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在一一陣陣悠揚的駝鈴聲中醒來,窗外已經升起一片淡淡的曙光。房內房外還是靜悄悄的,悠揚清脆的駝鈴聲不但毫未擾亂這清晨的寧靜,反而使這寧靜中更增添了幾分靜謐。寧靜中隻要不加上孤寂二字,對任何人都是美好的時刻。春雪瓶住在這天山深處的那些歲月,應該說是寧靜的,但也是很孤獨的。春雪瓶雖由於有母親在她身旁,她沒有或很少感到孤獨,但她卻沒有從這寧靜中感到多少美好。這也不足為奇,不經塵囂的擾煩,便不覺寧靜的恬適,這也和俗諺所說“不走高山不知平地”是一樣的道理。


    春雪瓶靜靜地躺在床上,盡情地去領受這美好的寧靜,她隻有迴到艾比湖後的這一瞬間,才真正感覺到了寧靜的美好。但這種怡然的心境也隻保持了短短的一刻,很快地,對母親的思念所引起的孤獨之感,又浮上她的心頭,還有那突又閃現在眼前的那少年的身影,也擾亂了她的心裏的平靜。這寧靜的清晨也隨著她心緒的煩亂變得喧囂起來。


    春雪瓶為了鎮抑心中的煩亂,便坐起身子,凝神閉目,運氣吐納,練起母親傳授給她的九華五行氣功來。一會兒春雪瓶又進入一種混然忘機的境界。


    春雪瓶練完功,窗外天色已經大亮。她正要移身下床,忽然間,隻聽窗外駝鈴聲嘎然中斷,隨著便又傳來幾聲清脆的鳥語。隔了片刻,卻又響起幾聲雜亂的駝鈴。這幾聲音響的起落,卻引起了心細如發的春雪瓶的訝疑。她趕忙披衣下床,輕輕走到窗前,透過窗欞向屋外的草坪望去,見達奇躲在綠葉垂枝的檉柳叢中,正探著頭向這邊屋角張望。一會兒,又見蓮姑身影在窗前一晃,隨即便飛快地跑進檉柳叢中去了。二人親親熱熱地交談著。春雪瓶雖然一字也聽不清他二人那嚶嚶如蜂的綿綿私語,但卻已從他二人那一瞬一笑的神態上,感到了二人彼此互送的柔情蜜意。凝神注目地呆望著,又見蓮姑伸手解開了達奇胸前的扭扣,撩開他領下的對襟,裸露出他那充盈壯實的胸膛。春雪瓶遠遠望去,隱隱也可見到達奇左胸上有塊青紫色的痕印,那正是昨天傍晚在林中被蓮姑擊中的地方。蓮姑湊近達奇胸前將那塊傷痕仔細驗看了會,又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著,揉著,嘴裏也在喃喃地嘟嚷著。她撫揉了一會,又見她慢慢地低下頭來,竟情不自禁地將她的臉兒也緊緊地貼到達奇胸前那塊傷斑上了。春雪瓶不覺全身哆嗦了下,臉上突然感到一陣滾燙,心也急劇地跳動起來。她趕忙縮轉身來,閉上眼睛,心裏立即閃起一個念頭:“男女之間怎能如此!”驀然間,隨著第一個念頭而來的,又是:“男女之間莫非應該如此?!”該與不該?能與不能?兩個猛然閃起的念頭,竟變成兩道波瀾,在春雪瓶心中翻騰卷湧,使她既覺無從向人詢問,又不知該何適何從。茫然中,驀然想起她曾在天山樹林裏看到那兩隻你追我逐、舐項相親的小鹿,那兩隻被母親稱作是“夫妻”的小鹿,不是也未見母親對它倆進行責怪嗎!這樣看來,男女二人隻要是夫妻就應該相親相愛了。春雪瓶呆在牆隅,冥想凝思,心裏是波濤起伏,萬念叢生。她不禁又迴想起一下適才看到的情景,眼前出現的不是達奇,而是一雙比達奇更為壯實的胸膛,一張比達奇更為英俊的麵孔,一雙愣愣的大眼,一個偉岸的身軀,又是他——那個不知名姓的少年!春雪瓶的心又是一陣劇跳,她不禁舉起雙手蒙住臉,蒙住了眼睛。


    一會兒,香姑進房來了。春雪瓶盡管這時已經恢複了平靜,可她殘留在眼裏那迷惘的神情,仍然逃不過香姑那雙善於探微索秘的眼睛。香姑將她注視了會,問道:“你怎麽啦?是不是又在想念母親?”


    春雪瓶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香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伸出手來撫撫她的鬢發,又打趣地說道:“像你這麽大的姑娘該想的事兒多著啦,你怎朝朝暮暮仍隻知道想著母親?”


    春雪瓶不由心裏一動,瞟了香姑一眼,沒有吭聲。


    香姑停了停,又安慰她道:“你母親辦完事,自會安然無恙迴來的。你老惦著她,又有什麽用。”


    春雪瓶心裏又動了一下,便趁機問道:“香姑姑姑,我母親進關去尋的那個親人是不是我弟弟?”


    香姑瞅著她緊緊地盯了一會兒,說道:“也可算是你的弟弟。但他和你將會比姐弟還要親。等你母親把他尋迴來後,你和他便永遠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開。”


    春雪瓶低頭沉吟著:“……永遠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開……他究竟是我母親什麽人?”


    香姑含著深沉的笑意:“你將來自會明白的。”


    春雪瓶不知為什麽,竟又想起那個不知名姓的少年來。她心裏猛然閃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母親進關尋找的親人是那少年就好了。但她立即又打消了這個荒唐的想法:天下哪有這麽湊巧的事情!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不覺又浮上心頭。


    香姑不便再和春雪瓶談起他母親親人的事情,便又把話拉開,說道:“聽蓮姑說,你已經答應傳授一些武藝給村裏的那些年輕人,這真是太好不過了,你羅大伯和哈裏木叔叔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春雪瓶:“那些年輕人許多人的年齡都比我大,在他們麵前指手劃腳的多難為情,今後我就在家裏教幾路給蓮姑妹妹,再由蓮姑妹妹去教給他們好了。”


    香姑想了想,說道:“這樣也好,以免你母親將來怨我,說我把你慣野了。”


    二人又談了一會,台奴手拿掃帚進房收拾屋子來了。春雪瓶忙迎上前去奪過她手中的掃帚,說道:“阿姆,這些事哪能還要你做!你看,我不是都已經長大,我自己會做了。”她說完話,又連扶帶拉的將台奴按坐在床上,然後又像依人小鳥那樣靠到她懷裏,和她親熱著。香姑在旁不勝欣羨地說道:“台奴撫了雪瓶幾年也真沒有白撫!我那蓮姑也還很少這麽親熱我呢!”


