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仆婦們走過來悄聲的說:“大人是在花廳裏,隔著紗窗看台上的戲,那裏隻是兩個親隨小廝,誰也不敢去見……。”


    而這時,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都站在戲台下,遠處竹林外,站著幾十名本宅的護院把式,還有的暗藏著家夥;飛鉤伍降龍是把守住了那月亮門,冉青雲突然看出了奇異,他也起座,驚疑的四下觀瞧,又似在忿忿的摩拳擦掌。


    天空有橢圓形的淡月,戲台上有明朗的華燈;響亮的笛聲,伴奏著輕鬆的戲曲。


    原本是先要演‘穆柯寨’的,因為人都想看名旦楊錦官的春香,所以這齣戲才提前上場。楊錦官的春香是正角,他的唱、做,都實在不錯,扮相也倒還秀麗。但那小姐(謝琴)扮的更是秀麗,溫柔而又嫻靜,壓倒了台下這許多名閨。姑娘也在看,太太也在驚,都互相的說:“哎呀!那是個男戲子嗎?怎樣像是姑娘,不對吧?是本宅補的女戲子吧?”另一個說:“聽人說,這確是男的,他是貴華班的,名字叫謝琴官……”


    這時候,蓮步姍姍的十二小姐輔若梅,已經走近了戲台,旁邊有兩個丫嬛為她搧扇子,她的明麗的眼波,投射到台上。


    台上是兩個唱旦的男伶,那本宅的女伶月官反倒戴著假胡子充那位教書的老夫子。唱了半天,楊錦官扮的頑皮丫嬛春香,雖然很認做戲,可是沒什麽人讚好,因為人們的視線,都被那裏坐著的不大唱,也不道白,可是‘儀態萬方’的謝琴,給奪了去了。不多時間,就下了場,因為輔大人沒給賞錢,所以別人也全都不敢開賞。


    本宅的小女伶又上了場,演的一齣‘鬧戲兒’,是‘打杠子’,這時輔若梅等人都又離遠了戲台。‘打杠子’演畢,就是‘皮黃’的半文半武的戲‘穆柯寨’,於是鑼鼓齊鳴。楊錦官反串的楊宗保,白盔白甲,確實英俊;謝琴扮的是披甲持槍,滿頭紅粉絨球,一對顫巍巍的雉尾,娉婷勇武的‘女將’穆桂英,她就跟楊宗保槍對槍的打起來,並且眼對眼的鍾情起來。


    楊錦官雖說是花旦,但武工頗有根底,這不足為異。但誰也想不到,一個無名的小角兒,有人說他還是初次登台的謝琴官,武工竟也這麽幹淨利落,簡直是十分的勇猛。這時,連那藏在廊子角落偷看戲的吳鐵肚竟也大驚,他旁邊的癩子盧大說:“哈!這小孩子有兩下子呀!……”


    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也都躍躍的仿佛也要上場跟‘穆桂英’去比一比武。最把眼睛瞪得大的是伍降龍,已經從月亮門那邊走來了,驚訝的竟要摘他腰間的飛鉤。冉青雲看出了,心說:不對,這不像是戲班教出來的身手!……輔豹拍手喊說:“打得棒!……”而花廳裏也跑出人說:“請大家閃開點!別擋著大人在裏麵看不見!”飛鉤伍降龍使眼色,叫了好幾個人來了,都四麵八方的圍住了台,但謝琴扮的穆桂英,槍法更緊,身法更繁,雉尾亂動,錦鐙飛揚。伍降龍忽說一聲:“捉吧!……”猛霸王跟黑蜈蚣都要向上跳,但是他們看見十二小姐又來了。


    這位小姐輔若梅隻把俊眼一瞪,他們立刻都向後退步,小姐並令身旁的大丫嬛來趕走他們,說:“你們來這兒幹嗎?這時你們待著的地方嗎?……”當時,連飛鉤伍降龍都不得不暫時走開了,花廳的仆人傳出了話,說是:“大人有賞錢!楊錦官十兩,謝琴官五十兩!……”


    台上的楊錦官、謝琴官依然在演戲,台下的人卻都私相談論起來了,都驚訝的說:“怎麽謝琴官的賞比楊錦官還多?” 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都仿佛顯著不平,可是不敢再往台底下走去了,因為十二小姐輔若梅就在那裏。那小姐是這宅裏,大人之外的頭一個有勢力的人,沒有人不怕她。她今天也很奇怪,不愛聽戲的她,忽然有愛聽戲起來。聽說賞了錦官和琴官,她非常的喜悅。倩然的向台上笑著;但她看的可不是錦官扮的楊宗保,而確是那穆桂英。


