比男的還能夠拉得下臉來?這可真是怪事情!自己隻好也撥馬,又過了山坡,就見他們那些車馬還在下麵等著。劉得飛放開了韁繩,飛一般的馳下,唐金虎一些人就問道:“怎麽樣啦?把那丫頭打走了吧。”劉得飛點了點頭,唐金虎又問說。“傷了她沒有?”劉得飛又搖搖頭,自己實才不願把剛才那詳細的情形,對這些人說,因為是想著,為人應當學著忠厚,那盧寶娥能夠拉下臉跟我說那些話,我不理她就是了,我也不便把那些話去告訴別人,叫別人譏笑她。反正,我不遇著我師父,我也決不娶媳婦,無論什麽女人,我不要她.可是我也不給她太難堪。這就是劉得飛心裏拿定的主意,他真沒把女人當作一迴事,早先.他還覺著女人似乎有點神秘,可是自從遇見了個小芳,又遇見這麽個盧寶餓,他真對於女人有些看不起了。當下由這馬脖子嶺又往南去走。沿路上一些夥計跟趕車的,都不斷的談說著關於女人的事,他卻連聽也不樂意聽,唐金虎又對他說:“老賢侄!憑你這樣的武藝,憑你現在立下的這點名聲,將來一定要發大財,憑你這年怪,憑你這一表堂堂的英俊相貌.將來要一百個息婦也有。”笑笑又說:“可也不能娶那麽些個,娶多了,她們爭得打架。還是娶一個好,不過這一個,可就得仔細的挑選了。別忙,將來我幫助你挑選,咱們非得要那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知三從,曉四德,還得身家清白,頭是頭,腳是腳,能洗會做,拿出去見得起人,那才行,那才不虧負你。這事兒你將來交給我辦,我的這兩隻眼,不是吹,最會替人家相媳婦,那盧寶娥,我一看就不行,你看怎麽樣?她還能夠拿著刀,騎著馬來追你.可見是個瘋丫頭。”劉得飛也不言語,不過心裏確實有些煩惱,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麽緣故,又走了幾天,便迴到了北京城。


    他奪了天泰鏢店的實賣,保著那祥大的鏢,竟能夠平平安安的送到,又大搖大擺的迴來,在馬脖子嶺、他折服了判官筆小羅崇的事,也傳揚開了,弄得鏢行裏無人不知,並且都驚為奇跡,把他看成了神人。所以,不但劉得飛,連玉麵哪叱彭二之名,現在也時時為人提起,都說:“彭二有好徒弟!”又都說:“咱們北京城出了這麽一條年輕的好漢。也是光彩,恐怕再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他了!”


    天泰鏢店現在是暗然無色.追魂槍吳寶的聲譽一落千丈,也看不見他出門了,更沒人敢把鏢,交給他們去保了。悅遠鏢店,卻忽然買賣興隆,房子,院牆,全都刷新了,招牌也重新上了油漆,描上了赤金和硃紅,又雇了些夥計,請了幾個二三路的鏢頭,並且換了鏢旗,以前不過是破布上寫著“悅遠鏢店”四個褪了色的字,現在卻是用白紡綢繡紅字,是“京都悅遠鏢局”“唐金虎”“劉得飛”,兩個名字排列著也繡在上麵,這樣的旗子就預備著好幾十杆,因為每天至少要出去三四檔子鏢,都得插這旗子,劉得飛卻不必親自跟著,隻用他現在的名頭,就足以將江湖震住。


    唐金虎現在是滿身的綢緞,他的老婆孩子也享了福了。櫃上永遠有不斷的人來講買賣,小買賣他們還一概不應,他的架子也頓然大了起來。早先,唐金虎不過是個平庸之輩,常在小酒館裏喝酒還欠著賬,現在,幾乎天天要到大飯館,大飯莊去坐席,結交了不少的達官, 顯宦.巨賈,富商。平常的人,他連理也不理了;不過他對於劉得飛可永遠殷勤備至,供給錢化,供給豐富的飲食起居,就好象是曹操對付關雲長的那一套,聯絡的無微不至,好在劉得飛人很老實,雖有別的鏢店主人,托人,送禮,百計千方的要請劉得飛,還有人在暗地裏跟他說:“你為什麽不自己開個鏢店呢?唐金虎是個勢利小人,你忘了你早先不得意的時候,他對你是多麽冷淡了?好男子應當自己創一番事業.別再給他幹了!”劉得飛卻也不為所動,他整天是那麽誠誠懇懇的,好衣裳,他也不穿,好吃的他也不愛,嫖賭的事情,他更是一點也沒有。他常到早先那燒餅鋪裏去坐著,跟那張歪子馮大、陳麻子等人,有如兄弟一般的好,他掙的錢都送到京西,孝敬了他的叔父劉大脖子,並周濟了一些家境困難的老親舊友。