    台奴高興地淚花閃閃,隻是緊緊地擁著春雪瓶,嘴裏輕輕地哼出“哦……哦……哦”的聲音。


    香姑瞅著她二人,好似打趣又好似有所感觸地說道:“雪瓶將來有了心上人,就會不再親熱你羅!”


    春雪瓶抬起臉來瞅著香姑,嬌聲說道:“我的心上人就隻有母親、阿姆、還有香姑姑姑。”


    香姑笑了:“就算有我和台奴,可我倆在你心裏也是呆不長的。”隨著她歎口氣,說道:“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兒女,這螳事我知道。”


    春雪瓶把頭埋進台奴懷裏,不吭聲了。她眼前不禁又出現了她適才看到的在檉柳叢中發生的情景;心裏又想起了那個不知姓名的少年。


    台奴撫著春雪瓶,埋頭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說道:“你這衣服已經穿得這麽舊了,怎不換件新的?你這樣的年齡,也該好好地打扮打扮了。”


    香姑也附和著:“你母親像你這麽大時,穿得可講究啦!”


    春雪瓶抬起頭看看香姑,忽然問道:“我母親像我這麽大時在哪兒?”


    香姑愣住了,不知怎樣對她說才好。台奴卻毫不遲疑地接口應道:“在哈珠。那是在蒙古,離這兒可遠啦。”


    春雪瓶知道台奴說的不確,仍盯著香姑又繼續問道:“香姑姑姑,你二十年前是否隨我母親去過北京?”


    香姑又是一怔:“你聽誰說的?”


    春雪瓶一鼓作氣:“我隻求姑姑告訴我是否有這迴事就行了。”


    香姑猶豫片刻,說道:“有這迴事。”她帶著疑詫的眼光凝視著春雪瓶,還不等她再問忙又對她說道:“雪瓶,你別再打聽這些事了!你母親臨走時對我說過,等她從關裏迴來後,便會把過去的一切都告訴你的。”


    春雪瓶雖然急欲解開心裏的疑團,但一想到這會觸犯母親的禁忌,便又強抑下自己強烈的好奇,不再問下去了。


    台奴對她二人問答中各自秘不願露的心機毫未覺察,一心仍隻放在春雪瓶的衣著上麵。她忽然起身離床去到屋角,取來一隻木箱,指著它對春雪瓶說道:“這箱裏的都是你母親年輕時穿的衣服,任挑一件都比你身上穿的好看多了,你何不選出兒件來穿穿?”


    春雪瓶帶著幾分新奇的心情,打開術箱,將疊放在箱裏的衣服一件一件翻開著。她翻著翻著,忽然發現箱底有隻製作得非常精美的小木盒。她取出木盒打開一看,見盒裏平放著兩隻鑲嵌著寶石的指環,兩隻黃燦燦的指環上那一對碧綠綠的寶石,迎著亮光,耀射出一縷刺眼的光芒。台奴乍一入眼,竟被驚呆,對著指環愣了一會,不禁雙手合掌驚唿起來:“天啦!這樣的指環隻有王爺手上才會戴有!”


    春雪瓶拾起一隻在指上試了一試,也覺得好玩。她一邊摸弄手上的指環,一邊說道:“我怎從未見母親戴過這對指環?”


    香姑也將盒裏另一隻拾起注視了一會,驚疑不解地說道:“我在你母親身邊多年,亦從未見她有過這兩件手飾。”她又對著指環沉吟片刻,忽有所觸地對春雪瓶說道:“你看,這兩隻指環完全一模一樣,真像天生的一雙一對!那一隻你就戴在手上罷,這一隻給她留著,看她將來給誰!”


    春雪瓶說道:“我在天山上時,母親從未讓我戴這類飾品,如今戴上,她迴來看見會不高興的。”


    香姑:“你就戴著罷,這也算是一個好的兆頭!你母親迴來時,由我作主。”


    台奴也在一旁湊興道:“你也正是該戴這些東西的時候了!這麽俊俏的雪瓶,正好戴上這麽珍貴的指環。把它藏在箱子裏,辜負了你,也辜負了指環。”


    喬姑笑吟吟地啾著台奴打趣道:“人說‘瞎子見錢眼也開”沒想到你見了這對寶指環也會說出這麽動聽在理的話來。”


    台奴興衝衝地從箱裏挑出幾件素雅好看的衣服,又從香姑手裏接迴那隻指環,放進木盒,仍將木盒放舊箱底,然後又將木箱放迴屋角架上。


    三人又談了一會,香姑才起身離房,台奴也去備飯去了。


    閑著無事,春雪瓶便將台奴給她挑出的那幾件母親早年穿過的衣裙仔細地看了一看。但見每件衣裙都是選用上等絲綢做成,領口不但鑲著精美的花邊,而且花邊還是用金線和五彩絲線織成的,看去更顯得斑斕奪目,給人以高貴豪華的感覺。春雪瓶看著看著,不禁皺起眉頭,心想,在西疆就是巴依、伯克家的親眷,她也從未見她們穿這等華麗的衣服,這難道真是母親當年所穿的舊物?


    她看看手上指環,心裏不禁浮起一片疑雲:母親究竟出身在什麽樣的人家?莫非自己的外祖竟是關內富豪?!要不就是朝廷的顯貴!春雪瓶東想西猜,心裏還是罩著一片疑雲,毫未見到透出一絲光亮的縫隙。她隻好又收起煩亂的思緒,留下兩件較為素淡的衣服,將其餘過分華麗的兩件疊好,仍然放迴到木箱裏去。


    傍晚時分,春雪瓶把蓮姑帶到窗外那片草坪上,傳授她一套她母親從九華劍法裏琢磨得來的劍法。這套劍法雖僅隻有一十六路,但每路都很精奧獨特,可說是集九華劍法之妙。她母親在傳授她這套劍法時,並未取名,春雪瓶因萌生了獨創一套天山劍法的念頭,經過昨夜思索,便給這套劍法取名“天山攬月”。她等蓮姑將前八路的各招各式都記下來時,才告訴她說:“你好好練習,等你熟練之後,便由你去傳授給達奇他們,我就不常到林裏去了。”


    蓮姑不禁十分詫異地說道:“你親口答應了大家的,哪能不常去!大家都盼著你親自去教他們呢!”