    伍降龍在遠處向江苞等人搖搖手,意思是他原來也惹不起這裏的這位小姐。小姐如一喜歡,那富麗的豐姿,可就更好看。但她的未婚夫婿冉青雲,卻不怎麽看她,也不跟她說話;跟她一樣發呆的看那穆桂英。


    也許因為穆桂英的這身戲裝,比台下小姐穿得還要華麗。論起模樣來,謝琴比小姐是更加上兩分的美;謝琴一邊練著槍,一邊也向台下飛了一眼。不知道他是看誰,冉青雲可當時就喊起‘好’來,接著又連說:“好!好!好!……”他的未婚太太不住的迴頭瞪他。


    一會兒‘穆柯寨’演完了,這些男女賓客都迴轉身來,等著看錦官跟琴官下了妝給大人‘謝賞’。可是很令他們失望,因為聽說輔大人派人到後台去通知了,‘不必謝賞’。這真是輔大人的‘恩典’,他對於伶人,向不寬厚,今天怎麽會這樣的不但高興,還‘開恩’?這真是謝琴官所得的‘殊榮’!於是大家全都明白了,輔大人喜歡的是琴官,而琴官也太僥幸了!那十一太子輔豹原想要到那扮戲房去攪擾一場,至少得拿那琴官開開心,‘別叫那麽個小娘兒們似的孩子太得了意!’現在可也不敢去了,因為知道了那琴官現已成了他爸爸的‘寵兒’。


    台上空閑了約有十分鍾,就換了‘場麵’唿唿兒、梆子,齊拉奏起來了,這是多數人都沒聽過的‘秦腔’,又叫‘陝西梆子’。猛霸王江苞捋著花白的大胡子,不住的傲笑。嘴裏先哼哼出來秦腔的戲詞,這是表示他懂,他聽過;更表示他是跟隨輔大人多年,早先領兵掛印,威鎮秦中,那是輔大人跟他過去榮耀。現在這些人,誰也沒有他跟大人的關係深。他把他剛才對謝琴的那種無端的仇恨,仿佛也忘了。這是台上的‘蝴蝶杯’就出了台。


    台下有人在講著‘蝴蝶杯’的故事,因為‘皮簧’裏沒有這齣戲,所以有些個人不太明白。這齣戲的內容大概是:“早先有位武藝超群的少年英雄田玉川,他遨遊湖廣,適遇領兵大將盧公之子,為爭奪一尾人頭魚,欺侮平民,被田玉川路見不平,揮拳將他打死了。這可惹下了大禍,在眾官兵緝拿之下,田玉川幸為一漁家女所救,藏於舟中,幸免於難。這一段戲在秦腔中,名曰‘打魚藏舟’。其後田玉川逃走,又身遇盧公兵敗,為賊人所追,勢幾被擒;幸為田玉川單人施展武藝,打敗賊人,救了盧公。盧公感其德,愛其才,便將女兒許配於他,這叫作‘帥府招親’。如今是專演招親之後,入了洞房……”


    謝琴此刻是反串小生,頭戴武生公子帽,身穿內緞繡花箭衣;腰係寬寬的繡帶,在足旁垂了下來;下蹬一雙厚底鞋,英姿煥發;臉上擦著胭脂,眉毛高挑,跟剛才不一樣了。現在他才是一位美男子,少年英雄。


    他飾的是田玉川,雖然入了洞房可是覺著不對,自己雖然救過小姐的爸爸,可也打死了小姐的哥哥,如何能‘成親’呢?所以他坐在燈旁裝睡,不肯進去那邊的紅羅帳。這時就要看飾小姐的柳鶯官的表情了。柳鶯官故意來撞桌子,好叫他醒;他可是假裝不醒,柳鶯官是又羞又著急。


    這時的表演最為‘神化’,秦腔唱來也悠揚可聽,把台底下的一些人看得都入迷了。尤其一些年輕的女眷,當了太太的是曾經經驗過這種‘洞房’的旖旎風光;未婚的小姐們,尤其是已經訂了婚事的像輔若梅那樣的小姐,她們更是愛看。但見紅雲已染上了她們的香腮;這齣戲引動她們的芳心,聽到了未來的甜蜜的夢。尤其,台上的柳鶯官是個美貌的女伶,穿的是紅繡花的裙襖;她的表情極細膩,好像謝琴就真是她的新郎。