    他對於鏢行的朋友無不和藹,稱人家為“前輩”,懇切的托人去打聽他師父的下落。他有時還到那廟裏,什麽熏魚,杏仁茶,炸豆腐,便麵餑餑等,他想吃什麽就買什麽,因為現在他有錢了,可是那些個做小買賣的老朋友,如江四等人,又都不好意思要他的錢,都說:“吃吧,還給錢幹嗎?咱們是誰跟誰?難道連這麽點還過不著嗎?你也太客氣啦!”他可決不願意欠人一文,尤其他對於那老常九,他吃一碗老豆腐,必定要給兩碗的錢。有一天常九病了,他就勸常九不要再去作買賣,他贈給了常九三十兩銀子,並且說,以後還可以隨時的供給。


    他就在常九的屋裏,又遇著一次那一迴為小芳傳遞繡帶的小丫鬟,這小丫鬟直望著他笑。當著常九的麵,他們不能說什麽。他走出了廟,小丫鬟也跟著他出來,手裏拿著一個空碗,因為她是專要買常九的老豆腐,可是常九病了,沒做老豆腐,她就索性不買了!她跺跺腳,向劉得飛說:“怎麽你說走就走嗎?”劉得飛轉身迴來,臉紅紅的笑著問說:“還有什麽事?”小丫鬟說:“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五姨太太她近些日好不好?”劉得飛說:“她還能夠不好嗎?”小丫鬟說:“好!哼!反正沒有你好,你現在是發了財啦!”劉得飛說:“我也沒發財,不過你告訴她.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無論她遇著什麽為難的事,隻要她告訴我,我就萬死不辭!”小丫鬟笑笑,說:“這樣象是人說的話,得啦!你就走吧!以後你可常來,我有時也借著買東西常來,咱們得老通著點氣兒才好。”劉得飛說:“以後我恐怕沒有功夫常來,萬一有什麽事,你可到悅遠鏢店去找我。”小丫鬟笑著說:“得啦!以後再說吧!隻要你別忘了我們五姨太太就行!”劉得飛說:“不能忘!”他遂就去了。一邊走一邊想,自己真不能忘了小芳,不能忘了小芳這五載的知己,一片的恩情.她是我的姊姊,又如是我的長嫂,我將來必定要舍死忘生的去報答她!


    慨歎著,迴到了悅遠鏢店,從此起,他越發的勵誌,行事端正,磊落光明,丙為他心裏有一位恩師,和一位賢姊!就說小芳是他的“賢姊”吧!俱仿佛在鼓勵著他,他不敢有一點頹廢懶惰,或是自覺著不對的行為和念頭。


    還有,他從張家口帶來的那一盒奶酥,五斤口磨,一對狼皮褥子,兩幅牛毛毯,本來都是為送給小芳的,但是常常的發愁,這怎麽才能夠送給她呢?由常九那裏轉送她是不行的,因為常九還不知道,假使常九知道了,那個老頭子也許弄不明白,還許把他女兒大罵一頓,也罵我一頓呢!是的,不能夠叫他知道。那個小丫鬟倒可以替我傳遞東西,不過.不但夾著狼皮褥子跟牛毛毯進韓金剛的家恐怕不行,就是拿著奶酥跟口磨,要叫韓金剛看見了一盤問,可也準得出麻煩,出了麻煩就壞,弄得眾人皆知,誰能說是我們光明磊落,真是沒一點別的事呢?男女之事,尤其是一個著名鏢頭,跟個著名惡棍的家裏小老婆,到人的嘴裏還能有好話嗎?我的嘴又笨,不會辯解,隻有跟人打架,越打架越得鬧得人都知道了,再說無論如何是我沒理,不好,不好,那四樣兒禮物,等慢慢地再送吧。所以他見了那小丫鬟,從來就沒提過。他也不願多到那廟裏去,就是因為不願多碰見那個小丫鬟,以免跟小芳越套越深,深了可實在不好,拔不出腿來那可難辦了!不料這一天,上午,他剛在院子裏練完了功夫,忽然,看見由鏢店的大門外,走進來一個小姑娘,這不是別的人,正是小芳用的那個小丫鬟,劉得飛非常覺著詫異,小丫鬟可一進門就看見了他,當時就一笑,跑著進來。劉得飛問說:“你是找我來的嗎?”小丫鬟笑著說:“不是找你,我還找誰?這些日子你怎麽不到廟裏去啦?我去了好幾迴也都沒看見你,幸虧我們,……”看見旁邊沒有別的人,她才說:“我們五太太知道你在這兒住著,她才叫我來。”劉得飛悄聲問說:“有事嗎?”小丫鬟點頭笑著說:“自然是有點事。還是好事兒,可是在這兒不能夠說,你跟我到門口外去好不好?”劉得飛一想,門口外就是大街,雖然是跟這麽一個小丫鬟說話,可也難免招人的注意。


