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江苞又把謝琴的一隻胳臂揪住。那小廝在前,兩個持刀的人分為左右,看著謝琴,黑蜈蚣晁四氣哼哼的在後邊走。過了廊子,過了竹林,月微星密;假山石如蹲伏著怪獸,水池裏發著亮凝滯著愁波。走了似乎是好大半天,其實淨是繞著走路,始終也沒除了這花園,而把謝琴推進一個門裏去了。


    這門裏真黑,似乎是一個過道。曲折的走了約有三四十步,就望見這道裏邊還有屋、有窗,窗上有特別亮的燈光。那小廝先進去,待了一會,裏邊‘當’的一聲,擊了一下鍾,江苞這才把謝琴拉進去。別的人可都持刀握匕首,站在窗外。


    謝琴進屋裏一看,見是一色硬木器具,桌上可除了茶具之外,別無陳設;隻有在楠木架上掛著的約有一尺高的一個古銅鍾。後牆上嵌在牆裏的,是有人那麽高的一個長形的玻璃鏡,照著謝琴。謝琴覺出自己是露出緊張的樣子來了,就立時又改為從容不迫地。


    屋子不太小,靠窗有一張大木榻,上麵就坐著一個人,正在燈旁看書。燈共是兩隻,都是古銅燈口;燈光耀耀,照著這個人。年約有五十多歲,穿得很闊;是四方的臉,很白淨,有些稀稀的花白胡子。江苞就說:“見見!這就是大人,叩頭!……”


    然而謝琴卻不肯跪下來叩頭,他也不是違抗,隻是顯出羞怯的樣子。那大人就擺了擺手,說:“算了吧!”這位大人倒是顯著沒有什麽脾氣,可也沒有什麽威儀。


    但是謝琴驀然一扭頭,見著屋裏,不知什麽時候又進來一個人。這人卻身高體胖,年紀有七十多歲的樣子,但麵上皺紋卻是很少,眼睛非常大;眼珠仿佛比那鏡子還亮。長臉,胸前灑著一把雪似的白髯,戴著一頂青紗的小帽;穿的衣裳雖也是綢子的長衫,可不顯得太闊;雖然威儀可畏,但他不是這裏的大人。


    這位大人,他就是功封侯爵,官高一品,朝廷的棟梁;財勢蓋過王公,聲名滿於宇內,同時也令人害怕——是這柳樹井、老虎窩的主人?皇上賜匾,今天辦壽的就是他?看來可是不太像,但這個人卻就是‘輔大人’了。


    謝琴隻屈一屈腿兒,細聲的說:“請大人安!”


    這大人,微微點點頭,問說:“你是姓謝?”


    謝琴點頭說:“是!”


    這大人盤問得很詳細,問:“你今年十幾歲?那裏的人,你爸爸是幹什麽的?他還活著沒有活著?你是否有兄弟或叔伯?你跟吳三貴學戲到底有幾年啦?……”


    謝琴卻略略的迴答:他說:“父母俱亡”、“沒有叔伯和兄弟”、“跟吳三貴學戲已四年多”、“原籍是河南陝州人。”……


    這大人又問:“你即是陝州人,那裏離著陝西省很近,你知道或聽說過,陝西西安府當年有一個唱秦腔的著名戲子,別號叫‘關西鳳凰’?他也姓謝……”


    說話時,卻把眼睛向著謝琴的臉上直盯。謝琴卻沒有立時迴答,轉臉看了一看;身後那個身高體胖,威嚴可畏的白胡子老頭,兩隻大眼睛更向他瞪得厲害。這大人就微微的冷笑說:“你告訴我不要緊!我隻問你這一句話,大概你是不肯當著別的人跟我說?那麽我就叫他們全都躲開……”


    當時就一口努【口努為一個字】嘴,那猛霸王江苞和那有威嚴的老頭,齊都出屋去了;而這時的屋裏,除了這大人,就是謝琴了。這大人把燈吹滅了一隻,留下一隻也把燈撚壓下去了一些,立時屋裏的光線極低,十分昏暗。那些硬木的器具都更顯得發黑,而那麵巨鏡也光亮頓滅,停了些時,仿佛窗外的人全都走了。


    這大人就眼望著發出一種淒慘、顯出一種忿恨的謝琴這張小臉,他卻又把腰挺起來些,一手擋胸,仿佛是預備著招架似的,他就微微笑著:“小孩子!你別再瞞著我啦!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姓謝,你有個比你大得多的哥哥也姓謝。前些日,你們都住在謝家店裏。你拜那吳三貴為師,前後還沒有幾天,你可竟敢欺騙我,說什麽跟他已經學了四年多啦!”