    結果是田玉川與小姐同入羅帷帳,帳子垂下了,台下的太太們全笑了,小姐更是臉紅,可沒有人注意此時男賓們是什麽表情。但待了一會兒,田玉川除了羅帷,向小姐們說出了:“我就是打死你哥哥的田玉川!”於是小姐又悲又氣,就要綁上他;可是費力的,好容易才把他的右臂按在背後,他的左臂又伸出來;按迴去左臂,他又伸出了右臂,來迴的搗麻煩。飾小姐的柳鶯官,又哭,又咬他,可又對他愛,演得很好;謝琴把個武藝好,而會跟他的新娘開玩笑的田玉川演得更好。


    台下的男女賓客看得正出神,連疲倦都忘了。突然這時有隨身服侍輔大人的一個小廝,自那花廳中急忙的走來,還沒到台根底下,就大聲的喊說:“把場子收了吧!大人不許唱了!”


    他雖然隻是個小廝,傳出話來卻跟‘聖旨’一樣,立刻台上正唱到緊張之虞的謝琴和柳鶯官,全都趕忙的跑進了後台。台下的人莫不發怔,可也都不敢打聽,隻有輔若梅小姐大聲問:“這是為什麽呀?唱得好好的忽又不許唱啦,這真是大人的主意嗎?我去問問大人!”


    她忿忿的要往花廳裏去,可是那小廝卻說:“大人已經迴房裏歇息去了。傳下話不許唱,還請各位親友都趕快迴家!”這句話更令一些人全都驚訝,更不敢再問,再打聽。戲台上此時燈都滅了,一切聲音俱無,夜漸深,園中的花影亂動。


    十二小姐輔若梅帶領丫嬛忿忿的走迴她的香閨,親友們陸續的都散了,先後的走了。這時大門前當然有一陣熱鬧,那兩個院裏的戲也早就煞了台了。戲班的人可還都沒有走,忽然,據說是輔大人又傳下話,說是:“都走!唱戲的全都走!隻把那謝琴官留下!”


    這話,被吳鐵肚聽說了,立時就跑到馬圈那院裏,去告訴了吳三貴。吳三貴一聽,兩條腿顫抖得簡直不能邁步兒了,急急的催著他的徒弟們、夥計們,背著挑攏,趕快迴家;他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隻有七頭嘴裏叨念著說:“他們要把謝琴官害了,將來我去給他喊冤!”


    事情雖在意料之中,可是來得也太突然;剛才要說輔大人不愛聽戲,不喜歡謝琴吧!可何必要那麽點著戲,還賞銀子,既是人家孩子唱得很好,為什麽忽又不叫人家唱了,還扣住人家,不準人家走,這算是什麽脾氣!因此,裏裏外外的人,大概除了飛鉤伍降龍那幾個,無不覺著奇怪。不大的工夫,男女賓客和一些唱戲、白聽戲的人,全都走了,大門也關了,燈多半已熄滅;這一所深似海的大宅院,尤其那後花園,是特別顯得陰氣森森。


    謝琴仍是在花園裏那扮戲房內,呂萬能帶著本宅的那幾個女子,紛紛的下了裝,也都要走。女戲子現在都對謝琴表現著一種驚奇的注意;尤其那柳鶯官,現在又穿著那一身繡著海棠的衣裳,羞容答答的;臨走的時候還用一雙靈活的雙目,向謝琴偷看著。然而她並不似怎樣的歡喜,她似帶著憂愁,還仿佛要說話,別人卻笑著把他推出屋去了。


    呂萬能對謝琴就沒有再招唿一下,好像是謝琴跟他毫無關係;他就不管,他們全走了。屋裏隻拋下謝琴一個人,隻在外屋有一盞燈;戶外風吹竹響,半天也沒有人進來。謝琴就輕輕的走了幾步,推開了門,他卻吃了一驚。原來是那廊子下站立著兩名雄赳赳的人,手拿亮晃晃的刀。謝琴趕緊又掩上門,退身。屏息了半天,才聽外麵有人說話:“在屋裏了不是?他沒想出來嗎?……不用太嚇唬他……,這是大人的交派!”


    謝琴趕緊又退後兩步,剛要找凳子坐下,卻見外麵的人已經拉門進來了。正是白天的時候,把謝琴等人由前院領來的那兩個仆人中的一個。這仆人,在這裏很像管一點事;有一張死沉沉的臉,見了誰也不笑。他把謝琴望了望,就點點頭說:“你就在這兒好好等著吧!待一會,大人一定要傳你!”