    遂就叫她跟到了自己的屋中,小丫鬟進來,卻不住的東瞧西望,說:“你這間屋子很好呀!就是你一個人住著嗎?”劉得飛點點頭,問說:“她叫你來,又有什麽事?”小丫鬟卻先不說,還是不住的看這屋子,又問:“你的老婆不在這兒住著嗎?”劉得飛的臉不由的紅了,說:“我沒有老婆。”搖搖頭又說:“我沒有老婆!”小丫鬟更不禁的笑了,這才說:“我們五太太叫我來告訴你,今兒她要到西直門外羅天寺去,因為那兒有(舀炎(燄))口,她去了至少也得住三天,叫你今天務必得去,好見一個麵。……”劉得飛搖頭說:“我可不能夠去!我鏢店裏的事情太忙!”小丫鬟說:“你白天忙,晚上還忙嗎?無論如何你今天也得去一趟,不然她一定不但生氣,還,真許死了!”劉得飛驚問著說:“為什麽事?”小丫鬟說:“我也不能跟你細說,你見了她的麵,自然就會知道了。這幾天,她真難死啦!簡直天天哭,想尋死,我勸她也不行,非得你去勸勸她,給她想個辦法。要不然,她可就迴不了城了!她非得死在那兒不可!你千萬去一趟吧!”劉得飛緊緊皺著眉,還沒有答應。小丫鬟卻就要走,並說:“我把話算帶到了,去不去還是由你,就憑你的良心啦!我還得去買東西呢,我可走啦!”劉得飛把她攔住,正色的問說:“你非得把她到底是為什麽事情?她有什麽難處?告訴我,才成?我看看若必須我去,我就一定去,不然,我可不能去,因為我沒那功夫。”小丫鬟把眼睛一瞪,說:“既找你來,還能夠沒有要緊的事,拿你打耍著玩嗎?你要是救她,你就去一趟;你要是見死都不救?那也隨你!”說著,由劉得飛的胳膊底下一鑽,撞開門就跑出去了。這裏劉得飛也沒往外去追她,隻是呆呆的站著不住的發怔,他想:到和尚廟裏去與小芳見麵,不大好;可是,聽那小丫鬟說,仿佛小芳現在已身遇大難。本來,韓金剛那家夥待人還能夠好?小芳既在難中,不用說她還對我有好處,即使素不相識,我也得去救她,給她想個辦法,那才不愧是俠義英雄!於是他就決定去了。


    他不禁的煩悶、疑惑,在屋裏待不住,所以又走到院裏。鏢店的夥計瞪眼獅子小程,向他眯眯地笑著問說:“剛才找你來的小姑娘是誰呀?”劉得飛一時答不出話來,隻說:“是朋友家的!”唐金虎又叫夥計請他到櫃房裏,因為現在有幾件買賣。第一又是往張家口,劉得飛卻搖頭說:“我不去了!”唐金虎也笑著說:“你不去不要緊,好在這個買賣不大,隨便派兩個人,借著你的名聲去一趟,也就行了。再有半年,難道盧寶娥那個丫頭,還找不著養老女婿嗎……索性等她有了女婿,那條道兒你再去走,省得她跟你瞎纏。”劉得飛一聽這些話.心裏真膩煩,真氣惱。唐金虎又說:“另一件買賣是往東走,到豐潤縣,鏢也不大,也用不著你。還有一件買賣現在還沒講好,這股路可遠了,是要到河南開封府,可以借此機會,你再往南闖闖名聲。”劉得飛點頭說:“這個還行!”唐金虎說:“那麽今天晚上你就跟我到天興樓去吃便飯,跟那鏢主兒見一麵,商量商量好不好……”劉得飛卻搖頭說:“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出城去。”唐金虎說:“今天你是要迴門頭溝去看看嗎?”劉得飛點頭說:“我要去看看我的叔父。”唐金虎說:“那麽咱們改在明天或後天再談吧,好在這件買賣倒是不忙,到月底,人家才往開封去呢。”