    “哈哈!你不必再瞞著我,你跟吳三貴學戲,一定也是為知道我平時愛好聽戲,才想以唱戲為名,昏倒我這宅子裏以便接近我。所以我今天辦壽,偏要叫你來。我慶賀禦賜的匾額,也得讓你知道。在天津府的道上劫黃綱,把珠寶向我家裏栽贓,那口操河南陝西一帶口音的劫綱大盜,不是你的哥哥還是誰?”


    “這些事全不必瞞,我早料到這一迴。那關西鳳凰謝鳴霄,他死後我就知道。因為他妻子有好武藝,更認識許多綠林中的人;他還有後代,二十年之後必定有人替他找我來報仇。現在可還沒到二十年,你就來了。好!……”


    這時候,謝琴是一語也不發,小臉兒慘白,雙目瞪得很大。這大人卻索性下了床站起來了,他也似乎顯著有些驚惶,但依然傲笑著說:“不但我早已猜透,伍降龍也把你看出了。如今你並且承認了,我勸你趁早不要再糊塗。你就是會一點武藝,也沒什麽用;何況你現在手裏沒有家夥,這屋裏又隻有這一對鐵燈台。你要想行刺於我,你就拿一隻鐵燈台,我再拿一隻鐵燈台,咱們兩人碰一碰,看看倒是誰力氣大?”


    “這時候,其實我立時就可以叫人來把你綁起,或送官去殺頭,或當時將你剁成爛醬,都很容易,我早已布置好了。可是我卻於心不忍,因為我佩服你又膽子,替父報仇是好孩子。我又可憐你年紀太小,長得又文弱,我還愛你戲唱得好,教你死了可惜,所以我百計千方的想留下你這條命。”


    “我還勸你趁早改悔,快叫你那哥哥去投案,了結他那場官司。他的性命我盡力保,我還能夠給你很多錢。你們一定還有黨羽,大概全是你的娘鐵金蓮,窈窕俠女管月姑的一些舊識,你也去勸他們死了心。要想害死我,那是做夢!無論他們的本事有多大,計劃多麽周密,也是沒用,再說我跟你爸爸媽媽雖說有仇,卻也有恩。你爸爸是我的孌童,你媽是我的侍妾,至今仍有人都曉得……”


    說到這裏,忽然他‘哎呀’了一聲,不知中了什麽暗器,當時手摸著胸口,眼睛瞪大,麵色漸漸發青,先還用一隻手扶著床,忽然‘咕咚’的一聲,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下了。這時夢霸王江苞手挺明亮的匕首,帶領黑蜈蚣晁四和兩名手提鋼刀的護院把式一齊闖入,說:“啊!好小子!你竟敢殺人?……”


    窗外卻有蒼老而急懼的聲音說:“快保著我走!他必有暗器!……”江苞卻早已以餓虎撲羊之勢,握著匕首向謝琴來紮;謝琴卻隻是直立,全然不躲。可是江苞才撲過來,忽又跌倒,在地下翻了一個身說:“痛死我啦!……不對!是輔大人害的你爹娘……我跟王瑾我們冤……”再也喊不出來,他也直挺挺躺在地下了!


    晁四和那兩個護院卻趕緊又跑出,把屋門緊緊的推嚴。又聽那蒼老的聲音在外麵遠遠的喊說:“鎖上門!小心他的暗器,他必定有極毒極毒的暗器……”


    外麵鑼聲‘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不知有多少麵鑼,不知有幾十麵鑼,一齊亂敲起來。人也像越聚越多,齊聲呐喊:“拿住他呀!……”“殺死他也行!……”“可別放他跑呀!……”“小心他的暗器!……”又聽有人急急的說:“快保護住大人!快保護住大人!……”


    這時在屋裏的謝琴卻隻是發怔,緊緊咬著小嘴兒,心裏是又失望,又生氣。他恍然大悟,費了這麽大的事,冒了這樣大的險,如今以‘梅花攢心針’所刺死的原看來卻是輔大人的替身。怪不得這個人的威儀不夠,原來他是個假輔大人。他雖是二十年前輔大人手下的‘四兇’之一的賽關平王瑾,與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還有另外一個人聽說名叫小毒蠍岑采;當年也曾逼害過我的父母,但不是真正的仇人。‘梅花攢心針’隻有五枝,如今已經用去兩枝了,尚有三枝無論如何也得刺在仇人輔大人的身上。豈能再用?可是現在手無兵刃,被困在重圍,有什麽方法才能夠脫身?他不禁焦急起來,急忙跑了去推門,但用力也推不開,門確已從外麵鎖上了。


    他正在想主意,忽聽‘啪’的一聲由外麵打進來飛鏢,幸虧沒有打準,而釘在牆壁上了。接著又有鏢,還有弩箭颼颼的一齊自窗外射進來;他急忙伏身,同時將那盞燈也按滅。屋內變成了漆黑,以免被人看到屋內,隨手他將兩隻古銅的燈台分握在兩隻手裏。但這種東西是又笨又沉重,不能當作兵器呀!