    謝琴卻央求著說:“快一點吧!大人要是見我就快點帶著我去見吧!因為我累了一天啦,我困啦,我還要迴去睡覺呢!”


    這仆人卻說:“你快不要說夢話!說出麻煩來,可是誰也幫不了你的忙!你就好好等著吧!反正你放心,大概沒有什麽好事,還許有壞事。我現在來看你,就是怕你在這兒不老實。反正你也明白,因為你戲唱得太好啦,你是不能走啦!”說著又轉身出屋,帶好了門,並聽得‘卡’的一聲,把門從外麵鎖上了。


    謝琴在屋裏倒並不十分顯得害怕的樣子,隻是無聊得很,坐著那小凳子,一隻手托著腮悶悶的坐著,也不知他是在想些什麽,如是,就又過了許多時。


    外麵,巡更的拿著梆子跟鑼,到花園裏來敲,‘梆!梆!梆!當!當!當!’原來已經三更天了。在屋外看守著他的那兩個人原來還都沒有走;一個大聲的打著哈欠,一個嘴裏罵著:“倒了他們的死運啦!這都是飛鉤武降龍那混賬家夥鬧的!咱們他*的是為誰?”


    那一個仍然打著哈欠說:“別罵呀!叫他聽見了不好,得罪人!”


    這一個更忿忿地說:“怕得罪他?老爺又不吃他的飯,媽的叫我看一個老虎,我都敢看,那倒值得呀!他*的,現在叫咱們看一個唱戲的姐兒似的小孩。們都鎖上啦,還叫咱們看,是見了鬼啦!是怎麽著?那樣一個小孩子他還會飛了?再說,殺人的兇犯、滾馬的強盜,捉住他叫咱們守著;熬一夜、熬八夜,那也沒法子。如今欺負一個小孩,人家愛唱完了戲,還把人家鎖起來當賊看。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我看著就不平!”


    對麵的那人連哈欠也不顧得打了,隻是壓著聲音勸他,說:“喂,你說話可真得小心點!這不是武降龍一個人的主意,江老師、晁四爺、十一少爺,最要緊的是咱宅裏的大人。這是咱看著,就看著得啦!”


    那人卻依然生氣,說:“我看過人,沒看過鬼。我在江湖闖過,就是他*的沒為一個姐兒似的唱戲的、小雞一樣的小孩,弄得幹瞪眼不敢睡覺。他們大概都是見了鬼啦!我可還沒幹過這傻事!”正說著,那打哈欠的人又噓他,說:“噓!噓!別說啦!來啦!”


    謝琴反倒把凳兒搬到桌子旁,他趴在桌上睡覺,外麵的腳步聲、開鎖聲,他都似乎不覺,進屋來的人過來推他,大聲說:“醒醒吧!喂,醒醒吧!”


    他這才抬起頭來揉了揉眼,見是猛霸王江苞和黑蜈蚣晁四,這二人全換了一身緊箍身的青衣,腰帶上全插著明晃晃的匕首;另外還有一個小廝,是黃胖的臉,看樣子比他們的氣派還大。


    江苞倒還帶點假笑,說:“沒有什麽!琴官,你先別慌。這是好事情來啦!現在這裏的大人就要見你。也沒別的,就像跟你談一談話;你可是要實話實說,說明白了都好辦。你這麽點的年歲!要是說不明白,或是故意不實說,那可就……”


    旁邊的那小廝卻說:“跟他費什麽話?來!先摸一摸他身上帶著什麽了沒有?”於是,江苞揪住了他的胳膊,晁四卻就要上前來摸。不料謝琴巧妙的將胳膊奪開,急避倒牆角,突的沉下臉來說:“這可不行!反正我身上什麽東西也沒有……”說著自己將身上拍了拍,說:“可不準你們動我的身。要不,你們就殺了我,我也是不見你們這兒的大人!”


    黑蜈蚣晁四瞪起眼來說:“啊!你還敢鬧脾氣?看你真是有什麽能為嘛?你身上一定有東西,我非摸不可!……”他往前來摸,謝琴卻蹬著凳兒上了桌子。江苞從中一攔,說:“算了吧!大人那兒等著呢!那有工夫瞎搗這個蛋?快走!琴官你下來快跟我們走!”


    晁四還瞪著兇眼睛搖頭說:“得防備著他點!這小子真有鬼胎!”謝琴卻又要哭了,說:“你們都欺負我,我才倒黴呢!……”江苞說:“走吧走吧!別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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