    春瓶:“男女有別,經常混在一起,這是有違禮教的。”


    蓮姑不禁笑丫起來:“人稱姐姐飛駱駝,你不是也經常獨自在外麵闖蕩?如何在自己村裏反而顧前顧後的?”


    春雪瓶:“在外隨俗。在家就得守禮了。”


    蓮姑:“我娘曾說,玉姑就是被這‘守禮’二字害了一生,如今姐姐又要守起這‘禮’來,這樣哪還有你快樂日子過!”


    春雪瓶又是一怔!心裏咕著:怎麽守禮會害了母親一生!莫非母親躲進天山含辛茹苦這多年竟是為的守禮來?春瓶心裏又飄過一朵淡淡的疑雲,她不想多和蓮姑糾纏,便對她說道:“傻妹妹,由你去教他們,大家自會把你當作師傅看待,誰還敢對你不尊!更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蓮姑想了一會,也就答應了。


    從此,每天傍晚時分,春雪瓶便在窗外草坪上給蓮姑傳授拳法劍法。春雪瓶教得十分認真,蓮姑也學得極為勤奮。


    過了幾天,哈裏木迴家來。香姑剛把玉嬌龍已經動身進關的事告訴他,哈裏木便很不放,心地問遭:“怎不讓雪瓶陪她一道前去?”香姑又把玉嬌龍不願帶著春雪瓶一道進關的情由說了出來。


    哈裏木說道:“我日前離開烏倫古湖時,羅大哥特地馳馬趕來對我說,玉小姐如若進關;要我和你一定要勸她把春雪瓶帶在身邊,以便有個照應。我在迴來的路上碰到馬強,馬強說他曾在唿圖壁附近的路上碰到過玉小姐來,見她正伏在馬鞍上劇烈地咳嗽,咳得臉色蒼白,幾乎喘不過氣來。馬強還說,不知為什麽,他一見玉小姐心裏便感到悚然生畏,不敢上前和她照麵相認,隻躲在一旁,眼看著她孤零零地向迪化方向走去。他到了瑪納斯,將這事告訴了艾彌爾,艾彌爾立即隨後趕去了,也不知趕上沒有?”


    香姑又把春雪瓶也很掛念母親,曾哭啼著要隨後趕去的事告訴了哈裏木,井說她因見春雪瓶年紀太輕,怕她在路上受人欺負,將來玉小姐迴來怪她,所以才沒放她去。哈裏木聽了不禁莞而一笑,說道:“你還不知道春瓶這姑娘的厲害,豈是一般人能欺負她的!”接著便將春雪瓶如何被人稱為飛駱駝,如何名震西疆,以及這番在塔城如何機智勇敢保得羅小虎平安無恙的種種事跡,一一告訴了香姑。直聽得香姑不住地咋舌搖頭,連聲誇說道:“真不愧是玉小姐撫養出來的女兒,年紀輕輕就這般鋒利了得!”


    二人正說著,春雪瓶已聞訊過來看望哈裏木來了。哈裏木滿懷欣喜地將春雪瓶打量片刻,說道:“難怪羅大伯這番迴到烏倫古湖後,逢人便誇說你,果然是靈秀不凡,一看就討人歡喜!”


    春雪瓶嬌羞地一笑,說道:“哈裏木叔叔,八年不見了,你還是和過去一樣,一點兒未變!”


    哈裏木樂哈哈地笑了:“你和香姑姑姑唱的一個調兒,也是說我未變。其實這哪能呢!眼看我額上已增添了幾條皺紋,眼角旁也長起了魚尾,歲月總在催人,哪能不變!”


    春雪瓶:“我看哈裏木叔叔就是嘴上多了兩撮胡須,隻要將兩撮胡須剃去,便仍和八年前一般模樣,確是未變!”


    哈裏木用手理去他那兩撮黑亮亮的胡須,打趣道:“我這兩撮胡須自有它的用場,一來可以為我增添不少氣概和威風,二來它可以幫我闖過官兵的哨卡,因此我才把它留在嘴上的。聽說你羅大伯這番在塔城和肖準相遇,也正是是憑著他嘴上那兩撮胡須才將肖準蒙過去的。”接著,哈裏木又將他從羅小虎口裏聽來的當時羅肖二人在驛館廳內狹路相逢的那些情景,一一講給香姑聽了。香姑聽得魄動心驚,不禁抱怨起春雪瓶來了,說道:“真險!萬一你羅大伯當時被肖準認出來了,那可怎麽辦啊!豈不是又白白落入他的手裏!”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哪能呢!羅大伯不是已經平安地迴到烏倫古湖去了!”


    香姑仍不以為然地說道:“你母親平素最欽佩的就是諸葛孔明,她行事也像諸葛孔明那樣,一向小心謹慎,從不輕易弄險!想那肖準不僅勇猛過人,且又有膽識,他過去也曾多次和你羅大伯交過鋒來,哪能讓他二人照麵!一旦被那肖準認出,你二人又人單勢孤,就隻有束手就擒了!”


    春雪瓶:“母親亦曾給我講起過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想那關雲長隻隨帶著一個周倉,也敢闖入東吳,去那伏有甲兵數百的帳中赴宴。有我在羅大伯身旁,豈把肖準和他伏在驛館門外的一二十騎軍校放在眼裏!那肖準當時沒能認出羅大伯,算他走運,他若真認出來了,我還不等他喝令下手,便敢上前去奪過他腰間佩刀,架在他的項上,將他當作人質,迫他把我和羅大伯送出城去。我不殺他已是他的萬幸,豈還能束手讓他擒去!”春雪瓶說得神色飛揚,颯爽英姿中顯露出一種睥睨一切的氣概。


    哈裏木聽得色舞眉飛,精神煥發,瞅著驚喜得發愣的香姑,說道:“怎樣?你這下該明白了吧!.這才是咱們的春雪瓶!哪像你想得那麽稚氣,還老擔心她在外會受人欺負哩!”


    香姑喜不自勝地連連說道:“真有膽氣!不愧是你母親的好女兒,你甚至比你母親還敢做敢當!我要早知如此,幾天前不用你來相求,我也會叢恿你跟在你母親身後趕進關去。”


    春雪瓶不覺喜出望外,忙說道:“這麽說來,香姑姑姑已應允讓我去追趕母親了?”


    香姑不禁又遲疑地說道:“隻是你母親已走了這麽多天,是追她不上了的。”


    春雪瓶急切地說道:“我可以趕進關去到處尋她。”


    香姑:“關內那麽大,萬水千山,人海茫茫,你到哪兒尋她去?”