    窗外‘哧哧’的有幾杆很長的紮槍一齊向屋裏來紮,並有人罵道:“小戲子!快出來!反正今天你是逃不開了!”這又是黑蜈蚣晁四的聲音,這本也算是謝琴的半個——其實還不足半個——的仇人,可是謝琴仍然不願意‘梅花攢心針’向外去射,何況這種微細的毒針根本就射不到三尺以外。


    他更為著急,掄起來一隻燈向外砸去,‘啪’的一聲巨響,‘口克【口克為一字】叉’‘嘩喇’!倒是將‘窗格洞兒’砸斷了兩根,都掉下來;可是那隻燈也沒飛出屋,卻又掉在床上了。


    外麵又有伍降龍的聲音大喊:“放開膽往屋裏闖吧!他的暗器大概早用完啦,諒他的身邊還能帶著幾枝?”又向屋裏說:“姓謝的!總算你有本事,到底叫你弄死了兩個,可也怨這裏的輔大人不聽我的話,他非要先把事情弄明白了,才致叫你得手。可是你也想開了吧,決跑不了啦!咱們還是交個朋友吧!我也謝謝你,我跟了你這麽幾天,你沒把身藏的暗器對我來使,總算有點麵子。還是那句話,你乖乖的跟我去打官司;我姓伍的一定關照你,不然可……”


    這時外麵的幾杆槍,一下一下向窗裏紮得更緊;刀響,鎖鏈響,不知有多少人已經堵住了那過道。謝琴卻匍匐在屋裏,旁邊就是兩具屍體。他是沒法子逃,也自然力不能敵眾;除非他在此時自裁,但冤仇定沒有報了,他死也不甘心。他想往外去闖,跟那些人去拚。他自覺這並不是拚不過,隻愁的是那過道太窄,展不開身手;又恨手裏沒有把刀或劍,徒手究竟不行,他著急得要哭。


    外麵伍降龍又說:“開開鎖吧!把門開開吧!你們死了我給償命,不要怕他,我保他的暗器已經用完了。……”又說:“小孩子!你這是弄巧成拙,本來你當初若乖乖跟伍老爺去打官司,你沒這麽大的罪。現在可是不行啦!兩條人命,我也沒法子替你刷洗;隻好你聽話,別叫我生氣,還許有你點便宜!”


    門鎖眼看就要開了,拿刀持槍的一群人眼看就要進屋來捉拿。謝琴急中生智,想到那牆壁間拔下來剛才自外打入上邊的那些鏢。但這時,忽聽那鏡子裏麵有聲響,他不禁更驚訝。心中想著:莫非鏡後邊有夾牆壁?還埋伏著打手?……他已經將鏢拔下來了,握在手裏。


    此時那鏡子忽然‘唿’的一聲倒下來了,真的現出來一個門,門裏還有燈亮。他剛要揚鏢向這暗門裏打去,卻見暗門裏燈光照處現出來一個身形細小美麗的女子,正是那十二小姐輔若梅,急急的點著手叫他,說:“快!從這兒走!”他還有點疑惑,那邊的門鎖卻已經開了。伍降龍帶領著許多的人闖入,急喊說:“快捉住他,別叫他由暗門跑了!”謝琴慌不擇路的就向暗門裏一跳,幾乎撞在十二小姐的身上;而十二小姐將什麽一拉,急快之間,鏡子又起來了,將門堵住了。那邊的伍降龍一些人卻‘咕咚!嘩啦!……’已經把鏡子砸了。謝琴也顧不得跟十二小姐說話,十二小姐卻急向他說:“快走!”他才看出這個屋,原來就是他白天來過一次的那擺著許多古鼎、陶器、古硯、漢瓦的那間西屋。


    十二小姐旋即將燭火吹滅,用軟軟的手推了他一下,又說:“你還不快逃命?”謝琴就疾快的躍出了屋。這裏是正院,院中也正在亂敲著鑼;聚得的人很多,刀槍如林。謝琴卻飛身又上了房。房上卻見伍降龍已經爬上來截,飛鉤一掄;幸虧謝琴躲的快,沒被鉤住。伍降龍又喊說:“別漏水!……”