    唐金虎對劉得飛是無事不遷就,遇著一點事情,就要獻殷勤,當下聽說劉得飛要往門頭溝去,他就問劉得飛是不是要支錢使用?劉得飛搖頭說:“不用,我的錢還存著很多。我也不會花。”唐金虎又說:“你這位老叔父,一個人在鄉下也很苦,為什麽不接到這兒來,這鏢店裏添一個人吃飯,算什麽的。”劉得飛說:“慢慢再說吧!”嘴裏這樣說著,心中對於唐金虎的這番隆情厚意,又是十分的感激。


    他對於人的好處,全都感念不忘,何況是小芳,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去見見她,如果她真有大難,需人舍命殺身去救她,那才好,那正是報答她的機會。


    午飯後,他就令鏢店的夥計給他備上了他最愛騎的一匹棗紅大馬,帶上了劍,帶上了十幾兩銀子,他就走了。騎著馬出了西直門,在關廂裏跟人打聽明白,羅天寺的地點,原是順著長河一直往西去走。


    長河,就是西直門外的一道河,“高亮橋”就橫跨在這河上,這裏也就是昔時玉麵哪叱彭二與追魂槍吳寶比武的那個地方,從那時起,彭二,他的師父,才與他分離。所以他來到這裏,心裏是很難過的。河水清清,楊柳依依,天氣十分暖,這河畔,有不少洗衣裳的婦女,見了他的馬,都不住的扭著頭看,他卻不看人家。有些在河邊玩的小孩子,就在他的馬後邊追著跑,他迴頭笑笑,就又走。


    順著河岸走去約有四裏地,便見道旁有一座大廟,麵對著河,這裏的柳樹特別的多,也都十分的粗巨,柳絲萬縷的都垂在水波裏,水也深而清,岸上還生著不少的綠草。廟門前有四五輛騾車,一頂轎子,兩匹馬,幾個轎夫在柳陰下蹲著賭錢,三個仆人樣子的坐在長板凳上,喝茶談天,很是清靜的,人不多,飛來飛去的小燕子和蜻蜓,倒是不少。


    劉得飛一來到,向廟門看了看,那匾上有三個字,他隻認得當中的那個“天”字,就知道一定是“羅天寺”無疑。下了馬將韁繩就係在柳樹下托這村裏的人給他看著,一個正在閑談的仆人,卻問他說:“你是那個宅裏來的?”劉得飛一聽這個人竟把他也當作了什麽宅裏的仆人,他就搖了搖頭,說:“我是鏢店裏的。”這人就又問他:“你是鏢店裏的,到這兒來可作什麽?”劉得飛說:“來找一個人。”這人說:“你找誰呀?你要找和尚,和尚今天沒功夫,現在裏邊正念著經呢,你要是找什麽宅裏的?今天來這裏燒紙的,隻有我們這幾個宅裏的女眷,都是些太太們,你可來找誰?千萬別往廟裏去走!”劉得飛一聽,倒不由得發了怔了。


    他的確不慣跟女人打交道,尤其現在廟裏的一定不止是小芳一個女人,若當著很多的什麽太太姑娘,我更不能夠跟她說話,我尤其不能說,我是她叫來的,是要給她辦理什麽為難的事情!那就不定得叫別人如何的猜想了,她的臉上也一定掛不住,還得說我太冒失。真的!這可別怔來,我先打聽打聽吧!於是他就找了一塊青石頭,坐下歇著,跟這三個都穿得很幹淨的,富貴之家的仆人,就談起來,不過人家談十句他隻能談一句,因為他不敢多說話,怕他心裏的事情,叫人家知道了,他也不會編謊,總也沒說出.他來到這兒是找誰。