    春雪瓶:“關內再大難道還能大過西疆?!我憑著羅大伯賜給我的大白馬,用不了多久就準能尋得母親的。”


    香姑不禁掩口笑了起來,直笑得眼裏都閃起了淚花方才強抑住笑聲,說道:“你真可算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西疆雖大,又怎能比得上關內的華夏中原!單從玉門關到北京城,快馬也須兩月,更不用說整個中原華夏了!那真是五裏一村,百裏一城,驛道密如蛛網,一路行人不斷,一路車水馬龍;城城萬戶千家,百業應有盡有,樣樣貨物俱全,那一片繁華景象,更遠遠不是西疆所能相比的了。”


    春雪瓶聽了更是神馳意逸,新奇不已。她也曾聽母親說起過京城物華天寶,談起過中原沃野民殷,但她卻不知道中原竟有這麽遼闊,又是這麽昌榮!好奇的驅策和對母親的係惦,促使著春雪瓶那進關的願望更加強烈起來。她忙抬起眼來向哈裏木瞟去求助的一瞬,說道:“大雁從空氣飛過,也在地上留下影來。中原再大,也定會留下母親的足跡,我此去定能尋得母親。”


    哈裏木一揮手,對香姑說道:“就讓春姑娘去吧!她此去縱然尋不到她母親,也可闖闖中原多增一些見識。”


    哈裏木高興萬分,沉吟片刻,又對,她說道:“你進關後,一麵探尋你母親的蹤跡,一麵也留意打聽一下德秀峰的行蹤動向。我這次迴來路過烏蘇時,曾去看望梁大爺。梁大爺告訴我說:他從烏蘇軍營人口裏探得,肖準已派人去祁連山聯絡黑山熊,可能是想利用黑山熊之手去截殺德秀峰。若隻是個德秀峰我也盡可不管,奈何還有你羅燕姑姑一道,我們就不能坐視,我正在為此發愁,你去就一舉兩得,我也可稍稍放心了。”


    春雪瓶不禁又驚又怒,憤然說道:“肖準曾令他的部下假扮遊騎,伏候在石門穀口,妄圖截殺羅大伯和德老前輩,被我們殺得狼狽竄去!我明日便起身進關,若能趕上他們動手之前,我定能保得羅燕姑姑他們安然無恙。”


    香姑憂慮不安地說道:“誰知德秀峰和羅燕他們動身沒有!萬一你去遲了一步豈不誤事!”


    春雪瓶:“香姑姑姑放心。羅燕姑姑和德幼銘叔叔都是俞秀蓮的弟子,刀法十分了得,若隻一二十騎山賊亦是奈何他不得!”


    哈裏木:“事不宜遲,春姑娘就去收拾行裝,明日一早便即起程。”


    春雪瓶應了一聲,隨即起身迴房,將一切隨身必用之物清出包好,裝人革囊,不到一頓飯功夫,便已收拾停當。她剛坐下歇息,香姑手捧著一個沉沉的包囊進房來了。她將包囊放置桌上,說道:“這包囊裏有十枚金錠,二百兩紋銀,另還有幾件珠花首飾,都是你母親早年交給我代她保存的財物,你帶在身邊備用,一路多加小心。”


    春雪瓶居住在天山時,平時下山購物,最多也隻帶上三五兩散銀,哪裏見過這多銀兩!連忙推辭道:“我進關尋找母親,至多不過一年,哪能用得上這多銀兩,帶上一半也就足夠的了。”


    香姑:“出門不比在家,意外之事時有發生,何況你又是女子,還是多帶些好。”


    春雪瓶覺得香姑說得在理就全收下了。


    香姑打開革囊,把春雪瓶收拾好的衣物細細檢查一遍,隨即去到屋角,打開一口木箱,翻撿出兩件衣服,拿到春雪瓶麵前,帶著別出心裁的笑意瞅著她說道:“你明天穿上這身衣服上路如何?”


    春雪瓶接過香姑手裏的衣服抖開一看,卻是一套男裝。她困惑地望著香姑,說道:“香姑姑姑,這是男人穿的呀!”


    香姑瞅著她,眼裏閃起詭秘的神情:“你穿上它,不就也變成男人了嗎?”


    春雪瓶忽然醒悟過來:“香姑姑姑是要我扮成男妝?”


    香姑:“對啦!這樣在路上就方便多了!”


    春雪瓶:“哪能這樣呢!我本來就是個女子。偏去扮成個男人的模樣,心裏怪別扭的。”


    香姑:“為什麽不能這樣!有什麽別扭的!過去你母親……”


    香姑突然把話打住了。


    “過去我母親怎樣?”春雪瓶緊緊追問道。


    香姑正想把失口說出來的話掩蓋過去。春雪瓶又盯著她緊緊追問道:“你說呀,香姑姑姑!過去我母親怎樣?她是不是也扮過男妝?”


    香姑無可奈何地:“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告訴你也無妨,你母親為了掩人耳目,確曾假扮過男妝,我還假扮成她的媳婦,親親熱熱地跟隨她東闖西蕩過呢!”香姑說完又不禁哧哧地笑個不停。


    春雪瓶真感詫異萬分,片片疑雲又湧聚心頭。她不禁又問道:“母親為何要掩人耳目?又為何要扮著男妝?她有那麽高超的劍法,在外行走還會有什麽不便的?”


    香姑:“劍法再高也隻能製人,是鬥不過禮的。你母親是個死守禮教的人。”


    春雪瓶:“禮是要守的,可為什麽要掩人耳目?”她凝神片刻,又說道:“花木蘭女扮男裝是代父從戎,母親是為的什麽呢?”


    香姑:“你母親女扮男裝也是一片孝心,隻是她圖的卻是節孝兩全。”


    春雪瓶越聽越迷惑起來,她正想趁此追問到底,弄個水落石出,忽然瞥見香姑臉上露出惕然有戒的神色,她隻好把已到口邊的問話咽了迴去。香姑亦已看出春雪瓶那急不可耐、欲言又忍的心情動態,便又溫婉地對她說道:“雪瓶,別再老問起你母親過去的事了。我答應你:等你和她從關裏迴來時,她如再不告訴你,我也一定給你講清楚。還是來商量明天上路的事吧!關內不比西疆,更重禮教,一般大戶家的閨女,是不興在外拋頭露麵的!何況你又是一人,還是改扮男裝路上更方便些。”她又將春雪瓶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道:“你雖然長得俊美,可除了秀氣之外卻還有股子野氣,若扮成男妝,比你母親更能騙過世人的耳目。”


    春雪瓶略感委屈而傷心地:“香姑姑姑,我不管走到哪兒,就是要讓人知道我是春雪瓶,沒有什麽需要掩人耳目的!還是讓我帶著自己本來麵目進關去吧!”