    謝琴如燕子一般的由房頂跳到前邊的牆上。他腳踏穿廊的棚頂,急急向前飛奔;又闖出了一層院子,轉上了牆頭。這裏的下邊卻燈火滾滾,人更多,刀槍也亂,有個人想上牆來拿他。謝琴這時手裏還拿著一隻鏢,就順手揚鏢,‘啪’的打去。下麵的人中鏢跌倒,滿地亂滾,大聲慘叫。謝琴這時才看出,原來中鏢的正是十一太子輔豹,謝琴隻看了這麽一眼,同時身子早就飄到另一幢房上去了。


    由這裏,他攀著了一枝從門外斜探進來的柳樹枝幹,兩腳懸空,換了幾次手;將手一撒,身子一飄,就飄到了大門之外,隨之落下來許多柳葉。門外卻有一個人正在等著,藉微月繁星之光,一看見了他,就發出驚喜之聲,說:“好!你出來啦?快走快走!快跟著我走!……”


    這原來正是那冉青雲,謝琴倒十分的不明白,就緊緊追著他向東跑去,二人跑進了一條小巷,謝琴這才喘了喘氣,發出了嬌聲問說:“喂!你們為什麽倒要幫助我呀?……”冉青雲說:“快跑快跑!跑遠了咱們再說話!……”


    身後卻聽‘當!當!……’鑼聲敲得更緊,並聽遠處也有鑼聲,不但是伍降龍等人已向那大門外追出來了,別處的官人大概也聞了聲,趕往那宅裏去幫助捉拿。冉青雲一邊跑一邊笑說:“伍降龍到底是不行!他預備的人太少,分派的人不夠。……”謝琴跟著他跑,又問說“喂!你得告訴我明白才行,你是輔宅的親戚,為什麽你倒幫我的忙?你不說明白,我就不能當你是好心。我跟著你跑,還許上你的當!”


    冉青雲當時就把腳步停住了,迴過身來,大不樂意的說:“這真豈有此理?我不能說是救你,可是今天也算幫了你點忙;要不是我替你去求輔若梅,她也未必管。因為你要害的是她的爸爸,她爸爸也是我的表叔,又是嶽丈。我為什麽反倒護著你呢?還不是因為看著你很可敬,又很可憐。”謝琴頓著腳,痛哭著說:“我沒殺死那老仇人,你們叫我跑,我也不跑!……”


    冉青雲又過來勸他,拉住他的胳膊,拍他的肩膀,說:“你不要這樣想,你想報仇,殺死我的嶽丈輔大人,那可不容易。他二十年來就有防備,他的武藝也比咱們全高得多,你別看他是作了一輩子顯要的官爵,舉世無兩;不然當年的鐵金蓮窈窕俠女管月姑,和她那麽些個江湖綠林朋友,為什麽竟不能替她丈夫報仇?這你應當先有一個估量,那劫黃綱的是你什麽人?他今天應當來,然而他不來,我倒佩服他的慎重。”


    “現在,反正吳三貴那兒,你也不能夠再迴去啦!別處你更藏不住,伍降龍早晚得把你捉住,不如你跟著我走,我今天這樣舍出一切——連親戚我都不顧啦——將來出禍,我也甘願陪著你去當,就為的是可憐你年紀輕,還是個英雄!”


    謝琴還真沒料到這模樣長得像‘武生’的人,竟真如此之慷慨,同時迴想輔若梅仗義相救,又不由得十分感激,但是問說:“你叫我跟著你上那兒呀?”


    冉青雲說:“你跟著我上我家裏去,我家住在崇文門外,咱們繞過幾條胡同,過了前門大街,再走些路就到了。”


    謝琴似乎還有些猶豫著,但是聽後麵鑼聲越來越近了。冉青雲就驚訝著說:“不好!飛鉤伍降龍到底不是好惹的!這家夥不一直順著大街去追,卻要進胡同。來了!來了!快走快走!……”


    說著他拉著謝琴飛快的又跑,別看冉青雲穿的那麽闊,他掖起來綢子大褂,立時健步如飛。謝琴的官紗袍兒是早就撩起,把前襟後襟在胸下係了一個扣兒;跟小褂差不多,也是非常的便利;他就跟冉青雲拉著手兒;冉青雲在前,有如虎奔;他在後,卻像燕子一般的飛。穿過了好幾條曲折的小巷,竟聽身後仍有鑼聲,仍有人隱隱的喊著說:“他們在前麵了!快追!……”冉青雲更加緊的快跑,不多時就跑出了一條胡同,而來到了前麵大街。可是這大街上早已埋伏下許多的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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