    這三個仆人之中,有一個最喜歡說話的,就告訴他:“今天這裏不過是有一場小焰口,是外城禦史衙門胡老爺的三太太,吏部侍郎家的二太太,禦前侍衛韓老爺家的五太太,這三位太太,是幹姊妹,娘家的媽全都不在了,太太們現在有了錢花,享了福,可不由得想起了生身的母親來了,這才請這裏的和尚給作一番道場,為的就是盡一點孝心。”旁邊另一個仆人說:“要是正經的夫人太太,絕沒有這事,這都是些個姨太太,就拿我們的這位太太說吧,她本來是個從良的,離著家不定多遠哪,家裏的爹媽大概早就死啦,給我們老爺當了三姨太太,受了也不知有多少氣,早先夫人活著的時候,拿鞭子打,那是常事,現在才好一點。”又有一個仆人說:“這裏邊頂年輕,長得最漂亮,人也最和氣,命也最苦的,恐怕就是韓侍衛的那個五姨太太了。你們想:她嫁了個韓金剛,她還能夠好得了嗎?早先聽說還得點寵,現在要不是她的兩個千姊妹還有點勢力,早就叫韓金剛這小子虐待死了!”那好說話的仆人又問說:“韓金剛到底有多少個姨太太呀?”這個人搖頭說:“數不出來,現在至少也有十個吧!被他親手打死的就有兩個啦……”


    劉得飛聽了這些話,不由得義憤填胸,覺得自己今天來得對,定要見一見小芳,問她受了那韓金剛多少屈辱,然後自己急速的騎馬進城,空當個大鏢頭又算得什麽英雄?打傷了判官筆也不算好漢,如今那裏明明有一個色中的魔王,專淩辱孤弱婦女的惡棍,我的寶劍剪除不了他,我就算白學了這身武藝,武藝原為的就是剪除豪強,扶助孤弱,仗義行俠!當下他越想越生氣,越覺著小芳受苦,使他痛心,他就站起來說:“我到廟裏去看看。”那好說話的仆人說:“你到底是找誰呀……可千萬別去怔撞!”劉得飛點了點頭,就大踏步往廟裏去了。


    廟裏的院落很深,人卻很少,往裏去走,就聽見念經的聲音,並敲著九音鑼、鍾磬,“叮兒鐺兒”的響,還吹著笛和笙,聲夠宛轉、嘹亮,而含有些悲涼的意味,再往裏走就是正殿了,殿門大開著,當中高高的設著佛像,下麵另一張桌上,擺設著好幾個靈牌,還供著祭菜,有三個女人,在仆婦和婢女攙扶之下,聽著和尚的指示,叫她們跪,她們就都得跪,叫她們起,她們就全起,這三個女人倒是沒穿著縞素,可也周身沒有一點紅紫,都是青布的上身,和青布的裙子,發上也都蒙著青紗。


    其中一個是高身材的,一個有點胖,年紀都是三十多了,跟在最後麵的就是那嬌小玲瓏而楚楚可憐的小芳。這三個富室的姬妾,也都是薄命的人,在經聲咒語之下,在鍾磬擊鐃鈸的聲音裏,全都深深的低著頭,用白布的手巾拭著眼睛,一種悲哀的氣氛,觸到了劉得飛的心中。劉得飛注意的看,見攙扶著小芳的是一個仆婦,一個丫鬟,但並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小丫鬟,這,使他的心中,又不由的悶悶,因為連一個他所認識的人也沒有,小芳又不抬頭,沒看見他,他就想;我來了還不跟沒來到是一樣嗎?究竟,小芳現在究竟是有什麽急難的事情呀,我又不能夠趕上前去問,這可真叫人著急!