    香姑瞅著春雪瓶想了片刻,讚許地點點頭,說道:“好樣的!姑姑就是喜歡你這股子野氣!”隨後,她仍然將手裏的兩件男人衣服給春雪瓶放人囊裏。香姑邊放邊又說道:“衣服帶去。江湖上九流三教,五花八門,有善有惡,時險時夷,必要也須蒙蒙才能過關去的。”


    春雪瓶也將香姑的一片好意領受下來,不再吭聲了。


    香姑係好革囊,又悵悵地注視著春雪瓶出了會神,不禁充滿痛惜地說道:“你這番進關,我也和你哈裏木叔叔想的一樣,不過是讓你去了了心願,見識罷了!偌大個中原,你到哪裏尋你母親去?”


    春雪瓶熟慮在心地:“我直奔京城去尋她。母親雖未對我明說她這番人關要去京城,可我卻從她話中探出來了。”


    香姑不覺微微一怔,同時輕輕地驚唿一聲:“啊,到京城去!”


    她隨即又微鎖雙眉,心事重重地忖度會兒,說道:“也隻有去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親了。”


    春雪瓶不解地:“母親曾說京城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不知她如何不願讓我去京城?”


    香姑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謹嚴起來。她注視著春雪瓶肅然說道:“雪瓶,京城是皇帝所住的地方,別看那些達官貴人一個個冠蓋榮華,其實多是一些貪殘險詐之輩,你到了京城,一言一行都須特別小心,切勿對人說起你母親和有關你母女在西疆之事。”


    春雪瓶會意地點點頭:“我知道,更不能提起羅大伯!因他和那些朝廷官員都是對頭,十八年前他又曾大鬧過北京城來。”


    香姑一怔:“你聽誰說的?”


    春雪瓶一笑:“德秀峰。”


    香姑又滿麵戒色地說道:“你羅大伯十八年前為報親仇迴河北,是曾在北京城裏闖過一陣子來,不料別人竟給他造出一些流言蜚語,其實都是官場中互相勾心鬥角、借以中傷對方的謠言,你切勿聽信,更不要去打探那些事情!”


    春雪瓶不覺心裏一動,隻“嗯”了一聲便不再談起這事來了。


    傍晚,蓮姑剛從林裏練武迴來便到春雪瓶房裏來了。她對春雪瓶明日將離開艾比湖起程進關的事,既為她擔心,更覺依依不舍。她和春雪瓶訴說了許多帶有稚氣而又十分真誠的話語。春雪瓶一邊安慰她,一邊勉勵她好好練武藝,要她作一個能禦外侮不受人欺的女中豪傑,蓮姑聽了很是感動,不禁深懷歉憾地說道:“姐姐才教會我幾套拳法,你今一走,叫我向誰學去?”


    春雪瓶:“別看隻是幾套拳劍,你真要練好練精,至少也須一年,到那時,我一定已經迴來了。”


    蓮姑:“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呀!在那麽長的日子裏,我會感到很寂寞。”


    春雪瓶:“不會的。你還有達奇、小黑、查牙子和村裏那些夥伴們,你會過得很快樂的。”


    蓮姑:“他們說話都很粗魯,不像姐姐說話那樣,又清脆、又悅耳,比鳥叫還好聽。”


    春雪瓶笑了,緊緊瞅著她:“你是愛聽我說話,還是愛聽鳥叫聲?”


    蓮姑不覺一愣,含糊應道:“愛聽姐姐說話。”


    春雪瓶仍然緊緊地瞅著她,隨即拋過眼去向室外檉柳叢中瞟了一瞟,說道:“要是這時那檉柳叢中傳來一聲鳥叫,你恐怕連姐姐的話不聽便跑去了!”


    蓮姑的兩頰立即漲得緋紅,忙低下頭去,將整個臉兒藏到春雪瓶的懷裏去了。一直過了許久,她才抬起一雙滿含嬌羞的眼睛,望著春雪瓶問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春雪瓶點了點頭,臉上含滿笑意。


    很快地蓮姑臉上又罩上了悵然的神情,充滿歉疚地對春雪瓶說道:“那天我真不該那麽重重地打他一拳!害得他在那些夥伴麵前抬不起頭來,至今都還不願再下場和我交手較量,我那一拳啊,興許已傷了他的心了。”


    春雪瓶也被蓮姑那善良的心性所觸動,驀然間,那個也曾被她弄翻下馬麵露羞慚的無名少年,不禁又浮現在她跟前。春雪瓶的心中也拂過一縷悵然若失的思緒。但隨著出現在眼前的卻又是塔城城外林邊曠地上的那番情景:一副怒氣衝衝的麵孔,幾句冷冷的話語和那傲然而去的神情。春雪瓶好似了清了欠債,心裏又才平靜下來。她忽又想起了蓮姑適才的話語,這才迴過神來對她說道:“你最好讓達奇罵你一頓,或讓他也打你兩拳,你的心就會安了。”


    蓮姑張大著一雙惑然不解的眼睛:“達奇怎會打我罵我?!”春雪瓶嘴邊掠過一絲帶澀的微笑:“那麽,你這一拳欠債就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晚上,台奴也來到春雪瓶房裏,拉著她千叮嚀,萬祝福,絮絮叨叨地談到深夜方才離去。


    第二天清晨,春雪瓶身穿深紅色黑緞滾邊上衣,下穿深藍色布褲,腰係菊黃色絲帶,配上她那張粉裏滲黃黃裏透紅的俊秀臉蛋,更顯得英姿颯爽神采照人。她將寶劍插進革囊,弓帶佩掛腰間,牽出她那匹神駿欲飛的大白馬,將鞍鐙備好,革囊掛上,準備起程了。


    香姑、哈裏木,還有台奴、蓮姑,一道把她送到木柵門前,大家對她又是一番叮嚀,又是一番祝願,方才依依告別跨上馬鞍。她正要策馬動身,香姑忽又將她叫住,來到大白馬鞍旁,對她說道:“京城城南的虎幄街北端,有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棧,掌櫃劉泰保和他妻子蔡幺妹都是好人,並曾與我有過交情,你如到了京城,可去他那客棧安身。”香姑說到這裏,忽然壓低聲音說道:“那劉掌櫃和蔡幺妹如問起你,你隻說是我侄女,其他的不用多說,也不要多問。切記!”