    殿裏雖然鍾聲不停,經聲也那麽永遠念著,可是庭中清靜,不見人往來,小麻雀還直在地下跳,劉得飛就如同是一個泥塑的神像一般,呆呆的立在這裏。


    驀然,身後邊發現了腳步之聲,他迴頭一看,倒嚇了一跳,原來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小丫鬟,點著手叫他,他就跟著走,走到牆角一個磚砌的神廚旁邊,這廚裏有一尊小小的泥像,是個白胡子老頭子,大概是“土地爺”,小丫鬟就站在土地爺的旁邊,皺著眉,指著他低聲的瞞怨著說.“你真是個傻.站在這兒看什麽!要叫兩位太太看見,不是給他招事嗎?咳!你可真是!你不會在廟門外去等著嗎?”劉得飛怔柯柯的問說:“我得等到什麽時侯啊?”小丫鬟說:“那可說不定!也許叫你等到半夜裏十二點,你怕麻煩就別來!告訴你,你看見了沒有?……”他用手偷偷的指向殿裏,說:“那個高身材的是胡家的三太太,胖胖的那個是祁二太太,這都是我們五太太的姊妹,可是你的事情也還瞞著他們呢,叫兩位太太知道了也是不行!”劉得飛幾乎要歎出氣來說:“既是這樣,何必叫我來呀!”小丫鬟說:“不是因為想跟你見見麵嗎!這次要是不見,你們這輩子也見不著!”劉得飛說:“咳!到底是有點什麽事啊?”小丫鬟說:“我沒法兒跟你說,我說了也不算,因為不是我自己的事,還是你等著見她吧!”劉得飛說:“現在倒是見著了,可是我也不能夠過去跟她說一句話!”小丫鬟說:“你不會等著她嗎,連這麽點耐性兒你都沒有,她可真是白跟你好啦!”劉得飛說:“我想,我既不能跟她說話,等著她,我又著急,我們幹鏢行的人性情全是這樣,要辦就辦,要殺就殺,要砍就砍!”小丫鬟驚訝著說:“喝!你看你說話有多麽橫呀?你吃了橫人的肉了嗎?你要殺誰呀?要砍誰呀?”劉得飛握著拳頭瞪著大眼.忿忿的說:“我要殺韓金剛!我去砍韓金剛,我知道小芳受的這些苦,都是韓金剛。憑什麽小芳年紀才這麽大,她可是在五年前,就叫韓金剛搶去作小老婆了!”小丫鬟擺著雙手說:“你別嚷嚷!”劉得飛點點頭,和緩了一些說:“我嚷嚷。可是,我想她找了我來,絕沒有別的事,就是這件事,這其實很容易辦,你去告訴她,我立刻能給她報仇!”小丫鬟搖頭說:“不對!她要是找你給去報仇,還用得著要見你的麵嗎?我去跟你說一聲,也就行了;誰不知道你會打架,會跟人拚命,你都出了名啦!可是不對!我們五太太還天天心焦,怕你早晚闖出禍來,還想勸你改改脾氣呢!待會你見了她,可千萬別跟她說這些兇話,說出來,能夠把她嚇死。她找你的事兒,她可也沒跟我說,據我猜嗎……”瞪了劉得飛一眼,又說:”你真是個傻子!傻小子!得啦!你就快出去吧!到廟門口外遠遠去等著到晚上,我想非得等到不行,這廟有個後門兒,到那時候,我想法子跟和尚把鑰匙要過來,開那個後門兒去找你。”看見劉得飛又皺起眉來,她就又瞪跟問說:“你覺著麻煩嗎?你可以不等啊!這就都憑你的良心啦!”說著,一摔手就走開了。劉得飛滿腔的疑悶壓著心,慢慢地將腳步走動,他看見那小丫環也走往殿裏去了,他恨不得也跟著走進去,但他實在還沒有那勇氣,他又看見小芳了,那玲瓏的身材,素淨的打扮,愁鬱的態度,白淨的帶著淚的俊俏臉兒,她是比早先瘦得多了,她,可惜沒有抬一抬眼皮。劉得飛隻好向廟外走去,到了外邊,沿著廟牆走了一走,就見西邊果然有個後門兒,也可以說是旁門!這個門前的地麵很窄,有一棵大柳樹。走不了幾步就是一個泥窪,通著河,現在裏麵的水還不很多,可是已長了不少的蘆葦了。這個門閉得很嚴,塵土很多,是向來也不開的樣子。但,到了今天夜裏,就許要開了。劉得飛真不敢想,到了那時候是一種什麽情景,不過他覺著不大合式,那太鬼鬼祟祟的,仿佛並非英雄之所為。


    可是,事情都已說定了,別說半夜,就是等到五更天我也得等,這有什麽法子?除了如此,我就沒法跟小芳說話。永遠不說一句話也不行呀?已經是四五年的默默交情了,何況她今天找我又有要緊的事情?也就是這一迴.我給她辦完事也就完了,永遠用不著再見麵了。是的,今夜我都得把話跟她說明,我要把事情做得光明磊落。


    他發呆的,在這小門前就站了一會,隱隱還聽見廟裏的鍾磬鐃鈸,不住的奏著,他心裏又想,得什麽時候才能夠奏完呢?不禁的著急,而且心中惆悵。隻得,仍然退迴去,就又到了那三個仆人談天的地方,這三個人,都翻著眼睛瞧著他,麵上露出對他懷疑的樣子。那好說話的仆人就問他說:“怎麽樣啊?你找著了人沒有?”劉得飛搖了搖頭。那仆人又問說:“你到底是哪兒來的呀?找的是誰呀?”劉得飛依然搖頭,他就跟個傻子似的,口裏隻說是:“我找的那個人沒來,大概他待一會才能夠來呢?”這個仆人笑了,說:“大概你是上了人的當了,今天這裏沒有外人,隻是幾位女太太。再待會念完了經,我們也就都迴城裏去了,這兒隻剩了和尚啦,你就等著吧?到晚上這河裏可有鬼出來!”劉得飛聽說有鬼,可不禁得有一點害怕,但是,誰管他?晚上就是連小芳都走了,我也要來的,隻是晚飯在哪裏吃呀?看這裏的三個仆人,不但喝著茶,還吃著雞蛋糕,卻一點也不讓他。那邊的幾個轎夫跟車夫們,都是越賭越高興,什麽也不顧了。


    暖風陣陣地吹著,太陽漸往西移去,他在這兒一時也不能安心,跟睛還時時看著廟的大山門,可是明知道看也是白看,小芳是不會走出來的,那邊的旁門這時更不能開,他就問說:“這附近有賣吃食的地方嗎?”那有胡子的仆人指著雞蛋糕說:“你來兩塊好不好?不用客氣呀!劉得飛擺了擺手,這個人就向西邊指著說:“往西,再走不遠,就是北塢村,那邊有小鋪。”劉得飛點了點頭,又在這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就想:“越在這近處等著,越是叫人著急。不如索性到那邊去,找個小鋪先吃點什麽,歇一些時。然後我再迴來,那時這裏的車跟轎子大概也就走了,我再一個人在這兒等著。既省得餓一夜,又省得這些人淨看著我,他們不知我是怎麽迴事。”這樣一想,就自言自語的說:“好!我就到那邊去買點吃食,待一會……”他故意的說:“我可不一定來不來了!”也沒有人理他這句話,他就去解了馬騎上,繞過了河,直往正西,走了不到二裏地,便來到“北塢村”,這裏原是一個很冷落的小村,統共也不到五十戶人家,雖不靠近大道,可是因為附近的風景很好,尤其這春末夏初的時候,常常有人來遊玩,所以這裏開著一家很幹淨的野茶館,還帶賣麵飯,掌櫃的是個老頭兒,還有個老婆兒跟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姑娘長得不甚好看,可是很利落,燒火,做水,全都是她,不過她就是不管伺候客人。


    劉得飛在這裏下了馬,馬就放在對麵青草地上,他在涼棚下一條板凳坐下,老頭兒給他沏了一壺茶,他並要吃烙餅,當時老頭兒就吩咐那姑娘給做,那姑娘卻迴過頭來問說:“是吃甚麽餅呀?吃油鹽的?還是吃蔥花的呢?”這聲音,仿佛比小芳的那個小丫鬟,說話的聲兒還好聽,因為是宛轉的,不象那麽橫;更比盧寶娥那帶著“土音”的話腔兒,受聽得多多了,可又不知道小芳說話是甚麽聲音?因為他記不起來了。腦子裏越想越亂,老頭兒就把姑娘的話轉來問他,他就說:“吃蔥餅吧!”可又想:何必叫這姑娘麻煩呢?遂就趕緊改口說:“不用!我還是吃油鹽餅吧!”那姑娘看了他一看,仿佛是笑話他沒有一點準主意。


    當下,就見那姑娘由麵缸裏舀了一瓢幹麵,倒在盆裏,又倒上水,這時就在火上坐上了餅鐺,然後她和麵杆麵,灑油鹽,兩隻手兒真快,比劉得飛打拳使劍的時候還快,不大的功夫,就把餅烙在鐺上了,在這時候,劉得飛不禁又有一種感想,心說:將來是想法兒娶一個媳婦兒,要不然誰管烙餅呀?老吃鏢店裏的飯,或是買著吃,那不但多費錢還不是滋味兒。咳?娶個媳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哪有合適的呀?還得比盧寶娥長得白,還得象小芳那麽跟我“有緣”,又得象這個姑娘會烙餅,可就真不容易了!