    春雪瓶連連點頭應允。她等香姑退迴門房,才又揮起竹鞭向哈裏木、蓮姑一一告別,最後向台奴投去一道依戀的目光,說道:“阿姆,請你照料好那隻老駱駝,我迴來還要聽它的鈴聲哩!”她話音剛落,手裏的竹鞭也同時落下。寧靜的草地上響起一串蹄聲,大白馬馱著春雪瓶一霎時便馳過山崗去了。


    春雪瓶過去居住在天山時,每次下山都如鳥出籠,有種自由輕快的感覺。這番遠離西疆去單獨闖蕩中原,更是有如鷹翔天空龍遊滄海,展翅隨心,搏浪由興,舉目顧盼,一任意逸神馳。一路上,她時而帶轡徐行,時而縱馬飛奔,遇上好山好水便停蹄賞覽片刻,碰上熱鬧所在便駐馬盤桓幾時。所過之處,雖也招來許多雙驚奇詫異的目光,惹出無數咄咄嘖嘖猜疑的指議,但春雪瓶卻仍然從容自若,毫不理睬介意。不到二十天,她便已經過迪化、吐魯番來到哈密境內。那哈密已近西疆界口,路上行人有從關內來的,也有進關去的,駱駝車馬,挑擔背包,攘攘熙熙,絡繹不絕。春雪瓶立馬向前望去,但見野闊天高,稻黃樹綠,田疇縱橫,村莊處處。她在西疆哪曾見過這一般景象,一陣陣驚奇欣喜之後,不禁想到她即將闖蕩的中原,真不知更是何等景象。春雪瓶正遐想間,不覺來到一座寺廟門前,幾個正在門前賣瓜的小子手捧哈蜜瓜上前將馬攔住,爭著向她叫賣。春雪瓶舉目一看,見廟門前有一片高大的榆林,幾個挑擔腳夫和趕駱駝的漢子正坐在林裏歇息閑聊。幾隻卸下貨袋的駱駝也臥在林後悠閑地嚼草。春雪瓶也感到有些饑渴,便停蹄下馬,買了一個瓜,又從囊中取出幹糧,將馬拴在林邊樹上,走進林裏,靠近那幾個腳夫運漢坐下,一邊吃著幹糧蜜瓜,一邊聽他幾人閑聊。


    那幾人聊的雖不過是些途中所見,道聽傳聞,碎碎瑣瑣,無據無憑,也可姑妄聽之,亦無甚新奇之處,可在春雪瓶聽來,卻句句都是知識,語語都見人情。她從那幾人的閑聊中已聽出他們都是關裏來,是到迪化去的。春雪瓶心裏一動,便和他們搭起話來。閑敘幾句之後,她若不經意地問他們道:“你們路上可碰到一位帶著幾匹好馬上路的官員?”


    “是不是還著一男一女與他隨行?”一一位趕駱駝的漢子應聲問道。


    春雪瓶:“是的。我問的正是那位官員。”


    “五日前我們在紅柳河邊打尖時,那位官員也在那兒歇腳。這時已進入玉門關了。”那位漢子說道。


    “姑娘打聽那位官員何事?”那漢子問道。


    春雪瓶:“我與他們約好同行,隻因我遲去迪化幾日才沒趕上。”


    接著那幾個趕駱駝的漢子便以德秀峰等人為話題,又相互閑聊起來。


    適才答話的那漢子:“那位官員在歇腳時,竟來和我們問寒問苦,說說笑笑,真是朝廷難有的好官,天下少有的好人。”


    另一位漢子:“那一男一女看去是那位官員的保鏢,就在歇腳打尖時,他二人都是刀不離身,凝神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另外一位年長的漢子:“特別是那女人,別看她舉止文靜,要是動起手來,十個男子漢也敵不過。你看她手裏那刀口有多沉!”


    春雪瓶從那幾個趕駱駝的閑談中,知德秀峰他們沿途已有戒備,一顆懸掛著的心才又稍稍踏實下來.。她一心趕路,隻稍歇息片刻便又準備登程。她在站起身來向那幾個漢子告別時,忽又問道:“幾位長者在路上還可曾見到過一位騎著一匹大黑馬、年約三十餘歲的女人?”


    幾個漢子搖搖頭,都說不曾見過。


    春雪瓶這才走出榆林,跨上大白馬繼續向東行去。她一路晝行夜宿,又過八天,便已來到玉門。她在西疆時,也曾多次聽人談起玉門關,特別是一些戍卒流人聚居的地方,一提到玉門關三字,便會牽動他們思鄉的愁腸,引起他們懷國的悲思。春雪瓶在天山時,晚上睡在床上,她母親也常常給她口授一些古文古詩,其中也有“羌笛無須怨揚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詩句。因此,在春雪瓶心中,玉門關一定是壁壘森嚴,雄踞天下,氣壯山河,把中原和西域一關鎖閉的地方。她萬萬沒有料到,來到玉門關前卻並不見有雄關險隘,也不見軍營守卒,隻見在一片荒涼的砂礫地上聳立著一座光禿禿的土堆。三三兩兩從東路上過來的行人商旅,來到那座土堆麵前,都停下步來,默默地祝福一番之後,便隨手拾起一片石塊或一團泥土,向那土堆一拋,然後便頭也不迴地往兩而去。春雪瓶立馬道旁好奇地注視著那些行人商旅的舉動。她雖不懂得他們這種舉動的用意何在,但她從他們那悲戚蒼涼的神情裏,已隱隱猜測到了他們是在告別關內故土,投石以示永不迴頭之意。春雪瓶也動了鄉思,不禁迴頭向西望去,隻見戈壁千裏,一片黃塵滾滾,極目所至,哪見天山蹤影!她的心也不禁有些悲涼起來。恰在這時,一位挑著兩壺茶水的老者往她身邊走來,將她和她的大白馬打量了一番,說道:“姑娘,喝碗茶去。我這茶是從井裏取水煎成的,特別解渴提神!”


    春雪瓶:“謝謝你,老大爺,我不渴。”


    賣茶老者:“這是關內水煎的茶,你這一去就再難喝到關內的水了。”


    春雪瓶:“我不是去西,正是往關裏去的。”


    賣茶老者:“哦,哦,原來如此!”他又挑著壺轉身離去。


    春雪瓶看著老者那佝僂的背影,不禁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便忙策馬繞到他的麵前,從身邊取出兩錢碎銀遞給他,說道:“老大爺,天這麽熱,迴家涼涼去!這茶我全買了。”


    老者接過碎銀,抬起一雙驚喜而又感激的眼睛仰望著她,說道:“多謝姑娘,我真走運,幾天前也在這裏遇上個與姑娘一樣好心的大嫂,也是一口茶都未喝,卻給了我許多銀兩!”接著他又發出一聲喟歎,說道:“還是女人的心慈!”