    他也不敢太胡思亂想,因為覺著那太不對。待了會,老頭兒就把姑娘烙熟了的油鹽餅,給他拿來,他吃著仿佛都覺著不大好意思,同時,雖然沒有菜,可是覺著這餅也太好吃,就著茶,一連就吃了五大張。看了一看,太陽還很高,他就扒在桌上睡了。


    胡裏胡塗的睡了一覺,醒來,夕陽已落,他這才趕緊算賬,付錢,拉著他的馬離開了這裏。但他卻不騎著馬,他的腳步覺著很沉重,往前走著仿佛有點發怯,不,好象是很作難似的,到了這個時候,他忽又感覺有點怕見小芳了。


    滿天的金色晚霞,光輝燦爛,映著長河,好像抖動著一條錦繡的帶子,楊柳舞得也更起勁,晚風猶帶春寒,蝙蝠四五隻,在他的眼前飛繞。


    又來到了羅天寺的山門前,他看見那甚麽車,轎,車夫,轎夫,跟那些個仆人,現在已全都沒有了。地下留了一些騾子的糞尿,他倒不禁的驚訝,心說:那幾輛車裏.也有韓家的車吧?怎麽如今也走了,莫不是小芳也迴城裏去了嗎?心裏又想:不能,她是因為有要緊的事才找我,而且是約定好了的,她怎能夠沒見我的麵,就迴去呢?可是也沒法子去詢問,因為這一帶,此時連一個人也看不見,山門是已經關了,那個小旁門可還沒有開,並且不象是曾經開過的樣子。他又把馬係在樹旁,走近了廟,向廟裏側耳的靜聽,他懷疑自已的耳朵大概聾了,因為連一點聲,任何的聲音也沒有聽見,他想向裏麵大聲叫那小丫鬟!可是那小丫鬟叫什麽名字呀?至今他還不知道。又不能夠叫小芳,因為那不太莽撞了嗎?而且這事大概還不應當叫和尚知道。他又想:這其實不難,一聳步就可以跳過這堵牆,但,覺著那樣也不對。


    他隻得迴到河邊的柳樹下,坐在那塊青石上等著,好在肚裏有五張那個姑娘給烙的油鹽餅,一點也不餓。此時,隻有一兩個鬼影似的蝙蝠,迴翔的陪伴著他,漸漸,蝙蝠也沒有了,身邊的暮色越來越濃。


    天空轉為深青色,霞光反變成了片片的白雲,黑了不大的時間,忽又越來越亮,因為東方,就在柳梢以外,長河的盡頭,天邊,已升起來一個半圓形的月亮,點綴著幾粒小星星,他不禁喜歡,心說:好啊!他昂然地姑起身來,離遠了柳樹,自言自語地說:月亮出來得好,省得黑摸咕咚的,倒像是幹什麽見不起人的事,這倒叫月亮爺看看,我劉得飛作事是光明的!


    他看著廟前這塊地方,既平坦而又幹淨,沒有人,月亮在天空像是懸著一盞燈,不是夜明珠,正可以在這裏走一趟劍,於是他從鞍旁,鏘然的抽出了劍。這口劍是他師父留下的,他日夜的摩擦,舞練,但此時,他倍加的睹物思人,因為他已經感覺到他同小芳的事,現在已走到了很危險的一步,這一步,就可以看出他是不是一個知恩尚義的好漢,肝膽血性的豪傑,也許由此就以性命而酬知己,更倘若意誌不定,那將來就見不起師父。


    他在廟前抖起了寒光,劍鋒指處,寶劍疾進,身軀騰轉,腳步飛揚,忽然如大鵬扶搖於雲霄,忽然又如猿猱潛行於平地,此時隻有明月在驚窺,稀星在偷看,片片的浮雲如隨著他的劍光在移動,他練得高興,簡直忘了他是在這兒等著小芳。


    忽然,聽見旁邊有人說:“喂!別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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