    春雪瓶的心裏不覺一動,問道:“老大爺,你說的那位大嫂是怎樣的一個人。”


    老者:“長得十分清秀,騎著一匹大黑馬,鞍旁還掛有一一柄寶劍,也是往關裏去的。”


    春雪瓶不由得感到一陣驚喜,忙又問道:“你是在幾時見到她的?當時的情景又是怎樣?”


    老者思憶片刻,說道:“算來已有六天了。六天前的中午,我正在這近旁賣茶,忽然瞥見這土堆前麵有人牽著,一匹大黑馬在那兒呆呆地站著,我還以為她是從關內來的,便挑著茶壺向她走去。不想還未走到她的身邊,她便忽然迴過頭來將我瞬了一瞬,隨即使要上馬離去,我也是在她迴過頭來的那一瞬間,才認出她是女人來的。我趕忙上前將她攔住,請她喝碗茶去。那位大嫂也不說話,隻打量了我幾眼,隨即摸出一兩碎銀遞到我的手裏,說:‘你都這麽大年紀了,何苦在這正熱的時候出來賣茶!’我說:‘我是個孤老頭子,不賣茶便沒有生計。’她又向我打聽這肅州現在府官是誰?我說:隻知姓陳,可不知他的名諱。她還問我知不知道十七年前在這兒做府官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我說:方大人隻在肅州做了三年官府便調走了,去向我也不明。她問過這些話後,又在土堆站了一會兒才上馬向關內走去。”


    春雪瓶離開艾比湖已快一月,行程已近四千裏,她一路打聽母親的行蹤,都毫未探得一絲兒影跡,不料竟在不經意間從這賣茶水的老者口裏已打聽到了母親的消息。雖僅僅隻是一鱗半爪,但她卻已感到有如親見一般,心裏已是欣慰萬分的了。春雪瓶心裏感到不解的是:母親為何要打聽那姓方的州官?那姓方的與母親又有何幹係?這在她心裏又無端的增添了一絲疑絮。春雪瓶再也無心去觀看那些向土堆投石告別的行旅,一縱大白馬直向嘉峪關奔馳而去。春雪瓶晝夜兼程,隻兩日一夜便已來到討來川岸,肅州城廊已經在望。她在岸邊飲馬稍歇,捧起那清涼的河水洗了洗臉,理理鬢發拂去身上的塵沙,然後才上馬走進城去。春雪瓶在街上一邊找尋適意的客店,一邊觀賞這街市的繁華,行行看看,不覺來到一座高聳入雲的鼓樓麵前。她在西疆哪曾見過這麽高的樓閣,不禁驚奇地停下步來舉目向樓上細細望去,見樓上四麵懸著匾額,東額上寫著“東迎華嶽”;西額上寫著“西達伊吾”;南額上是“南望祁連”;北額是“北通沙漠”。春雪瓶在看到南額上寫的“南望祁連”那四個字時,不覺一動,心想:我正是為了要一闖祁連才進關來的!


    於是便牽著馬向南街走去。她來到一個巷口,見巷口旁有一家客店的門上,掛著一塊“祁連客店”的招牌,緊靠客店右旁又有一家取名“祁連酒家’的飯館。春雪瓶見這到處都有“祁連”二字為名,卻也未見有甚令人可怕之處,她已不再猶豫,便在那家客店住了下來。客店掌櫃姓冷,年約四十開外,看去倒也通達隨和。他見春雪瓶是個單身的年輕姑娘,便將她安頓在東廂內院靠近他家眷住房的一間單房裏。那間房不大,隔壁就是冷掌櫃娘的臥房,窗外是牆,牆外便是南街巷口。巷口對麵是一座大院,朱門粉牆,牆頭露出樓閣雕欄,一望便知是富豪人家居住的庭院。春雪瓶放好行囊,見天色尚早,便換了衣服,去到街上信步閑溜,不覺來到北門城樓。


    她登樓一望,肅州全城都來人目,遠望祁連山層峰屏峙,巍峨磅薄,綿延千裏,極目雲天,不見首尾;東望驛路漫漫,蜿蜓一線,行人車馬,去去來來,絡繹不絕。春雪瓶凝望著那幽邃空濛的祁連山,不禁又想起香姑那“賊多路險”的話來。而今眼前便是祁連山,眼下便是通向祁連山的道路,她準備就在肅州小住兩日,再暗暗打探一下她母親的行蹤,然後便闖祁連山直奔中原去。春雪瓶下了城樓,走出北門,沿著城邊小溪向東行去。她行至一座好似廟宇的殿堂門前,見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那門前進進出出。她出於好奇,也跟著跨進門去,舉目一看,但見門內台壩上建有一樓一閣,矗立淩空,左右對峙,樓閣上麵都有飛橋相通,看去十分引人注目。她又進一門,迎麵橫額大書“古酒泉”三字一躍人目。春雪瓶不解這三字的由來正想找人問問,忽見有兩位秀士打扮的遊客滿麵懊惱地從堂內走了出來。二人一邊走一邊嘟嚷著。


    年紀大的那位秀士:“屠夫賊婦也來附庸風雅,把一座好好的涼廳占去尋歡作樂,真是大煞風景,令人敗興!”


    年紀輕輕的秀士:“那男的是個什麽樣的武官?那女的又是何人?”


    年紀大的秀士:“什麽武官!不過是個宰牛出生的遊擊!那女人乃是黑山熊馮天豹的小老婆,在這肅州城裏也真是令人‘談虎色變’的人物。”


    年紀較輕的秀士:“哦,她就是黑山熊的小老婆!聽說她原是肅州早年府官方大人的小妾,是在來肅州途中被黑山熊搶去的。不知此說確否?”


    春雪瓶一聽那年紀較輕的秀士提到肅州早年府官方大人,心裏不由一怔,立即想起她母親也曾向玉門關前那個賣茶老者打聽過這人來的。那麽,兩位秀士所說的那人究竟是不是方大人的小妾?如是,她又與母親何幹?這一切,春雪瓶都很想弄個清楚,問個明白。無奈那兩個秀士早已走遠,以後的話便一句也未聽清。她隨即進入內堂,舉目四望,見一方池,池中湧泉,水極清澈。一些遊客正圍著池邊取水飲嚐,飲嚐後也都失望搖頭,皆說並無酒味。春雪瓶心想:這興許就是橫額上所書的古酒泉吧!她既不飲酒,亦不口渴,也就無心再去飲嚐泉水,隻放眼各處,意在搜尋適才兩位秀士所說的那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女人。春雪瓶繞過水池,隨著溢泉往北行去,來到一個大池旁邊,忽聞一陣雜有男女的笑聲從池邊傳來。她忙抬頭望去,見水池邊端有一六角方亭,亭外站著四名帶刀校衛和幾個也帶有刀劍的身穿普通衣服的彪形大漢,亭心石桌前坐著。一男兩女,他們身後還站立著幾個正在給他們打扇的年輕姑娘。坐在石桌上方的是位年約四十來歲的婦人。她看去雖年已半老,卻仍高發髻高挽,雲鬢珠環,臉上薄粉勻紅,柳眉隨聲展鎖,雙目顧盼流波,容態神情,雖無大家貴婦之雍容端莊,也卻也不似小家碧玉之掩笑藏羞,自有一番風情,別是一般韻致。坐在石桌下方的是個年約三十來歲的漢子,方臉盤上長著兩道濃眉,一雙大眼,頜下一串連鬢短須,簇擁著一張血紅紅的大口。漢子身穿藍綢緊袖長衫,腰束嵌玉寬帶,腕上帶有牛皮護套,腰佩一柄綠鯊魚皮蒙鞘的單刀。看去卻也顯得糾糾不凡,算得上有武夫氣概。春雪瓶心想,坐在上方的那個婦女,一定就是年長秀士所說的“賊婦”;下方那個漢子也一定就是他說的“屠夫”遊擊了。她再看看坐在石桌旁邊的年輕女人,見她生得細眉長目,麵孔也還清秀,隻是滿頭珠飾,滿臉脂粉,加以她在桌上不時嬌聲作態,頻頻搔首弄姿,不禁使她感到惡心生厭。她已從那年輕女子不斷給那婦人奉瓜獻果和與漢子做眉做眼中,猜出她多半是婦人的女兒和那漢子的妻子。春雪瓶轉到水池西角,再仔細看看那婦人,見她那一副略嫌粉氣稍濃的臉土,雖不時隱隱露出一種狡黠的神情,卻也不時帶有一些使人感到親切慈柔的笑意。她看來看去,驀然間,她從那婦人微微一笑的情態裏,感到她似曾在哪裏見過婦人來的。她苦苦追索尋思,卻又明明記得不曾與她見過。要麽,那婦人準是與誰相像!春雪瓶又將她母親、香姑、台奴、羅燕,以及塔城城市上的婦女,草原牧民們的親眷,一一迴憶了下,也沒有發現有與她相似的麵貌。


    春雪瓶也不禁為此而迷惘起來。還令她心裏感到不解的是:這婦人究竟是不是前任官府方大人的小妾?若是又怎會被那個叫黑熊的搶去?被搶去了,她又為何自甘屈辱做了他的小老婆?那個黑山熊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他若真的是山賊,那婦人又怎能公然和朝廷武官混在一起?……這一切都是不解之謎,春雪瓶隻感到一陣茫然。她想側耳聽聽他們在亭裏的談話,又因相距較遠,想聽也難聽清。春雪瓶正想繞過水池去到那亭子近旁再仔細看看,留心聽聽,忽見一個手持掃帚的老頭向她走來。當老頭從她身旁走過時,在她耳旁輕輕說了一旬:“姑娘,快隨我來!”隨即便離開水池向後堂走去。春雪瓶不知就裏,隻覺得那老頭神態有異,她想弄個明白,也就轉身跟在老頭身後,隨他穿過後堂,又來到那樓閣對峙的壩上。老頭見左右無人,這才轉過身來問她道:“姑娘,你是剛從外地來到這裏的吧?”


    春雪瓶點點頭,隻疑訝地注視著他。


    老頭又說道:“你快快離開這裏吧!這裏豈是你來遊玩的地方!”


    春雪瓶:“為什麽?這又不是清真寺廟!”


    老頭:“像你這樣秀麗的姑娘,適才若被亭裏那婦人看見,恐怕就隻有你的來路沒有你的去路了。”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她敢把我怎樣?!”


    老頭有些生氣地:“這肅州被她強買硬劫去的姑娘多著哩,別說你還是從外地來的!”


    春雪瓶驚奇地:“那婦人是什麽樣的人?她弄那麽多姑娘去幹什麽?”


    老頭又小心地向四麵看看,然後把她引到那座樓後麵,才又對她說道:“那婦人是祁連山馮天豹的小老婆,人們都叫她豹二太太。你別看她是個女流,手段真比她男人還高,勢力比她男人還大呀!這些年來不知被她搶、賣去了多少姑娘。聽說她把弄去的姑娘分為上中下三等:一等的收為幹女,留在身邊,還請人教她們學彈學唱,然後將她們嫁給甘、肅兩州各地的文武官員,豪紳巨富作姬作妾,把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籠絡到手,為她張膽撐腰;中等的重價賣給外地通都大邑的歌館妓院,從中撈取大量錢財;下等的送到山裏去給馮天豹的手下那些弟兄取樂。那婦人就是采取這種手段,有錢有勢,就連她那祁連山稱霸三十年的男人都怕她三分,更不用說州裏的平民百姓了。因此,姑娘還是趕快離開這兒吧,千萬大意不得!”


    春雪瓶聽得毛發悚然,心裏又恨又怒。她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麽寡廉鮮恥的女人!更沒想到會有人用女人來換取錢財和權勢!春雪瓶不由得恨恨得說道:“那婦人難道自己就沒有女兒!她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難道就不怕她女兒傷心!”


    老頭顯得有些情急地說道:“誰知她有沒有女兒!誰還去管她女兒傷不傷心!你還是快走吧,大家都在替你擔心呢!”


    春雪瓶不由得一詫:“大家”還有誰?”


    老頭:“一個哈族兄弟。是他要我去把你叫出來的。”


    春雪瓶更感驚異了,忙又說道:“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呢?我在這兒是一個人也不認識的呀!”


    老頭:“適才我在這堂前掃地,一個陌生的哈族兄弟走來對我說,一個外地的姑娘進入裏麵去了,要我快去把你叫出來。還說:不然會鬧出事情來的。我心裏一急,便忙去把你叫出來了。我還以為姑娘認識他呢!”春雪瓶正想問問那人的身材相貌,老頭又說道:“認不認識也無關緊要,我看那位兄弟也是一片好心一,你還是快快離開這兒吧,萬一出了事,是會連累我的。”


    春雪瓶隻好謝過老頭,帶著滿腹的疑猜,仍沿著城邊小河向迴店的舊路走去。她?咦拋咦牛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唿問:“前麵那位可是春姑?”


    春雪瓶不覺一驚,急忙迴頭一看,竟呆呆地站在那兒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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